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____||初遇。||
初夏的阳光温暖宁静。她倚在锦带桥*（1）上，静静观望流水淌过。忽然间就伤感起来。
到这里来做什么呢？是否可以找回他？是否可以见到他？哪怕跳跳说的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这将是一个永久的离别。
微风拂过，掀起女子斗笠上的白色轻纱，露出一角容颜：清丽淡雅，沉静如水，五官似是经过精雕细琢一般。只是朱颜上隐隐有一丝淡淡愁绪，宛若这千载流水，难以诉尽。
锦带桥上行人寥寥，就连紫兔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方才离开的，只留下一句“给宫主买些梨膏糖”便转眼消失。
梨膏糖是她最喜欢吃的。十年前他带她来临安的时候，就给她买了不少。甜甜的滋味，却又不腻，百回品尝，百种愉悦。
“虹猫，谢谢你。”
那时候他们在断桥上放河灯，一盏盏星星火火，她闭着眼睛许愿，默默地感谢他、祝福他一世长安。
白衣少年蓦地笑了。
“蓝。傻瓜。喜欢的话，等这件事儿解决了，我再带你来临安，好么？”
她当时一边含着甜甜的膏糖，一边点头。
“你等我。”那少年认真的道，“等我，我定当兑现我的承诺。”
她说，好，我等。
谁料一等就是五年••••••五年后跟他北上的御剑楼人马几乎全军覆灭，唯有同去的青光剑主带着几百残余之人归来。据说暗影盟的人马也损耗的差不多了，但是有几个重要人物逃走了。至于去了何方，再无下落。而他也消失在了战火里。
那之后他再无音讯，不论七剑如何寻找，都没有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世人震惊，但此事必须有一个结果。他们需要给武林一个交代。于是剩余六剑思考了整晚，翌日的武林大会上，她站出来作了解释。
借口是她想出的，七剑的交代是：虹猫少侠五年前陷入于暗影盟争斗的漩涡中，终于在最后一站中牺牲了。
那么，御剑楼需要领袖，否则中原武林必将大乱。
既然七剑之首去了，那么她来接替他的位置，挑起应负的责任，登上了御剑楼主之位。没有长虹在手，冰魄的冷色光华依旧在她手里盛放。
终于压下了众人所有的怀疑。她无疑成了一位优秀的御剑楼主，放下玉蟾宫，奔入腥风血雨的最深处。
紫兔执意要随她一道离开，去了御剑楼，去了武林中枢。御剑楼的总部在洛阳。繁华而喧闹，丝毫不如天门山上的宁静。每日白昼里，她都要四处巡视，努力免除江湖上的纷繁战争，夜里批阅那些御剑楼分楼传来的情报等等，长年累月，毫无间断。
又是五年过去。
清明节她无法脱身，终于将日期不断推迟，到了如今初夏。
这一次纵使武林事务再重要，她也不可以留在洛阳。说好的五年来为他点一盏灯，代替她守护长眠的他。如果不履行，他一定会很孤独吧？
白衣女子伏下身来，任凭挽在袖边的白缎散落垂下，末端沾湿。水面涟漪轻轻荡漾开来，她绝美的容颜顷刻间碎去。
你在哪儿呢？真的就走了么？虹猫。
沉吟片刻，倏尔，她听见不远处的几声琴响，断断续续地并不连贯。琴声倒是柔美，但是三两声，凌乱不成曲。
“是谁？”秀眉轻蹙，白衣女子后退几步，四下张望。脚下碧波万顷，身后坻岸上杨柳拂动。那琴声似乎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飘渺而遥不可及。
她顿时来了兴致，踏着清风四下寻找，弹琴的那个人。
*1：断桥（详见“断桥残雪”）位于白堤东首，民间故事《白蛇传》中，断桥为白素贞与许仙邂逅之处，因而在西湖诸桥中最享盛名。锦带桥位于断桥西，又称涵碧桥。

______||苏堤春晓。||
见到他是在跨虹桥*（2）上。流光四溢，清香十里。
白衣女子停下脚步，定定地注视五步之遥处的场景。
修长的手指，在古琴上抚动着，一下，两下。男子低着头，似乎是很认真地在抚琴。
