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天意不改（宝剧、手机混合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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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异地
　　当他摸索着地面撑坐起来，大约有几十万种尖锐或钝浊的声音在头脑中奔突，他不得不双手齐力猛拍太阳穴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所在之处似乎是一条小巷，非常窄，他感觉身侧的两堵墙就像是骑耸在双肩上。因为窄，这地方显得格外阴暗，加上意识未定，眼睛很难捕捉光线，只间或有一条一片的亮光毫无预兆地在眼皮上敲出白花。这路面似乎很平整，细小的颗粒在手掌下轻微地硌痛。眩晕中，他闻见这里散发着经久不衰的潮气，料想一时不会有被人发现的可能，故此稍稍安心了一些。又过了一段时间，视力才完全恢复，更多细节展露在眼前。他再次确认了这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最初那些令人发指的声音被意志力强行推到思想背后，他反复回忆并确认目前所记得的最后一个事实是自己被一记重拳擂中当胸。值得庆幸的是，断掉的三根肋骨以及各种疼痛都很有力地支持了他被还原的记忆点是最近的一个。看来那一拳的便宜实打实挨全让他占到了，很好，单凭这点，他就该知足。
　　他扶着墙壁站起来，慢慢挺直身躯，试行几步，忽然想到什么，抬手拂过嘴角，拭去已经渐干的血迹，又挥去周身浮土，自觉看起来不会过于显眼和狼狈。便前后张望了一下，向着那端唯一的出口走去。
　　迈出巷口的一瞬间，突兀的视野再度撞击了他毫无防备的神经——眼前一切远远超出了他能够为灾难预设的承受极限——这天上地下满目全非的一片都是什么？！入目的每一件事物都陌生，他甚至不能确定这里还是人间，刚才逼人发疯的声音在出口敞开的一刹那全部杀了回来，此刻它们终于同自属的形象契合一体，齐心合力搅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让人望之生畏偏又贪图好奇地要伸手试探。就算是织女的五彩线也织不出如此繁复庞杂的经纬交织，纵然是虚迷幻境也驾驭不了这等轰烈喧嚣的场面。此时此地的一切一切，对他而言就像一场正在经历中的旷日浩 劫，席卷了一个他曾经深为知悉如今却全然屏绝了他的世界。饶是他身心强悍，也惊呆当场。

　　“嗨，帅哥！”
失神间，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拍在他肩上，若是平常，就算这手能拍到他也定会转眼被折断。然而不待他更作反应，立刻又有相似的问候接二连将他包围起来。
　　“你是汉服爱好者吗？”
　　“只在网上看过汉服活动宣传，想不到还真有人大街上走秀啊。”
　　“就是发型不太正宗。”
　　“还好啦，混搭吗？”
　　“乍看不习惯，细看倒也不错。”
　　“是戴了假发吧。”
　　“这是哪里？”
他真心是宁死也不想开口，但被人用嘴逼死除外。泼辣女人他见的多了，就算是在他少年时代，世间不苛繁文缛节，民风尚简质朴，女性开朗自然，但也从没见过哪个女人放肆直接到这个份上还嫌坦荡不够的。
　　好在这些女人性情虽然浮华了些，倒也善解人意，听他问都顺着给主意：“哦，原来古装帅哥是迷路了。也难怪，这片新老住宅小区交插，乱着呢，走不明白也正常。你想去哪？”
　　“我想……走出这片……‘住宅小区’？”
