三十五（下）

欣桐拐出韵松轩，沿着茏葱的林荫道低头走了半晌，夏日的海子漾满如雪的芦苇，沁人心脾的清幽随着晚风徐徐而来。夜色渐沉，倦鸟早已归林，宫人业已门禁，喧嚣的一日归于沉寂地结束。
她骤然抬起头来。适才在韵松轩保持的那一抹和蔼可亲的笑意，凝固在颊上，面色却是诡谲的苍白，在露华楼门前的两排宫灯映衬下，泛着幽青的色泽。
偌大的水榭，侍立两旁的都是沉默的雕塑。仿佛就连那个背对着门，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的穿一袭宽袍的人，也不是活的一样。
他听见她迈步进来，突然开口：“终于明白，缅栀花要到夜里，才是最美艳明媚的时刻。”
“缅栀花是在清晨傍晚阳光洒落的时候，最美。”她不置可否地辩驳。
“各人欣赏的角度不同。朕只是觉得，夜愈黑沉，愈显得它们明艳罢了。”他转过头来，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整间屋子仿佛活泛了起来。
“父皇越来越深邃了，欣桐自叹弗如。”
“你见了霏微，觉得如何？”
“很好。”她那一抹可亲的笑意尚未消去，已骤增一分阴冷的笑，慢慢说道，“她完全相信我，为了卓妍，转而想要帮助她的夙愿。”
“她其实很聪明，知道从外部强攻我们，就算昔时也未必稳操胜券，何况如今。能使我们毁灭的，只有我们自己。靠你，分化朕和兕猗。再靠朕，除掉你和兕猗。她真是聪明而又迷人的美人儿。”他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一种遐想。
“只可惜，她只是聪明，您却是英明。父皇。”
“啧，欣桐，别把你那套恭维的面具摆到我的台面上来说话。你想要的，我很清楚。”
“哦？欣桐想要什么？”她歪着头，俏皮地笑道。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那个女孩子。”他皱起眉头，眼里却满是宠溺的笑意。
“为什么不直接把蔡家的人斩草除根一了百了，还费功夫和他们周旋？” 她默然。旋即绽放灿烂的笑。
“我天真的傻女儿，不把他们全引出来，怎么知道是不是斩草除根？他们到底在朕的朝野内外安插了多少奸细，到底还有多少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朕要一一让他们现原形！”
她沉默，看着皇帝。呵，你自己就是乱臣贼子，披上黄袍就变成天地正气，容不得他人有半分越雷池之举。
“欣桐，你在想什么？”他勾起她的下巴，看她若有所思的神情。
“没想什么。”她笑了笑。眼帘却不自觉地低垂下去。
“想那个女孩子？欣桐，待到真的太平，我应承你不杀那个女孩，你爱把她怎样都可以。可是现在，为了那一天能早一点来到，你得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他严肃正色。
欣桐点点头。
“朕乏了，你退下吧。”他松了手。
她轻轻鞠了一鞠，缓缓退下。

三十六

惜妍有一头极好的头发，青丝如墨，散在阳光之下，晒透了自有一种诱人的色泽。远远看去，便是玉一般润秀。走近实在忍不住伸手上去摸，自觉已是一种享受。欣桐的手抚上去的时候，惜妍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整个身子都震了震。
“我吓着你了？”欣桐坐到阑干上，双脚放在上面，抱着膝，偏头问她。

妈的，这女人真是越生越好看，天幕蓝的裙扫到地上，露出小小荷边藕色鞋，竟然是赤足，精巧的足踝散发出迷离的白得泛蓝的光泽。抱着双膝，假装天真的神情真是想让人把她即刻抱回屋子好好蹂躏一番。
你怎么就没憔悴呢？娇花微晕，湿艳欲滴。
霏微说你好似疯妇一般，邋遢容妆，瘦削如鬼，看来全是哄我的鬼话。就是想要骗我混进宫来拯救你。现在看来，你比任何时候都美，美得不像人了都。会不会是我太久没看见你，所以觉得你美极了？不，不，不，蔡卓妍，你得有见识点，不要老是觉得钟欣桐就是天下第一美。
那么，有见识的蔡卓妍，天下第一美不是她又是谁呢？