声色不错，是把好琴。她细细端详眼前男子怀里抱着的古琴，伏羲式的*（3），幽暗的色彩，却映射出点点阳光，散发着丝丝墨香。她微微眯起眼睛， 不可思议般又重新打量一遍，这回带上了审视的目光。
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以她对琴的了解，这样的琴，分明就是------
九霄环佩！*（4）
她愣住，只在一刹，劈手便夺了琴。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出手的，更不知道为何要出手。也许是为了终止那男子的弹奏，也许，是想确认，事情的真相。
那一瞬间，如疾驰闪电般，厚重的琴落入她手。
她淡淡一笑，只感觉有一种兴奋涌上心头。琴在她臂弯里搁着，迅速看了一眼。不错，九霄环佩！质感、色泽她再熟悉不过，一定没错！
“姑娘为何拿了在下的琴？”正当她抬起头准备开口时，男子却抢先发话。沉稳的声音，平平淡淡，有些许温和。可是，不是虹的声音。
她怔住，面前的男子缓缓走来，居然也是白衣，颀长的身形，清俊的面容。
西湖上的荷花香熏染了他一尘不染的衣襟。隔着轻纱，她再度对上男子的眼眸，明澈如晴空，很相似啊。
却不是他。
“姑娘？”轻柔的问声再度传来，她回过神来，慌忙解释：“啊••••••真是抱歉呢。我不知道••••••”
“是嫌在下琴艺不佳，有辱双耳，这才出手拿了琴么？如此说来，姑娘的身手还真是不凡，居然这么快就平息了在下发出的噪声。”白衣公子不紧不慢地打断她的话并接了下去，言语姿态依旧温文尔雅，但隐隐约约还夹杂着戏虐的意味。
女子扬眸浅浅一笑：“冒犯了公子，小女子在此赔罪。只是公子这琴，着实像是千年古琴九霄环佩呢。”
话一问出，伴着坚定的目光。
白衣公子亦是莞尔：“九霄环佩？姑娘太抬举在下了。那样的好琴，岂是世间凡夫俗子能够拥有的。”
不是九霄环佩？
“你的意思是，这琴------不可能，这和九霄环佩的质感色泽等等如出一辙！”她讶然，道出心底那些疑惑。
“姑娘果真是高人，一眼就认出了它与九霄佩环的相似之处。在下买下这琴时，也感叹仿制者技艺之高超。但仔细看看，他却也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呢。”
不知男子懒洋洋的声音里，透出的是褒还是贬。她收起目光，集中看到怀里的琴上。错误？忽然间想起什么，注视琴漆。
看清楚后，她眼中的光芒在一瞬间黯淡下去。然而女子随即冷冷一笑，将琴递给了男子：“梅花断，并非蛇腹断纹*（5）。那商家不觉得做得蹩脚么。”
“蹩脚，可开始也骗过了姑娘，不是吗？”将琴搁置好，转身他淡淡地回驳她。
盛夏的风拂过杨柳拂过面颊。她静静伫立，许久，恢复了常态。“公子说得对。是我冒犯了，实乃不敬。在这儿给公子赔个礼，如若公子不计此嫌，我就先告辞了。”
“且慢。”
“公子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有，”白衣男子点头，“听姑娘口音，不似临安百姓。如今姑娘虽然认错了，在下也不会计较。相逢即是缘，姑娘可否告知在下你的姓名？”
这样的直白，若是大家族或是府中人定然不会如促。看来这男子是江湖人？她扬眉，道：“无妨。小女子姓蓝，单名一个夕，公子唤我做蓝姑娘便可。不知公子是否也愿意告诉蓝夕你的姓名？”
“无妨，”他学着她的口气，慢悠悠地，“本公子苏氏，单名华。叫我苏华就好。”
“苏公子。”她偏偏忽略掉最后一句话，客气地称呼了一句。
苏华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继续问道：“蓝姑娘来此所为何事？”
“游山玩水。”不假思索的撒谎，她，没有告诉一个陌生人真相的理由。
“一个人？”
“还有同伴。”
“她呢？”
“去买梨膏糖了吧。”她回答。