现学现卖的新词有点拗口，倒也正好配合演出这个“迷路”的状况，他现在确实需要一些指点，套人实话是他强项，不编瞎话都够用的。
　　“你要坐地铁？”
　　“……是”显然，这个时候纠结于“地铁”为何物也不大明智。
　　“你看，”一只戴着好几圈彩色镯子的手从他面前伸出去，肌肤外露的手臂毫不含蓄的动作还有那些陌生材质的饰物在他眼前各种的叮叮当当都让他没来由烦躁。“从这条路直走，看见第二个红绿灯向右转，走几步就看见地铁站了。”
　　“红绿灯？”悲催的是，他在这里听到的每一句话里都有些制造理解障碍的内容。
　　就在他满腹郁闷无处驱遣时，又听一人问道：“我说，你不会打算就这身行头挤地铁吧？”那姑娘边说边全身打量他，表情有点故意做出来的惊惧，“那一会儿网上可有的聊了。”
　　“说的是啊，你这样上了地铁，明天大家的办公室八卦就都能刷新了。”
　　“哎，其实不如我们先合个影？”
　　“就是啊，放着帅哥让给别人占便宜这种事姐可不干。”
　　“你们手机多少像素？”
　　就算听不懂“合影”、“手机”和“像素”以及诸如此类的乱七八糟，他也清楚这帮女人的意图不善，幸好刚才她们中有人多了那句嘴，谢谢提醒，到此为止。
　　就在几个女人纷纷对准他举起一个“小盒子”时，一道金光在她们之间倏忽闪逝，接着一阵手机快门响，几名拍照者不约而同地以相似的姿势放松了有些僵硬的手臂，她们盯着被自己手机屏幕框住的那幅寻常街景，不由面面相觑，茫然起来。

　　人多难免事多，事多便要横生变数，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万万不容出差错。他闪身回到了最初的小巷里，刚才那段遭遇让他认识到自己在此地是何等“异端”，举手投足都非同一般惹眼，不得不加倍小心。掂量着所剩无几的法力，他暗自忖度能做些什么，元神出窍、飞身驾云或身形变化已是休想，为防备天上追查，神目也是非万不得已而用。但若是略施小计，比如遁个形、消个忆、玩个障眼法隐去小巷入口之类的倒还绰绰有余。他打定主意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绝不再迈出去半步。
　　倚墙打坐，沉心静气，一边调息一边梳理着近日来的林林总总，那一堆计划的和意外的麻烦，必须要一件一件地想清楚，可能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可曾遗失周全留下疏漏破绽？眼下这个意外状况严重与否暂且不好估计，但愿不是他此次在三界兴风作浪带来的副作用，想来不过是神妖几次法力冲撞，当不至于让下界江山翻覆得如此夸张。唯一能肯定的是这里尚属凡尘，他分明能感闻到人间烟火特有的清浊轮还，只是不知因何成了这般连怪力乱神都招架不住的面貌。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动摇了通盘大局。因此，必须要寻路尽快回去才是，否则时辰一误，想再谋良机改弦易张不知又要再等上几百几千年。这一通想过来，天色已晚，他抬头看着被小巷挤下的一线天空，晚霞晕染的迷蒙之色倒是依然如故。果然，金乌坠玉兔升，这天地之间有些运转伦常是无法改变的。

　　可惜，他放心得太早了一些，再一次踏出小巷时，第二波打击已经在那里为他久候了。此番，他比上次谨慎更多，以他的聪明周全，料到此地夜间也定然吵闹，于是特意多等了两个时辰，直到夜幕完全垂落，张宿六星提壶觞客时，才慢慢踱出巷外。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个鬼地方，今天第二次呆立在巷口。