“你在想什么？”欣桐看着惜妍迷离的神情有些奇怪。
“想你。”
啪地一声，欣桐一个耳光甩在了惜妍雪白柔嫩的脸颊上，呵斥道：“胡言乱语！”
惜妍的脸立刻红了，泪水含在星眸之中，漫漫晶莹点点，不由让欣桐看痴了。这个女子，虽不是那个霸道得撑得下天地的卓妍，却令人怜惜得心疼。看到她，就恨不得杀了她，欣桐承认自己是病态而残忍的心态，她总是希望，死的人是这个女孩子，而不是卓妍。但又忍不住老是来看她，她就像有种魔力，吸引着欣桐前来。
捧起她的脸，轻轻问道：“对不住，弄疼你了。”
惜妍撇开脸，倔强地木着脸，泪水因强忍而始终没有流下来。
欣桐甩开她的脸，骤然大叫：“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给起我脸色看来了！”
惜妍闻言转头，直勾勾地看她：“我不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敢给您脸色看。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但请不要把我当成猫狗一般，喜欢的时候捧在手里又哄又亲，不喜欢的时候摔到地上也恨不得多踩两脚。您要是精神有问题，请找别人去，小的承受不起。”
莲心原本伺立一旁，闻言大吃一惊，瞄着去看欣桐的反应，生怕自己的少主子吃亏。
莲心虽是贵族之女，但父母早亡，家中受过霏微很多恩顾，在乱世之中，兄妹几人得以保全功名姓名，已是感恩戴德的事情。只是莲心不知，她只不过是霏微圈养的许多身家清白的少女其中之一，待时而用。
当莲心正为惜妍担心之时，却见欣桐原本阴晴不定的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成绯红，当真变脸一般。
欣桐伸手拉起惜妍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轻声说道：“你保护你那可怜的自尊的时候，真的真的很像卓妍。”
惜妍正欲甩手推开她，但心念一转，手完全不听使唤，本是被她轻放在腰上的手骤然加力，死死地搂她入怀，轻咬她的耳垂，怨恨地说道：“所以你疼惜我，只是因为我像卓妍？”
欣桐回之以怨毒的笑：“是的，不然你以为你是什么？”
惜妍扣住欣桐的脸，让那张美丽的脸仰起看着自己，狠狠地咬破那两片樱唇，说道：“我不是什么，你既愿意当我卓妍，那就当吧！卓妍一般都对你做什么？不如一一教来，免得我这模仿者一点也不入流。”
欣桐被那荡漾着欲望的血的腥甜诱入一个迷幻的片刻，仿佛那一瞬间，与整个世界隔绝一般，她就在她的卓妍强有力的臂弯里，听卓妍那喋喋不休的讥讽或羞辱，承受卓妍那又狠又甜蜜的带齿的吻。
“像卓妍那样要我……”

未醒的时候，知觉是有了，就是眼帘沉重，睁不开，也不愿睁开。黑暗的世界固然死寂，却只有她自己一人，无人叨扰。
只觉得干涩的唇边一阵清凉，知是水滴，心想应是莲心服侍在旁，也不甚介意，想起昨夜与父亲促膝长谈，今日这出戏，演得果然不同凡响。
昨夜，在澹宁居见了父亲。父亲只是说那桩婚事，他并不同意。