苏华又凑近了一步，她的斗笠遮住了整张脸，留下朦胧一片。看不出她的表情，于是他抢白：“既然如此，蓝姑娘何不随在下游览这西湖？在下在临安生活多年，十分熟悉这里。姑娘的伴儿恐怕被路途上的闹市吸引去了，也许要等很久，何不挪步随在下去赏西湖十景？*（6）”
西湖十景？来临安不过一两次，听虹说起过这个词语，却一直没有明白究竟是什么呢。也不知为何，睫毛轻眨，她竟然点头同意。
总之紫兔可以找到她的吧，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他的事情，暂时压压好了。她不想在一开始就伤怀。
苏华见她如此，挥动衣袖，指向湖畔。跨虹桥属于苏堤一带，苏堤旁遍种花木，有垂柳纤细，碧桃娇小。
“西湖十景之首，漫步其中，新柳如烟，春风骀荡，好鸟和鸣，意境动人，故称名曰苏堤春晓。”
“也就是，这里。”
*2：苏堤上六座石拱桥之一。六座桥从南往北分别为：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据考证，疑为“束浦”之讹）、跨虹。
*3：古琴造型优美，常见的为伏羲式、仲尼式、连珠式、落霞式、灵机式、蕉叶式、神农式等。
*4：千年古琴，名曰“九霄环佩”，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
*5：由于长期演奏的振动和木质、漆底的不同，古琴可形成多种断纹，如梅花断、牛毛断、蛇腹断、冰裂断、龟纹等。其中九霄环佩发小蛇腹断纹。此处蓝兔认为苏华是虹猫，便是因为苏华手中有稀世罕见的九霄环佩。
*6：（1）.西湖十景：形成于南宋时期，基本围绕西湖分布，有的就位于湖上：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映月。

______||夕照。||
“蓝姑娘有事的话就去前面的小铺子那儿问问老板好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失陪了。”苏华略带歉意地说道。
她站在荷花盛开的上方，摇摇头，笑得清浅：“烦劳苏公子今日陪蓝夕游玩了。苏公子放心走便是，我自己等紫儿就可以了。”
“那么告辞。明日，去看平湖秋月，如何？”
“好。”她点头。
夕阳晚照，白衣逐渐淡出她的视线，消失在碧波尽头。他乘着一叶扁舟离去，湖面不留痕迹。
走得那样匆匆。就如你，虹。
在曲苑风荷站了一会儿。傍晚的水月亭，热闹的气氛不输白日。夏风微醺，花香醉人，她不禁俯下身，指间触摸水面。
如镜子般的西湖水，映照着女子朦胧的轮廓。夕阳的余晖洒在斗笠上，她悄悄拿出手绢擦拭面庞------戴了几日的斗笠，不仅行路看不清楚，也很热。但是她必需一直戴着。
不可以让任何人认出她。
在水边伫立了许久。紫衣入了视线，她便缓缓起身，道：
“都酉时了，你才来。”
听出她是在假装生气，紫兔俏皮地笑笑，跑到她旁边，四处张望：“紫兔知罪了，都是紫兔的错••••••宫主今天玩得可好？”
她停滞了一会儿，随即指向远方那片隐在黄昏里的碧色、孤帆，勾起唇角：“那里很漂亮。”
紫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也是赞许地点点头，又开口：“这里的荷花好香啊，好久没看到这么漂亮的荷花了。”
她听罢，莞尔一笑：“那你觉得，是玉蟾宫的荷花美，还是西湖的美？”
这一问让紫衣少女不得言语。
她跟随宫主下了天门山，来到洛阳，一同治理御剑楼，自此五年再未回去。如今又是花开时节，不知昔年的燕子是否还会飞过，那一湖的荷花是否盛放。五年，玉蟾宫早已易主，她又怎会记得。
紫兔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张口欲答，白衣女子打断她的思绪，轻言安慰：“好了，我不过是随便问问，别想太多。当初若不是你执意和我离开，兴许现在还能看到那儿的荷花呢。”
“宫主说得是。”紫兔点点头。