　　整个天地间流光溢彩，却不是他所看惯的九天仙境里那种雍容华美贵丽端严。遍地矗立的庞大建筑直指云端，比白天所见更为潦乱狰狞。明艳强势的色彩扑天盖地汹涌激烈，偏又摄魂夺魄地诱人。像是灯光的部分忽明忽暗，那些此起彼伏闪烁着的文字和图样仿佛挑逗一般，似是而非的笔画在夜幕衬托下描绘着失真的幻念。与光影相随的声音比白天更加猖狂，依循着他所不能理解的秩序喧嚣。长鸣的尖笛和嘶哑的嗡响在四通八达的方向飞驰来去，人们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像江河里的流沙一样细细沉浮随波逐流。他极力地辨听出其中有几缕歌曲的旋律，但密集强劲的鼓铙又把这些通通砸碎。以往所见过的人间最热闹的上元灯会与此间相比全不值一提。他怔怔盯着这番惊天动地的声色幻觉，心里排山倒海地翻涌起诅咒。
　　够了！他果断合上双眼，额间刹那金光一现。与其在这里空耗，不如冒险用些法力速速脱身。方才那些斑驳声色顿时失了形质，在神目中还原为死物。此间的生息尽收眼底，他只求尽量避开人群聚集处，便向着林木茂密处搜索。然而这里树木稀少可怜，且都沿路行道植种，难以成林。好容易在距此五里开外找到一处适当所在，若缩地疾行片刻即到。目标认定，他不再犹疑，默诵心咒振袖而去。

　　来到彼处，果然见一片丛生的树木，附近还有一潭湖水，而且四周没有高大建筑，人气也明显寥落。但这里也不甘夜色，尤其沿湖一路，相隔数十步就有一盏明灯悬在立柱上。不远处的市井灯光也纷纷向这边洒得几屑余辉，相形之下竟连北极星都晦暗如萤，银河更是无从得见，除了远空中一弯镰月，映在这湖水里的已尽是万家寻常灯火。一丝难以名状的落寞忽然萦在心头。虽执法司刑，但他从未以此自居，约束凡间的历历条疏里有多少是傲慢无知的教条他心知肚明，在鄙视那些迂腐啰嗦的陈词滥调之余，不免希冀能有一天上界凡尘真正各安其事两不相扰。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人世间会完全摆脱了自上古承袭的天规，再也不需要来自九霄云外的监督和关照。
　　他隐在树影里，望着那潭显然是死水的湖，一时踌躇起来。恰在此刻，耳畔擦出一记风响，他心头一动，掌下已扣住念诀。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听错，虽然轻微，但这风响确实是妖法所致，说不定就是引他至此的罪魁祸首。这风声来得正好，本来他现在法力低微不便往寻神妖界动向，此刻有人送上门来倒省了不少事。被发现了并不意外，目前可供驱使的神力甚是微薄，他也不想费力遮掩，这方圆几百里都是凡人生息，在这人海汪洋之中，即便似他这等存在也有如雪纸朱砂显而易见，擅纵法力者稍有留意便会察觉。对方分明是在试探，大概因为不知底细，所以才有意弄出些动作来掂量他的斤两，看来也是谨慎之辈。而他眼下力有不逮，同样不敢轻举妄动。极尽耳力才隐约辨出那人就在背后，他心念飞转，一边猜测来人的身份，一边思索如何能与之打探周旋，双方就这么僵持了一刻，都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此地灵气被人迹践踏太深，只怕这是与异界再通联系的唯一机会。机不可失，他打定主意，先声问道：
　　“因何至此？”
　　果然，身后低声回斥：“我倒要问你，来此何干？！”话音方落脚步声随后逼近。
　　他足尖轻移，不料背后一声厉喝：“谁让你动了？你再动一下试试！”
　　这话里分明透着心虚，他不由竟放松了一些，对身后这家伙多少有些沦落同命的体谅。于是他不再动，也不答应，就这么垂手而立。
　　后面果然沉不住气了，突然紧步冲上来，单手扣住他的肩用力一扳，他便借势转身，正对上一张削鼻立目的脸，还没等看清，那人猛搡开他，挨了烫一样向后蹦出老远，只见那家伙乍着手僵在几步开外，双眼死死盯着他眉心，张口结舌了半天，突然大叫一声：“二郎真君？！”
.TBC.