倘使现在功高盖主的是我，你宰起来不是一样如现在铲除兕猗这般顺手？她别过头去。
他愣。然后笑道，欣桐，你可知为何在我眼里，你比兕猗强？
因为我蠢，好利用吗？
呵，他笑。因为女子的心，就算做过再多恶，也有一处是可触动的。对于男子来说，那种地方便是致命的软肋，但对于女子来说，那便是她最美最可贵的地方。女子利用起自己的软弱来，比千军万马还要来得有用。
她不语。
三十六计里面美人计是最蠢最明显的一招，没有人会轻易去使。你真的认为演技与美色能使一个人沉沦至死也心甘抵命么？且看那蔡卓妍，难道你现在还觉得她是因被你欺骗而兵败如山倒，身死不知处的么？
她无法回答。
欣桐，虽然蔡卓妍兵败身死之时必定是恨你的，可是假使再让她重新选择一次，恐怕她还是要走这一条路。那不是爱，是毒，可上瘾了，谁都戒不掉。你并不是毒，你不过是这毒的药引。任何人要沉迷，最终目的都是为了麻痹自己，而不是追求爱情。
她无话可说。她必须承认，这句话说得很对。可是她同样也中了蔡卓妍的毒，毒死便算。
许久，她顿了顿，说道，让我嫁与高澄罢。他懦弱易控制，高孝卿一死，论伦常也该嫡长子继承，只要您颁旨，根本轮不到高湛来坐西北王的位子。高湛是兕猗与高家维系关系的重要纽带，除掉他，比拉拢他更可靠。
为何不是高湛？他惊讶。
高湛是狼，要驯化成狗需要漫长的时间。而高澄是狗，要鼓噪一只忠实的狗去与狼拼个死活，并不是难事。狼就算死不了，也必遭重创。对于猎人而言，都无关痛痒了。她阴狠地抿嘴说道。

记忆中，你从未为我哭泣过，也从没有跟我说过再见。有时候，我的泪水蒙蔽了爱，沿途中失落了我们的梦想，这一次，我拿灵魂和命运作交易，什么也不想追讨，什么也不想证明，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蔡卓妍，我知道你在天堂或地狱等我。别不耐烦，我要送一座江山给你，把你我的名字载入史册。没有人会祭奠我们，但他们会记得我们。强大的国家，强大的女帝。

三十九

大轿自吉时由中宫出发，享配帝王礼遇途京城中轴线一路往高府去，沿途百姓自是观看热闹不亦乐乎。这几日几乎人人都在讨论这桩婚事，官员们纷纷探讨这起政治联姻关系重大，小老百姓关心公主下嫁秘辛八卦。有人说公主是天仙下凡，下嫁高家，高家小儿不知修了几世福份；有人说公主是九尾狐转世，迷倒了前朝好几个当世枭雄，魏国皇族还有蔡氏家族为此付出了亡国灭种的代价；抑或更甚者，公主急着嫁人是因为腹中胎儿不等人，怀的是太子殿下的种，家丑不可外扬，只有让高家遮了这个丑。
云云。

谣言绝不会止于智者，反之，具有广泛散播力的谣言大多是智者精心炮制而成。智者之所以是智者，便在于他们洞察人们喜欢听到什么。
兕猗总是觉得，自己并非一个只会打丈的勇将，在更多时候，他更喜欢别人称呼他为智者。他喜欢操纵人心的游戏，喜欢掌控一切的权力。虽然这桩婚事，并不是按照他想要的那样顺利进行，欣桐还是按照父皇的意思嫁给了高澄，不过他并不为此感到格外沮丧，他始终觉得，欣桐有得是办法让高湛为自己死心塌地的卖命。倒不是以美色作饵，他不愿也不认为欣桐会走这步棋。他笃信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欣桐是聪明人，知道如何与高湛讨价还价，谋求最大的利益。
只要掏空了砖，还怕墙不倒？有朝一日他兵不血刃登上皇位，一脚蹬了高家就是。