她勉强笑笑。本是准备纠正紫兔的错误，但终是忍了忍没有发话。宫主。来了御剑楼离开玉蟾宫五年了。紫兔一直称呼她为宫主，从未改变。而也许是因为内心的彷徨，她，始终没有纠正，就当是默许。
这个称呼已经成为了习惯。从三岁母亲去世她成为冰魄剑主之后，她的身份，在紫兔眼中，永远都是宫主。那个沉静温婉，能担大局的宫主。
可她早就不是了。
“我是御剑楼楼主。”她每次都这么想，却欲言又止。能怎样呢？强求别人更改一个成为习惯的东西？能强求自己把过去的十几载全部忘怀么？
她自己都无法做到，又怎能强求他人。
夕阳晚照，昨日当歌。两人都沉默了许久。终于紫兔再度开口打破沉默：“宫主，今天苏公子带你来这曲苑风荷，可有谈起什么？”
“谈起什么？”秀眉蹙起，她摇摇头，“就只是给我介绍了这儿。没有其它的。”
“那------我来晚了，你们不会等了很久吧。”紫兔小心翼翼地问道。
说这话的时候起风了，已有些阑珊的夜色。远眺对岸便是绘烟楼，朦胧、若隐若现。她忽然想到红绡，那个绝美的女子，和那奇怪的眼神。收回神，叹了口气：“没有。我们都吃过了。不过可惜也把你那一份迟了。”
“没耽误宫主饮食就好。”紫兔转过脸，细细注视着水月亭。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店家都点上了灯火。灯影憧憧，星星点点，光芒碎在水面波纹中，映着皎洁流月，恬淡温馨。
“回去吧。回客栈吧。”她忽然抱紧了身子。明明是夏日，为什么人越多，她越是觉得冷呢。
紫兔点点头，回望了后方的西湖。身周男女成双，纷纷伴着清风明月来此。有人已经在湖畔抚筝，声声入耳，流畅悠然。
踏着月色回去，琴声入她耳。紫兔忽然想起什么，回忆片刻，倏尔望向她：“宫主，你有没有觉得，那个苏公子很像------”
“什么？”白衣女子清冷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平静而沉稳。
紫衣少女迟疑，随即摇摇头：“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运气真好。她想，就是这个女孩儿了。
决心一定，她走上前，避开老鸨的视线，悄声对那女孩道：“姑娘，可否借位说几句？”
女孩儿觉得有些奇怪，嘴巴微微张开，惊讶之余，她又淡笑着补充：“姑娘若是不喜欢青楼生活，小女子倒是有个方法。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听听。”
一旁传来老鸨的声音。她说完，女孩儿低下了头，看不清楚表情，却有一丝暗光闪过她的双目。倏尔抬头瞥一眼老鸨，又不信任地打量眼前的紫衣女子，转头对老鸨道：“妈妈，这姑娘想来绘烟楼，不知口否？”
一脸浓妆的老鸨回过头，道：“燕舞，什么？”
原来这女孩叫做燕舞。
燕舞浅浅一笑，冰雪般的容颜仿佛忽然间闪耀着阳光。一改方才冷漠的态度，嫣然一笑：“妈妈，这姑娘想来我们绘烟楼。您看如何？”
老鸨微怔。“花珑，你来帮忙接待一下客人，我和燕舞有话要说。”待花珑姑娘急匆匆出来后，老鸨便对她和燕舞道：“进来吧。这里说话不方便。"
她垂下眼帘，也没说什么，随着一同踏进了绘烟楼。
这是她第一次进绘烟楼。华丽的布景，雍容华贵，宛若金碧辉煌的殿堂。她不由得赞叹。天门山玉蟾宫向来为中原武林所称赞，便是因为那儿的宁静恬淡，建筑同时也是极致古韵芳雅的。今日这绘烟楼虽为烟花场所，其气势却不输玉蟾宫的带给人的震撼。
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红漆柱子，雪白的墙壁，珠帘均是由上等材料制成。难怪这样的地方会为众人青睐。住在这儿一定很舒服吧。紫衣女子忽然就萌生了这个邪恶的念头。
直到走到一个苑子，荷花芬芳，清风袭人。
“好了姑娘------”老鸨的唤声把她的神志拉回。清清嗓子，她听见老鸨说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的姿色如何。”