　　后来黄眉在小雷音寺重逢游所为，初眼竟把他认作了另一个人。他偷偷地嘲笑了自己。
　　那一夜，他们两人促膝长谈，秉烛达旦，把孙悟空和猪八戒晾在外面砸了一宿的门。黄眉聊得格外激动，激动到想把半年分别中发生的一切统统说尽，想对他炫耀某个“传说中的”家伙布下的那个“精彩”的局。然而最后，他讲的还是那个已经打过无数遍腹稿的删节版的故事。黄眉简直佩服自己的口才，连一向眼毒的游所为都没有察觉到他隐藏了什么。
　　再后来，黄眉自向东来佛祖请罪，弥勒菩萨问他：“罪在何？”黄眉道：“明知且装不知，欺人终难自欺，身、口、意皆无清净，故无自在，无安乐。”

章二、他乡
　　“二郎真君？！”
　　这声喊有如晴空霹雳，霎时一个名字牵连着无数是非因果劈头盖脸砸将过来，杨戬陡然一惊，瞬间重生般地找回了真实感。
他端详来人，头一眼确实有几分眼熟，但想不起何时见过。千年来替下界降妖无数，却首次遇到初见就认出他是何方神圣的妖怪，显然此妖非乌合之众，想来必是有些见识和来头。鉴于近来“二郎神”在三界内外江河日下的名声，对方如此客气的称呼倒让杨戬有点受宠若惊。观此妖法力不弱，且气色纯正，定非下野修行，许是其栖身之所偏塞，还没来得及察觉三界近来的热闹，故未作他想。不待更想，那妖怪忽又一声大吼：
　　“老子可还没动那唐三藏呢，他此难不完，你可不能抓我去忤天监！”
　　唐三藏？！杨戬只觉迎头一棒，登时天旋地转。怎么可能？！想那旃檀功德佛修成正果早成几世过往，可这妖怪分明言指当前，难道世事顷刻退了三百年不成？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莫非因他之故致使三界大乱？原以为不过身迁异地，怎料竟这等疯狂动荡。杨戬一时不见头绪，胸口剧痛，脚下一虚，险些当场呕血。
　　那妖怪见杨戬脸色骤变，不明所以，又不敢松懈，紧张地盯着他不知在动什么脑筋。而杨戬此刻思路如电，暗忖始末。日月倒转光阴逆流，纵上古仙界亦闻所未闻，可是这妖怪说谎？细细想来，其言多有相悖处。似取经劫数这等禅机连那唐僧未到西天时亦不知晓，妖怪却从何得知？且三藏取经时忤天监尚未由他司掌，此妖又怎能知其后事？而最可疑是当下绝非取经之途。只是这妖怪看来有些敏性，该不会扯出这等容易拆穿的谎话，何况他情急之中不打自招，那番言语不似作假。但若其言是真，一切又当如何解释？！杨戬心知事已脱缰，一时无法左右，眼前还须冷静应付，境况再险也不能予对方可乘之机。于是不作迟疑对妖怪厉声逼问道：
　　“休要信口雌黄，那东土圣僧不在此间，你却因何至此？又所为何来？若不具实以告，两罪并罚！”

　　杨戬心底稍作平静，再把刚才黄眉的话细想了一遍。从他们不急于回去的情形看来，多半是晓得归途何在，且随时能回去，否则别人不提，那孙悟空定不敢久离唐僧。猴子在此间贪玩，只因他知道便玩得再久，都稳能回到最初离开时那一刻。想通了这些，杨戬终于暂时放了心，却仍有满腹疑虑。比如黄眉，既然责不在他，为何闪烁其词？他提到那两人与他们这班神怪关系也甚是微妙，话中有话，定怀隐情。妖怪不像是为自己脱罪，不知在遮掩什么。现在最要紧是打听回去的办法，其他慢慢计较。于是杨戬对黄眉道：
　　“也罢，今既异世相逢，不责隔世之过，只是你若回去，待他师徒完难后，仍须赴有司领罪。”
　　“这个自然，我虽然下世为妖，这点磊落胸怀还是有的，到时候……”他见杨戬不再厉声厉色，忍不住试探道，“看在咱们异世这段缘份，真君可否能稍稍……高抬贵手？”