夕阳暖暖洒满院落。惜妍站在中午时分还是喧嚣的庭院中央，用脚踢着小石子。突然感觉眼前一黑，背后一阵暗香袭来，宽大衣袖拂过他的面颊。
僵持许久，“怎么不说猜猜我是谁？”惜妍失笑。
“你明明猜得出，我何必多此一举？”欣桐放下手，转到惜妍面前。
“那你更加连蒙我眼睛都大可不必了罢。”惜妍笑。
“你这人，一点情趣也没有。”欣桐娇嗔，小嘴嘟起，粉莹闪艳。
惜妍瞧得有些痴，几乎是要吻下去，但终究忍住了，强笑道：“回禀公主殿下，小的确实无甚情趣。公主殿下要找情趣，自是问驸马去。”
欣桐倒没理会惜妍这般嘲讽，只是奇怪惜妍的举动越来越似卓妍。说话语气酸不拉唧，做事手段阴狠毒戾。莲心不过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霏微给她时，本就没打算倚赖她什么，只当个传话筒使唤罢了。倒是惜妍，虽说处置那个刘氏也是自己的主意，但剜目割舌，活活烹死，可是惜妍的意思。
她默默看着惜妍。长发覆肩，月白罗裙，容颜苍白，空灵秀美。嘴角吊着一丝讥笑，眼里都是说不清的混杂的东西，却是暖的。总给她暖的感觉。
惜妍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挪挪脚，叫道：“咦，这里是那口锅的位置，我不要站在这里。”
欣桐笑着摇头：“你倒怕起来？”
“我最怕饿。”惜妍突然往屋里走，见欣桐还站在原地发愣，回来拽了她的手，笑道：“吃饭了，饿死了。”
两个人的背影，在西下的斜阳里拉得很长很长，拖曳过曼陀罗花丛，淡如墨，轻似雪。

莲心伺候完欣桐沐浴更衣，欣桐示意她可以退下了，惜妍正在卧房里挑灯，见她进来了，忙持着宫灯上前。
她笑笑，乌黑的长发披在白纱睡裙上，色差刺激视觉得几乎能让惜妍把这个女人摁倒在床上。
她上床钻进被子里，惜妍帮她放下勾在铜钩上的幔帐。
“公主不等驸马？”
“哦，那他在做什么？”欣桐只看着惜妍，笑着问道。
“在书房。”
“你知道得可真仔细。”欣桐笑意浓重。
“做奴婢的，知道主子的行踪，自是本份。”
“哦，原来如此。那你去叫他罢。”
惜妍愣住。
“怎么不去？做奴婢的，光是知道主子的行踪可没有什么用处的，关键是还要替主子看到主子看不见的事。”说罢，她的睡裙从肩头滑落，丰腴雪白的香肩就在惜妍触手可及的地方。
惜妍俯上去，微微笑：“做奴婢的，光是替主子看到主子看不见的事可没有什么用处的，关键是还要替主子做到主子做不到的事。”

她的明艳修长的手，犹如灵蛇一般，游走在欣桐的身上，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却更加增添摩挲的刺激感。
她就像一个艺术家，在完成一件至臻至美的作品，小心翼翼地，用力流畅地，弹指拈花，跳跃盘旋。那创作之手，那朝圣之手，那灵感之手，一点一点谱写出华美动人的灵秀乐章。
那音符，如水晶雪花一般，不断在空气中飞舞上升，直到触上房顶，那紧窒的一瞬，仿若恒久，砰地一声，水晶碎了，洒满她们一身的晶莹汗珠。

“奴婢去叫驸马爷。”惜妍说着，身体却完全没有动弹，说完便吃吃地笑。
“去罢去罢。”欣桐推她。
她坐起来穿衣，骤然回头，见欣桐枕在肘上，含笑看她。那温存娇媚之态，恍若隔世。

这样的钟欣桐，到底是有几年不见了？不过，这亦怨不得她，自己不也连蔡卓妍都当不得么。
逃也似地翻身下床，退出了那间仍旧留有满室情热温香的房间。

走廊外，深呼一口气，头脑冷沁了许多，往前拐了一拐，抬眼望去，书房的灯通明火亮。
心下暗笑，的确是该找找这位驸马了。
轻轻推开门，高澄放下书卷，见是她，笑了笑。
她温婉一笑：“皓表哥，别来无恙。”