她很听话地抬头。本来是从不粉饰的，无奈此番用了些东西将面色抹得淡了些。老鸨打量一遍后，摇摇头：“气质不错，只是五官还不够精致。容色太苍白虚弱了，连红绡的一半都没有。我看姑娘还是请回吧。”
紫衣女子黛眉轻锁，莫非这绘烟楼的女子都是浓妆艳抹么？瞥向伫立一旁的燕舞。燕舞没有丝毫动静。她默默盘算了一下：这女孩儿对自己还是心存戒备，但却又想知道她有什么把戏，所以这才助她进来。如果能以自己来解围，她必定会对自己信任几分。
这一点难不倒她。自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说祖辈本就是书香世家的，她也算是大家闺秀。舞蹈、唱歌、抚琴她都在行，而且技艺一流。凭这个老鸨就该留下她。
只是到时候如何兑现自己的诺言？她不知道怎么让燕舞离开。许诺只是权宜之计。到了时候如果没办法，就只有见机行事。
千百个念头回转。紫衣女子昂起头，不去看燕舞，低声对欲拉她出去的老鸨笑道：“夫人可否看看蓝熙跳舞？若是好，夫人就再考虑考虑。若是不比这儿的姑娘跳得好，蓝夕这就离开，不敢打扰。”
这口气不小。配上她淡然的神色，略显冷傲。“你可以？”老鸨有些难以置信。
“妈妈，让她试试吧。我曾经在随小玉姐姐采药的时候意外看过这姑娘跳舞，不如让她您表演表演。反正不好可不要，好的话留下，不是喜事一桩么？”燕舞接过话，眸子里眼神复杂。
老鸨犹豫了一会儿，叹气：“那么姑娘就试试吧。”
一丝笑意浮现在她脸颊上。紫袖飞扬，荷芳里她曼妙地一个旋转，声音平稳：“这支舞，叫长安歌。”

______||念白。||
在桥边站了许久，流水淌了千里，不复返。
行人匆匆而过，这幅画里，一成不变的唯有他的背影，融进了小桥流水。淡淡墨色般，勾勒淡淡忧愁。
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临安的这般婉约呢。莫非是因为过了这么多年的平淡生活，对于打打杀杀已经厌倦了么？记得以前，唯长安洛阳的繁华浩荡才令他驻足。原来时光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做梦的人在梦里长大苍老。梦外人守护彼岸流年一生一世。
这就是对于等待的定义吧。
风烟散去，撩起白衣男子的宽大袖口。苏华俯视桥下清澈的水面，俯视镜华般水中他的倒影，面孔俊朗，清秀而不乏潇洒。岁月如梭，改了容颜，这白衣还是白衣，一如曾经的逍遥。
那女子也曾站在这里回看。蓝夕，蓝夕。从未揭下斗笠，平淡地回应他的所有问题。没有目睹真容的机会呢。
她似乎有所牵挂。似乎总是触景伤怀。也许是心里有道深深的伤疤，烙印着，还没痊愈。放不下故人么？
苏华沉思。许久，注意到天色，不禁蹙眉。
都这个时候了，还没有现身。莫非遇到了什么问题？

______||长安歌。||
曲声绵长，飘然而空灵。不同于宫廷里肃穆庄严的乐音，不同于绘烟楼里回荡的欢快乐章。这调子略显宁静，祥和。
竟是燕舞。一直漠然旁观的燕舞，取出了风笛，将嘴唇印在上面，幻化出长安之歌。
庭院中心正展开双臂的她微微一怔，却没说什么，继续方才的动作。花舞长袖，侧身回转。一袭翩翩紫衣如蝶，勾勒出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幻境。
不妖娆，不喧闹。唯有空寂，唯有繁华。
一世安。
燕舞低头吹笛，伫立一旁的老鸨久久无法言语。望着桃花树下那个迎风旋转的女子，清丽的面容，素净的模样，就这样迷失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之中。
舞得这等好------她真是佩服。言语乏力，无法寻找到更佳的词语来描述了。见过风月场多少女子的曼妙舞姿，却没有一个能够比得上这姑娘！