　　“执 法典律为先，不徇情面，岂能擅为重轻。不过……”杨戬看那黄眉在他对面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模样，颇有点哮天犬的憨态，不禁缓言道，“若立功折罪，依律或可权轻论处。”
　　“当真？！”这一喜形于色，更像了哮天犬几分，杨戬心中叹气，那死心眼的狗儿也不知被打落在哪里，若是寻他不见，定是急得狂躁奔波，眼前却也顾他不得了。一想起那张委屈的狗脸，杨戬心底添上一层愧疚。此时黄眉已经被哄顺了毛，杨戬便故作为难道：
　　“你方才问及我之来意，实不相瞒，此事乃系意外。如你所言，我初入此间，正困惑不定。你来既久，想必所知甚详，这隔空穿世究竟是哪家法术？”
　　“不是法术，是一种叫手机的玩意儿，凡人管这东西叫‘高科技’。说起来你都不会信，现在这人间当真令神仙刮目相看，他们居然能不请雷公电母，生取霹雳，谓之“电流”，而且纵驭自如，我亲身试过，厉害得很！”
　　“那这‘手机’……”
　　“这东西也是以电流为给养，所耗甚费，用不多时便要再充电，否则就是废铁一块。”
　　“凡人要它何用？”
　　“那用处大了，这东西小巧，可合于掌中，凡人用它千里传音，沟通消息，此外还可以做些日常记注，能作历书，亦可作漏报时，提醒备忘。都说碌碌众生，跟这一世凡人比起来，咱以前见的那都是小场面，似他们这等行色匆匆连神鬼也都避之不及……”
　　不想一个“手机”引来黄眉滔滔不绝，杨戬见他越说越得意，眼看就要离题，立即打断道：“照此说来，这‘手机’当是寻常之物？”
　　“寻常，太寻常了！差不多人手一部。”
　　“它有如此神通，又这般易得，那岂非人人都可隔世来去？倘无人约束，但有人动私心，更易既成过往，岂不大乱？”
　　“哎哟这心操的，不愧是司法天神。放心，能送人穿越的手机目前为止就两、三部，那还得是比当前再往后60多年才能做的出来，一般人的手机可没这本事。再说，就算能回去，其实什么都改不了，我不就是个例子吗？要是能翻旧账，我还求您抬手干嘛？自己回去一趟不就解决了。这不我刚从汉末官渡战场回……”说到这儿，黄眉突然停下来，皱眉盯着杨戬的脸孔细细打量，忽地神色恍然以拳捣手大喊一声：“你该不会是和游所为换了吧？！”

　　杨戬两指揉上眉心，顺势掩挡僵硬的表情。他不再去想，反正一时也理不清楚，不如先由他去。这场夙命赏给他的人生意外太多，横竖不差一件，来之安之，目今暂留长远，且走且看便是。他放下手，向黄眉道：
　　“这些人物皆不曾见过，是否还有其他可能？”
　　“那我也不知道了。说起来游总也失踪的离奇了些，或许真是我们回来途中出了什么差错，让你们二人互换了时代也未可知。”
　　“游总？便是与你同去了官渡战场那个‘游所为’？他是凡人？与你是何等关系？”
　　“游所为是……是我在这一世结交的兄弟，平时我们都习惯叫他‘游总’”
　　黄眉抓抓鼻子，眼中泛起笑意，这笑容确是发自内心，那副天生尖狞的面貌在瞬间温厚许多。然而杨戬却没漏掉刚才黄眉话语里的片刻停迟，和那满眼笑意中探出的一线偷窥神色。这妖怪因与凡人结交担心被他责难，所以拿捏着讲话的分寸，恐怕刚才闪烁其词也是为此，现在定是下了些决心才如实道来。黄眉看着杨戬，候审一样等着结论。杨戬却一时无语。