高湛突然回京，让所有人都紧张了一回。讨个生活的仆佣们忙着打扫整理骐苑，争夺天下的英雄们忙着各怀鬼胎，纵然李夫人这个怀揣着最最单纯喜悦的母亲，也盼望着儿子回京受到皇帝的嘉许，从而使高孝卿彻底断了传爵位给高澄的念头。
任何从驻地回京的将军进城门第一件事都不是回家，而是接受皇帝的召见。到了傍晚时分，高府才迎回了他们的二少爷。
高湛是个英俊的青年，身披甲胄，猩红的披风威风凛然，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佩剑上。说话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彬彬有礼地，亲切地，和他的父亲，母亲，哥哥，嫂嫂说着闻所未闻的奇遇，见所未见的风景。
他微笑着问哥哥最近读了什么书，作了什么文章，很自然地光明正大地扫视哥哥身边坐着的嫂嫂。
他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那张美仑美奂的脸上，然而越过那张脸，他突然觉得身体一阵紧缩，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那个白衣的宫女，绾着高高的发髻，碧玉步摇微微颤抖，那张高傲不可一世的美丽面颊正带着一丝质疑的审判式的沉静望着自己。
他眼底放出灼热的光芒。

“刚才何必用那种要吃了我的眼神看我？”卓妍站在寂静的荷塘边，长裙曳地无声，笑着问道。
高湛躺在草地里，望着满天星斗，回之以笑：“你不信任我，我知道。”
“阿骐，我只能倚靠你，我怎么会不信任你？”卓妍柔声曼道。
他注视卓妍许久，骤然笑了，“我现在终于明白，申越为什么甘心情愿为你死心塌地的卖命。你知不知道，你温柔地表现娇弱的样子有多诱人。”

“你从小到大，希图的就是这个罢。众星捧月不可一世的蔡卓妍需要你的帮助。随便你，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如果你愿意，想要把我踩在脚底下都可以。”卓妍轻笑。
他有些恼怒，幽暗的清辉下，卓妍白裙飘曳，纯颜逸仙，恍若月神一般，那轻笑毫无疑问是在嘲笑他。
他突然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道：“申越是我最好的兄弟，比亲兄弟更亲。他救过我的命。如果不是他要我应承他，会保护你，帮助你，我永远也不会帮你这种妖孽！”
“随你怎么说。阿骐，我累了，放开我，我要回去了。”
“呵，怎么，这么快就想去找那个女人了？”他冷笑道，手上的力道加大了几分，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你有意见？”
他愤恨地松了手，死盯着她的眼睛，道：“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你如此眷恋？旁人为你舍生忘死也换不来你半分爱惜。”
她转身离去，没有言语。

翌日一早，高家父子三人带着侍从随太子出西郊皇家禁苑打猎去了。
欣桐与惜妍对弈，连输三盘，淡笑道：“你姐姐卓妍，棋艺平常，总是输给我。没想到你棋艺如此精湛，实是比你姐姐强了百倍。”
“惜妍自幼在佛门净地长大，师傅们清修之余也会传授惜妍棋艺。”惜妍谦虚地答道。
再布一局，冥思苦想鏖战厮杀，惜妍的白子还是赢了。莲心过来请二人去吃饭，欣桐推了棋子，站起来，笑道：“竟不知不觉到了晚膳时候，这时光可是飞逝，好久没过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了。”
惜妍手肘撑在饭桌上，下巴托在掌中，看着欣桐，心想，只怕你下半辈子都过这种日子，你又要嫌闷，闹脾气了。
想到她闹脾气的样子，不由地扑嗤一笑。
“你干什么？”欣桐诧异。
“没，吃饭。我饿死了。”惜妍端起碗，扒起饭来。

夏夜深沉，漆黑天幕不见星辰，风刮得窗外树枝哗啦哗啦地响。莲心边帮欣桐舀水淋在她肩上，边喟道：“这天气，怕是要下雨。”
“下雨就下雨呗。夏季雨水充沛，是季节的必然变化。”欣桐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她在想念惜妍的唇齿与手臂。
沐浴完毕，她披上一件杏黄的宽裙，走在回廊上，风呼呼地吹鼓那宽大的袖摆，她美丽的黑亮长发像黑乌鸦的翅膀，在风中飞舞。
“主子，走快些，这天，恐怕真的要下雨了。”
莲心话还没说完，迎面走来一个仆从。
欣桐站定，静静等着那个仆从走过来，轻声地，在狂风中略微变形地，说道，二公子有请公主殿下前去骐苑一叙。
欣桐跟着那仆从走向骐苑。她既没有叫莲心回去，也没有叫莲心跟着，莲心有些迟疑，但还是出于对主人的忠实，跟在了欣桐的身后。
当然，她的主人，是霏微。