一时间震惊而欣喜。她忽然间想起什么，冲出庭院回到绘烟楼正门处，拉住正在迎接客人的迎春------迎春是她的好姐妹，当年同她一起建立的绘烟楼。老鸨将她拉到一边，附耳上前：“迎春，突然来了个姑娘，想留下来。正在院子里跳舞，那舞姿简直是无人能及。去看看？”
他压低了嗓音，几乎无人听见，只有擦肩而过的进去的客人。
而不远处，一位白衣公子缓缓走来。只是路过罢了。苏华抬起头注视着牌匾上的三个大字：绘，烟，楼。听着是多么沧桑的名字，谁又曾料想这是一处烟花场所？这里的女子倒也是红颜薄命，孤苦无依，这才来的这里。交出了灵躯壳乃至灵魂，付出了多少代价。有些人甚至沉沦下去，无法自拔。
这是身为女子最大的悲哀。
苏华定定地凝视眼前的两人。浓妆艳抹，锦带华衣。这儿的姑娘他见过几个，想来是风情万种，可惜他不喜欢。他喜欢的，乃是本真。不加修饰。
于是轻叹。路过的脚步匆匆，几乎就要走远，忽然有几句话传入耳中。是老鸨的声音。她说：“她正在跳≪长安歌≫。去看看吧，决定需不需要她留下来。”
苏华忽然顿住，停下步伐，仍保持姿势，然而却侧耳聆听二人的对话。
迎春傲慢的脸上微露惊讶之色：“长安歌？传说这舞乃是那些娘娘们喜爱的，能挑好的简直就是奇才。居然有女子会跳这舞？”
二人进了绘烟楼。苏华略一迟疑，但还是转过身踏上了台阶。姑娘笑脸相迎而来，他淡淡摆手示意不需要。
凝眸之处，二人入了庭院。好奇心愈发重了。舞么••••••和她相比，会如何呢

闻不到空中的浓郁花香，粉黛容颜在面前闪过，他淡淡走向前。
伫立在远处遥望。
迎春二人进了庭院，却未注意到他正跟随而来。借着光线他清晰地看见，那是一间不太大的庭院，种了几棵桃花树，此时正值初夏，桃花正盛。淡淡粉色飘散，如梦如幻。
他只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子。侧身旋转，裙裾卷起一地落花，飞舞身侧。清颜紫衫，青丝墨染，若仙若灵，仿佛从梦境中走来。天上暖阳正好，晴空下的女子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衣袂飘飞，似笔走游龙绘丹青。
此处正是临安，不同于长安的繁华沧桑，临安充满着一种江南水乡的柔美，细碎而悠长。这是何等女子，在一曲清冷音乐中，便能舞得这般空灵，只是一长串流云似水的动作，已然甚于那些将长安描绘在白纸上的画家。
苏华轻叹，手中折扇开，手腕轻挑，送来清风。
紫衣女子回眸，老鸨和迎春双双一怔。苏华扇扇子的手僵在空中，半晌，听见那女子清脆的声音，含着几分温婉笑意：“夫人，不知蓝夕这长安歌，跳的如何？”
白净的脸颊，熟悉的容颜。他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不知所言。许久，迟疑后他走进几步，眼神冷定，直直望向她。果然是------纵使她画了淡妆，纵使覆盖了最美的容颜，纵使换了衣衫，不带佩剑-----宛如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沉静美丽，遗世而独立。 但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声音太熟悉了，即使她刻意压低。还有那一舞，分明只有她跳得出来。

终于她又回答：“你先告诉我，绘烟楼近日可有何人出过楼？”
“这••••••”燕舞愣住，有些不知所措，讷讷把话说完，“我不记得，但枫娘那儿都有记录，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她听罢，淡淡点头。不给燕舞插话的机会：“你既然要教导我，直到三日后我挂牌，那么请相信我。三日，你我二人必将脱身。”
她斜眼凝视梳妆镜。
身后没有一丝声息。她知道，燕舞仍在沉思。这个冷漠的女子身上有太多迷团，太神秘了，她无力解开，无瑕顾及。此番最重要的，是抓出那个跟踪她的人。
也不知紫兔如何了。
燕舞恢复了以往的冷定，走到她面前，容色如冰雪：“除了那一舞，你还有什么值得我相信？”