　　杨戬生之为人，立身三界、几重跌宕封神成圣，对凡人、妖怪或是神仙向来不存偏见。那些事，他既见过，更经过，千载过往化云烟，惟心上条条沟壑，自知深浅。然当听得黄眉说到“这一世”时，杨戬的心情却不由自主地沉陷下去。自有三界，异界之情从来难许，难者，只在“长久”二字。因为凡人与神怪之间对这二字的领悟有天地之别。凡人谈久不过一生一世，神妖念久却是地老天绝。是以凡人敢作白首誓，神仙却难承此生约。凡人动不动便山盟海誓，掷地有声的仿佛专情，其实那样的誓言最不堪岁月。每逢异界双方情谊相投相系——无论朋友眷侣——若不得善终时，多听得凡人嚎啕控诉，自以为倾毕生真情无端被人玩弄，却不知那些回应了他们片言一诺的神仙和妖怪们，为此付出的是何等代价。他们舍竟轮回罄其所有不惜一切，凭怎样深楚的执念，才得以成全这段对其漫漫长生而言仅似一滴露水的尘缘。数千年遥闻人间烟火，让杨戬终于看到明白，神妖与凡人任何一种对结交的许诺从来都不是随口一句风凉闲话。但这些，眼前的黄眉是否知道呢？
　　他让过原题问黄眉：“你等在此逗留了多久？”
　　“我来的早些，呆了半年有余，孙猴子他们来这也有四个多月了。”
　　“原来如此，难怪天庭无人追查，人间数月，天上只数个时辰罢了。只是……”
　　“我晓得，我晓得”所谓见台阶没有不下的道理，黄眉立马表态，“这遭穿世本是意外，真君既来‘解决’，我求之不得，待找到游总我便劝他们一同回去。”
　　听了这番保证，杨戬不知该庆幸还是憾叹。他们在这里留得越久，越是不易走。这已不单是与凡人交情深浅问题，当世之交尚且难免被天庭追责，更况是隔世之交，若日后彼此再想重聚，少不得牵连更多麻烦，司法天神手掌再大也是捂不住的。除非……说起来自他至此未曾觉察到上界的丝毫动静，他不敢心存侥幸当作天庭职守怠慢，定是别有缘故。想罢，忽心下暗嘲：时过千年，此间司法天神恐早非杨戬矣。

　　此时已入深夜，人迹明显稀少，黄眉很善解人意地带着杨戬挑了僻静的路段走，有行人照面两人就闪进阴影里。杨戬一路上都在留心周围景物，欲从中认识些当世风俗。与黄眉同行后他才发现刚才的“林木茂盛”之地并最初所想，他们只走出数十步就绕过了那一小片树林。那潭湖水也很古怪，沿堤被一圈石台围起，他问了黄眉，才得知这里是凡人修葺的一座“公共园林”，坐落在城市之中。而今城市规模远非昔比，若想见到“荒郊野外”还须走出很远。这城中道路多很宽阔，四车并行不在话下，但黄眉却说这里白天堵车堵到水泄不通。此地很难见到规则排列的屋舍和纵横方正的街坊巷里，满眼皆是鳞次栉比的楼台，且格局多样，高的直耸云端，矮的少说也在十丈开外。每幢楼都是四壁窗口繁密，看得人眼花目眩。黄眉道这城中人口数千万，若不筑高楼为居，不少人将无处栖身。即便如此，每户人家都住得很挤，还有人更加惨不忍睹地窝居一隅。杨戬有些不解，便问道：“如此繁华之地，何以这般辛苦？”
　　黄眉想想答道：“大约是习惯了。人太多，辛苦又能怎样？互相忍着呗。”言语间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杨戬听了心中些许涩然，未置评断。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片建筑群里，这里屋舍倒比刚才所见都低，高度和杨戬平素在人间见惯的大户门宅相差无几。黄眉在一处住所前停下来，说：“到了。”
　　黄眉说的“不远”确是实话，他们走了不过一刻，可这路途实在难认，若无天上星辰指引方位，只凭眼记，杨戬当真会迷路。此时见黄眉说“到了”，便细看眼前屋舍，外观就显得宽敞，屋外设有一层铁门隔栏，显然比逼仄的楼房要舒服多了，于是对黄眉道：
　　“看来这游所为是家道殷实之人。”
　　“那当然。”黄眉不由有些得意，“人家这‘游总’不是白叫的。”说罢就上前，杨戬却忽然察觉哪里不对，他忙低声叫住黄眉：
　　“等等，若这是大户人家，为何不见下人仆役？”
　　“现代人没这么多讲究，他家只有个保姆，白天来干活，现在早回家了。”
　　“那为何灯火通明？”
　　“这个嘛……哦对了，有件事忘了说，游总还有个老婆。”
.TBC.