骐苑内全是茂盛的植物在雨夜来临之前散发出一种腐烂的气味，泥土里弥漫出腥甜。久无人住的宅院，此刻正亮着一间屋子，静谧而隐晦。

仆从走在前面，沉默地推开那间屋子的房门，退让在一旁，没有进去。
欣桐没有丝毫犹豫，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莲心暗咐，她是蔡氏集团的重要筹码和利用对象，这高家根本就是蔡氏集团筹谋造反的巢穴，与其说她嫁入高家是下套让她作人质，不如说她是安全的。毕竟高家，不会像那个险恶的皇宫，每个人都在打她的主意。自己跟了她那么久，她人不坏，只是有些精神失常。
于是在门口站定，不再跟进去。那个仆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尖利地小声说道，这位姐姐，请回罢。说着，走在前头，拉着她出去了。

“她死了，也不属于你，”她骤然笑了，苍白的面颊乍现一丝摄人的嫣红，“她就算死一千遍，一万遍，也轮不到你。高湛，我敢保证，她记不得你的长相，记不得你的努力，记不得你的成绩，尽管这些你都是为了吸引她的主意，可是她甚至连你名字都记不全。”
“不是的！”他额上的青筋绽露，目光凶狠地盯着她，挥手就是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
“不是的，不是的，她记得我，她在意我，她只能倚靠我，她现在只有我了！”他尖叫起来，反复地给她耳光。
娇嫩的皮肤早已红肿，嘴角，眼眶，鼻翼，甚至连耳垂，都绽破撕裂，腥甜的血液充斥着她的口腔。
“她现在已经死了。她什么也没有了！更不要说你！”她却仿佛不知痛觉的傀儡娃娃一般，笑着，轻声却直刺他的耳膜。
他的眼睛血红，浑身愤怒得发抖，突然死死地捏住她的下颔，阴森地低吼道：“你恐怕要失望了。她现在的确只有我了。她，还活着！”

窗外雷声嘶鸣，一道闪电划破夜色，风似乎小了，蓝白的光却照亮他那张诡异的愤怒的脸上。
他似乎很满意看到她在他手下略微扭曲变形的面孔，犹如夜鸨鸟一般咯咯地笑道：“你不感到惊诧么？蔡卓妍，她根本就没有死！她骗了你，讹你如讹三岁的孩子，把你当白痴一样耍！”
“滚开！”她终于听到自己喉咙里的声音得到彻底的释放，混杂着雷声，却显得渺小。
“呵，”他轻笑，抬高她的腿，裙扯至腰际，低下身子继道，“我哪儿也不去，我现在就要进入你，蔡卓妍不会喜欢被弄脏了的娃娃。”
他俯身的一刻，盘在他脖颈上的夜刚好碰到她血迹斑斑的面颊，血红的蛇信子舔到血液的甜美，顿时兴奋地发出嘶嘶声响，身体在他肩脖腹背游走。他轻拍蛇头，温柔地说道：“宝贝儿，知道你喜欢她，可她不听话，咱们先让她乖一点，好不好？”
“不要碰我！高湛，你这个禽兽！”她尖叫，手死死地抵在他胸前，想要阻挡他。