紫衣女子蹙眉，不禁笑出声：“你是觉得，没有握住我的任何把柄，这样没法威胁我，威胁我完成许诺。是这样么？”
摆摆手，听言的女子懒懒接话：“不错。”
她扬起唇角，无言坐在桌边，玩弄着发丝，笑得有些无奈。燕舞轻瞥她的神色，默默等着她再度开口。气氛凝滞而紧张，等着，等着。
坐在对面的燕舞，始终没听见她的回答。
已有些不耐烦，燕舞冷冷起身，意在催促她快些答复。她歉意地笑笑，最终侧着脸庞小声说：“可以给我准备一盆水么？”
燕舞觉得奇怪，但天性让她把疑问压在了心底。转眼间一盆水端来放在桌上，清明透彻。她默默注视自己的倒影，许久，捧起一捧水，擦拭脸颊。
又是一捧，洗着面容。看不清此时她地脸，燕舞有些不解道：“你做什么？”
她没有达话。手的动作平稳缓和，抹掉脸上的什么。她搓得很用力，似乎在尽力洗掉什么。燕舞低头，几乎在那一刻叫出声来------盆里水不知何时染上颜料般鲜艳，还带着淡淡脂粉味，十分怪异。她的指间流下水滴，打落在盆中。
燕舞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当蓝夕姑娘从面前抬起头时，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目光不肯移动一分，眼睛不曾眨动。
眼前哪里还是她••••••除了那衣裳紫衣还在。就这样站着一个绝美的女子，睫毛细长，眼睛明澈，容色雪白。她伫立着，脸上尚存放才洗面的水柱，顺着脸流了下来。
再也没有这样的女子。
浅笑无痕，遗世而独立。燕舞忽然就想起那一曲长安歌。想起她的倾心一舞，桃花簌簌落在肩头，那场面真美。
紫衣女子沉静温柔的眉目间荡漾开一丝笑容，她轻轻吐出几个字。
那就是她答应给燕舞的把柄。既然说出去了，便是放手一搏。再也无法回头。
“我的真名，叫蓝兔。”

“我见过你------在洛阳，我见过你。”她忽然颤抖着开口。数年前虹猫楼主战死的消息不胫而走，武林为之震惊，更有不轨者暗中发动战祸意图独占洛阳，就是那个时候，她不得不跟随祖父离开。
人烟混乱的年代，苍老的祖父一把抱起她上了马车，朝城门驶去。那时年纪轻轻，怯生生地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车外的喧闹声令人头疼，祖父神色凝重握紧了手中刀刃，似乎准备抵挡突如其来的不测。
祖父告诉她，燕儿，我们必须走了。长虹剑主一死，这个江湖也就岌岌可危了。洛阳势必是那些不轨之人的第一个目标。御剑楼所剩精兵不过数百，一战下来又人心惶惶，此番定然是维护不了人世安宁的了。看来，要在争霸的硝烟中完好地保护自己，真的很难呢。<?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祖父，外面那些，都是什么人？”她的话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什么人？什么人都有。”
“原来是你------”
响起燕舞的声音，不难听出她在试图压低自己的惊诧。那分明就是难以置信的事情。却不得不信。因为那是事实。
倾国倾城的容颜，恍若天仙的舞姿。是她，只能是她。蓝兔。御剑楼楼主，蓝兔。

紫衣女子微微一笑，掏出手绢擦拭水珠，轻眨睫毛：“燕舞姑娘，这样，可以相信我了吗？”
燕舞深深吐出一口气，反复摇头，黛眉轻锁：“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该••••••”
蓝兔侧过头，静静听她把话说完。
“你不是御剑楼楼主么，怎么会在这里？”
“这你不需要知道，”蓝兔淡淡回答，抬起眼眸直视燕舞的瞳孔，“你可以认为，是公务吧。一句话，你信，那么我定然保证你能安全离开。否则么------”
她忽然一动。不待燕舞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便不见了踪影，再抬眼一看，蓝兔已站在门口。