　　杨戬依神目所指由靠墙的一段楼梯上了二楼，找到那间浴室，推开似是镶嵌了琉璃彩饰的拉门，进入一个小房间里。这里灯光较厅中柔和，四壁与地板砌满淡青色的光洁方砖。杨戬向里走时，忽觉身旁赫然多出一个影像，转头却见自己的形貌清晰地映在身边墙上。原来是一面明镜，边缘覆了些许水汽。杨戬抬手抚上镜面，凉滑似冰，稍用法力试了试，发现竟是镀了一层银似的东西。镜子上方的墙壁也架设了灯盏，光色略发昏黄。白色浴池靠里摆放，池子大小容一人躺卧有余，摸上去像是釉陶。
　　杨戬心中感叹当世凡人真是懂得享受，此时见这满池清澈的温水微微蒸腾，还飘散出莫名香气，瞬间唤起全身疲乏。见身旁有类似衣架的家具，便将手里的衣物搭在其上，脱去层层衣袍，仰面躺入池中。
　　他头枕着池沿，全身浸在温热的水里，望着因蒸气渐渐迷离的天花板，放空了目光。一时间便到很多——眼前的困境，明日的事端，彼世不知的未来，此世埋没的曾经，以及被刚才化梅的动作和话语意外触动的诸多深深浅浅的往事。
　　他感觉到了化梅在屋里和屋外的反差，那些强势夺人的态度和言辞之下是一个女人深系所爱的千丝万缕的关切与情义。他一开始误会了化梅，看她对沐浴之事的安排，当真对夫婿分外体贴细心。他们之间或有磕碰磨擦，却也在这过程中相知相契。这个安然舒适的家，定是两人协手共同营建的避风之所。这池漫过胸前的温水，仿佛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地拥笼住他焦燥烦乱的心，掀起他很久没有翻阅的回忆：一句轻歌，一幕残画，摇曳的风铃，相叠的手……丝丝想念轻轻缠绕于心。一千年后，世道变了，人情却一如既往地陪伴着日升月落行走在恒远的轮回里。
　　胸口突然生痛，他一手捂上去，另一手扣紧了浴缸边缘。在脱衣时他对镜检视过，虽然胸前一大片青紫淤血，不过肋骨断处没有伤到内脏，当真好运。幸是神仙之体，摧筋断骨不动法力休息两日便也能好，其他伤处更是不在话下，放着不管也无甚妨碍。但法力失散却是个大大的隐患。今日黄眉为他天界神职所慑兼之替游所为担心，未曾料到他法力单薄并非出于克制而是因为虚弱，但这妖怪心计不少，迟早会察觉真相。更不用说在这里有可能撞见孙悟空，火眼金睛之下不暴露也是妄想。

　　杨戬从池中出来，见浴缸边早备下了柔软的厚巾，便展开擦拭身体，待拿过那些干净衣物时，忽然呆住了。衣裤倒是看的明白，只是扣子系结的方法别扭些，但那一小件的到底如何穿法？看大小不像是他这般身材的男人能穿上的，试着用手拉扯，竟变大了一些，原来这衣料还可伸缩。即使如此，这样的衣服要怎样来穿他还是百思不解，如此尴尬事绝对不能去问，但若是弄的不对必然穿帮。一天之内总是被这些小事难为住，杨戬恼火又无可奈何。他只好在这浴室里四下寻找些提示，可是这里片纸也无，除了柜里与他擦身的浴巾一样质料的巾布以外，最多的东西就是搁架上各种形状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他把那些瓶罐挨个拿下来检视，终于在一个半空的瓶子上找到一张很小的图画。画上一男一女并肩而立，女人衣装简直不忍卒睹，男人上身赤裸，下身穿的一件短小衣物与他手中这件一模一样。杨戬眼角一阵抽搐，他此时倒希望这东西不是如画中那样穿法，于是不死心地抓住瓶子翻来覆去看。瓶身上的小字密密麻麻，想读时竟发现有许多像外面有些建筑张挂的招幌一样不认识，认识的字却读得句顺不通，费力半晌，勉强能看懂的只有三个明显大些的字——“洗衣液”，于他所求却是毫无用处。杨戬别无选择，只得依样画葫芦穿上衣服，他看看那画上男人的发型，犹豫片刻决定不做改变，否则出去后定要被那叫化梅的女人追问。虽然这世上稀罕之物教神仙也匪夷所思，但片刻之间自己修理了头发且剪下的头发还不见踪影这等事，放在当世怕也是不能被接受的吧。