“其实你知道，你越是这样，我只会越来越兴奋。”他低头舔吻她的侧脸。那吻，温柔而缠绵，就好像情人之间的细语，然而又一道雷电闪过，他的牙齿重重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隔着她的薄薄一层衣衫，直到渗出血来。这只是一个开始，就像这个混乱的雷雨夜，他在她身上疯狂地啃噬，仿佛她真的就是没有知觉，没有灵魂的娃娃。
她一直没有吭声，口腔里的血淌到了腻如羊脂般的颈上。他的坚挺在她的大腿内侧磨蹭愈烈，几乎就在那个精准的入口处徘徊。她甚至能感觉到它的蓄势待发。
她突然用力的摆头，发丝凌乱地粘在额头，“求求你，高湛，不要，求求你……”，她的双臂高高举起，继而遮住自己的脸，痛苦地哀鸣。
“你求我，”他大笑，凶狠地拉开她挡住脸的手，挥手就是一拳打在她的颈窝，“看着我，不许遮！我要你亲眼看着我进入你，这是你让蔡卓妍迷恋你的代价。我要你亲眼看着蔡卓妍给你带来了什么，无休无止的羞辱与痛苦，即使她离开了你，也不会结束！”
这一拳捶在颈窝里，十分钝，却能使得她的上半身腾空飞了起来，嘴里的鲜血不可抑制地喷射出来，溅满高湛的脸。
他兴奋地尖叫，紧紧地贴在她身上，挺起腰身，准备真的彻底刺穿她的身体，连他肩上的夜都忍不住再次发出嘶嘶声响。

那一刻，欣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的感官已经先于行为麻木，近乎呆滞地僵在他身下。时间凝固在那里，连同他的动作，她惊骇地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衫被划破，光洁的小腹上浅浅的伤口蜿蜒，抬眼只见高湛同样惊骇的表情，一把剑尖冒出他的腹部散发出寒凉的光芒，血槽里滴滴嗒嗒，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弥漫他们之间一个狭窄的空间里。
那柄剑，自他后背脊椎柱第二根与第三根之间刺入，斜插进他的胸腔，腹腔，最终在肚脐下方找到出口，破茧而出，化成一朵银光四射的蝶。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胃液流出破碎的胃壁，四处游走，晃荡在腹腔，腐蚀着所有的内脏，大量涌出的血液拥入肺，每一次呼吸，他健硕的身体都宛如一只风箱。

他知道，站在他身后给他这致命创伤的人是谁了。只有她，才会用这样的手法杀人，干净，利落，非常美丽。她的衣袂甚至不会沾染到血迹。白裙飘曳，纯颜逸仙，恍若月神一般的她，那么美丽的手法，让他觉得他终于沐浴在她的生命里了，他在他人生中唯一一次酣畅淋漓的高潮中摔向地面。
闪电再一次划过，炙白的光照亮站在高湛身后的那张苍白得不能再苍白的脸，紧抿着唇，如黑丝绒般的美眸纯净一如黑曜石，凝视着高湛倒下的身影。
夜疯狂地在它的主人身上盘旋，碧绿的眼珠已经被愤怒与鲜血染成鸽血红，它陡直，扑向她。她的剑已经刺进高湛的身体里，手上再无别的武器。然而，就在它飞扑过来的一瞬，她精确地抓住它的头下两指处，它使出蛮力挣扎。这样的蟒中之王，利用全身的肌肉力量勒死牛马都不在话下，雷电交替之间，可怕之极。

欣桐几乎呼吸都停止，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撑坐起来，去拔出高湛尸身上的剑递给她。
然后，欣桐还未起身，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即刻呈现在她面前。
她低头，趁夜还未盘上她的腰身时，一口咬在了夜的身上，黑殷的血标溅而出，接下来又是一口，尖利的牙齿切进蟒那无鳞的粗硕的身体里，每一口都是撕啃下血肉横飞的一大块皮肉。夜痛疯了一般狂扭身体，可是无奈头下两指处被她钳住，力量顿时少了一大半，竟然被她活生生咬成两截。

她雪白的衣衫，苍白的面颊，溅满黑殷的蛇血，乌黑的青丝散乱覆肩，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散发出幼兽一般的光芒，嘴角带着一丝甜美的微笑。
她走过来，欲抱起瘫软在椅上的欣桐。

欣桐却推开了她，她看得清楚，一颗很亮很亮的液体，从欣桐眼角滑落，形成一道晶莹的轨迹，一直没入发里。
她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