苏华下意识后退几步，冷冷负手而立，听见燕舞低呼：“你居然不出声响就移到了这儿！”
蓝兔道：“所以，我想出去，你认为是难事吗？”

这样淡漠的神色！还有如此高强的武功，比那个时候的她，还要厉害呢。<?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凌乱。血色。死亡。这几个词反复在脑海里翻涌，吞噬了所有其他思想。意外还是发生了，马车当即被那个一心想夺洛阳的刘庄主的下属抢了下来，尽管祖父拼尽全力和他们交手，但最终还是落了下风。那把刀被夺走，握在对方肮脏的手中，上面还沾染绯色的血。她终是落泪，匆匆扶起地上奄奄一息的祖父，哭出声来。
“燕儿！不要哭-----不许哭！”然而眼前熟悉的人却变得如此凌厉，拼却全身的力气狠狠道，“不许哭！不许在这些狼崽子面前哭！快走……”
“可是……”
“走啊！咳咳------”血从口中喷出，洒在前襟，染红了白衣。为首的一人讥讽道：“哎哟，这不是燕家当家么？啧啧，居然也有这般落魄之境啊……”
“可不是么，似乎几日前被庄主攻破了？哈哈哈，怎么就只剩你一个老头了？”另一人附和道。她委屈地站起来，不顾一旁老人，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怒叱：“放肆！我燕家岂是尔等这帮小人可以随意议论的么？”
话音未落，只听见刷的一声，什么东西破开了虚空，直直打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皮肉绽开的声音。她痛呼一声，血顺着细密的发丝淌下，将半张脸染得血红。这些人、这些人居然敢这样打她！
祖父当即按住年少气盛的她，挡在她身前，神色冷峻。 “哈哈，老五，你说这不做声我还没发现，一做声我才看见这么一个小姑娘！听说这是燕家次女，生得倒是挺美的嘛。”另一人死死盯着她，眼神猥琐。她忽然觉得头皮发麻，一阵恶心，又不禁恐惧起来。
几人近了几步，为首的又发话：“废话少说，把这个老东西杀了，把那女的带回去献给庄主。”
对方玩弄着从祖父手中夺来的刀，眼神残忍，一声令下，数把刀齐齐刷来。一直伏在地上的祖父不知从哪里迸发的力气，一把将她拉起闪开。忽然觉得脸上一热，温热的液体顺着面颊流下。这是血的腥味！莫非祖父------
燕舞慌忙抬头看向祖父，然而老人站在那里，也是有些茫然。

燕舞沉下脸。她本不确定是否相信她，但如今局势变了。她是蓝兔，这身份一亮，于她而言算是至宝。再者以蓝兔的武功。不得不臣服------她的确可以随时离开。而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妄想威胁她。
“我相信你。三天，你要的记录，我会帮你查清楚。”许久，燕舞淡淡开口，望着女子的瞳眸，深邃而不见底。瞥见蓝兔一丝笑意后，她忽然无奈地叹气，望向后方水盆，有些哭笑不得：“你还是重新易容吧，免得被看出身份。你这样精心梳妆，只怕是担心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吧。我还是该说，你很辛苦呢？”
蓝兔没有答话。
燕舞端起水盆欲将混着香料的水倒掉。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蓝兔一眼：“你和前任御剑楼楼主的事情，我略有耳闻。他真如此重要吗？居然值得你牺牲自己，替他守护天下？”
门外苏华垂眸，冷冷笑意泛起。
不是么？傻瓜。虹猫值得你如此对待么？他早就不在了，也，不该存在。蓝兔却还守护着。真傻啊。真傻。
他点足略向黑暗中，隐去了。不知行踪。
蓝兔听罢，淡淡一笑，清清浅浅。而今天下太平长安，已然足够。何必执着于往事。何必抱怨。何况她一直如此隐忍。
“习惯了。”

卷一•临安记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