　　杨戬看看自己换下来那身衣服，想起刚才化梅已经留意到了，不禁微露难色。女人天生在意衣饰，哪世都是如此。也难怪她好奇，这衣料都是九霄外的云丝霞缕织就的华锦，众仙女将涓涓星流织在里面，穿在身上轻若无物，且入水不湿，凡尘不染，便是凡铁利器也剪裁不断，想必再过千年，人世也做出不来。少顷化梅定要来为他收拾衣物，似此非凡之物该如何对她解释？更要命的是这袖中还藏着他化作折扇的兵刃，断不能为凡人所动。自来在佛家修行的黄眉定是想象不到夫妻之间有多少生活细节难以回避，他哪里知道这一时兴起的“缓兵之计”给堂堂司法天神出了一道多大的难题。杨戬无法，只得使个缩咒将衣袍变作树叶大小，并折扇一起先带在身边，被问及时再想说词推搪。

　　待回到楼下那间厅内，化梅果然还在，她坐在一排高背厚实的软椅中，望着对面墙上贴挂的一方画板，板上正变幻着流动的光影，看样子描述的是市井风物，不仅见其形，还可闻其声，栩栩如生的场面仅旁外观之亦仿佛身临其境。此时杨戬见了什么也都坦然了，况且跟前还有个大麻烦等着他排解，无暇他顾。化梅给他的最初几分印象是敏锐尖刻，言行目标明确，今晚她若得不到满意回答很难罢休。这比对付黄眉更为棘手，既要对她隐瞒真相，又要去迎合她解释成堆的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的事情。杨戬思前想后，唯一可行的办法只有一招与鳌寸心演练过千年的下策。他将衣物折扇暂藏在一组短柜后，才走到化梅跟前，等着她做开场白。
　　化梅拿起身边一条镇纸大小的物什对准画板，同时手指在那东西上点了下，画板霎时漆黑。她起身走到杨戬面前，向他头上看了看，说：“明天再去理发吧。”
　　“有事也待到明日再说罢。”
　　这有意蒙混过关的回应，果然换来化梅一句坚决的“不行。”
　　剧情就此依照他预设的方向发展开去。
　　“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我不想躲。”
　　“那今晚就谈。”
　　“有话你便讲。”
　　“这次是去哪？”
　　“汉末。”
　　“干什么？”
　　“找人？”
　　“找谁？”
　　“不认识。”
　　“为什么找他？”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你真的是游所为吗？”
　　化梅忽作一声冷笑，这样问道。杨戬心下一迟，平静反问：
　　“你是何意？”
　　化梅的怒火顿时飙升，大声问道：
　　“又是陆小千对不对？只有他来拜托你才会不问后果地帮忙。”
　　“既然都已知道，还要再问？”
　　“所为，你何必呢？”化梅眼里忽然盈出湿意，语气颇似肯求。
　　“有何不妥？”
　　“你已经不欠小千了。”
　　“只有亏欠才可以帮他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无论你以前做了什么都已经过去了，而且也都尽力做了弥补。但是他不能总用过去来要挟你，你要偿还到什么时候？”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意外戳进心来，明明时空错位的对白竟变得彼此难分。杨戬看着急于求果的化梅，由衷答道：
　　“不是偿还，一切皆我心甘情愿。”
毫无意外，这话立刻激起化梅强烈的反应，她几乎是哭喊道：
“好，你心甘情愿，你做你的英雄，行侠仗义，但你要知道，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见此情形，杨戬心想这出戏至此可以收场了，便立刻借机作怒，硬起声势，高声回应一句：“不可理喻！”
　　果然，化梅惊怒满面，却再无半句言语。见火候已到，杨戬立即转身悄拾起方才藏置的什物，朝厅室另一端的房门走去。那里是他在沐浴时用神目窥测到的、特意为今夜挑选的落脚之地——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