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要简单概括白玉堂前二十七年的人生,大概可以是这样几句话:
两岁丧母,九岁丧父,十七岁,丧兄。十八岁考入某医学院校临床医学系本硕连读,二十五工作。二十七岁,遇上展昭。
命运之神在云端轻笑。这世界当然并不尽如人意,很多时候它甚至荆棘密布,陷阱重重。可是如果你够坚持,够纯粹,够善良,够强大,那么所有曾经加诸于你的伤害,在某一个时刻,一定会得到足够补偿。二十七岁,白玉堂遇上展昭,于是他在曾经失去太多之后拥有了爱情,那种很多人穷其一生,也未曾亲历,未曾亲见的,最美好的爱情。
自遇上展昭开始,白玉堂后续的漫长人生,顺遂平安。
若一定要把上面的那些话说的具体,那么事情就是下面这样。
白玉堂并非祖籍B市,父亲工作调动来到这里的时候白锦堂才只有五岁。B市的教育资源比家乡好很多,在那个年代能有这样的机会并不容易,父母带着快要上小学的白锦堂搬来的时候是欢天喜地的。那时候没有人知道,随后的二十几年,会发生些什么。
还来不及积累关于母亲的记忆,她就死于癌症。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的日子并不好过,好在白锦堂太懂事,在白玉堂的回忆中,大多数的日子,他是跟着哥哥度过的。
父亲也是警察,做的是文职,每天一样忙得人影都找不见。有件事小时候一直有同学羡慕白玉堂,那就是无论考卷的分数是什么也不用担心回家受到责罚,因为签字的永远是白锦堂,而白锦堂永远会把一个大拇指按在白玉堂头上说——不管考多少分,你都是最棒的!
白玉堂面对同学们的艳羡不发一言。那种希望节假日牵着父母的手去公园的简单愿望,每个孩子都有,而他从未实现。
九岁那年,父亲在去加班的途中死于交通意外。
这件事当时引发了一些波折,关于这个死亡的性质界定,以及抚恤金的数额。当时白锦堂在警校读大二,最后是他找到了局里争执不下的几个领导,放弃了一切可能被争取到的额外的优待。在去之前他问过白玉堂——你想不想让他们安排你过几年去读最好的初中?
白玉堂摇摇头很努力地把眼泪忍回去,因为白锦堂告诉他白家的孩子流血不流泪,他坚定地告诉白锦堂——白家的孩子不稀罕别人可怜。
白锦堂想过送他回家乡,那里尚有几个叔叔舅舅,可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没有人愿意收留白玉堂。
他小时候成绩不算太好,而且桀骜难驯。白锦堂教会他打架,于是三天两头有别的孩子的家长气势汹汹找上门。每次白锦堂都耐心诚恳道歉,送客之后认真听白玉堂讲述前因后果,之后告诉他这件事究竟对不对,有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或者,其实还可以打得更狠一点。
白锦堂的管教方式没有亲戚认可,白家兄弟也不屑于得到别人的认可,最终,白锦堂一边读大学,一边带大了弟弟。
他本科毕业,进了某个区分局的刑侦大队。
刚上班那年警服还是橄榄绿色的,白锦堂穿回来很爱惜地抚平皱褶妥帖挂在门后。十二岁的白玉堂想偷偷试穿,被白锦堂狠狠弹了脑门。
“死小子想穿,自己凭本事!”
白玉堂不服气,那时候决定要去考警校。
他高二那年,初夏的某个日子。那天难得的放学早了些,因为老师要他们回去和家长讨论决定,下学期开学是学文还是学理。白锦堂自然是还没下班,事实上这种事也不需要和他商量,白玉堂随便做了点蛋炒饭自己吃掉,做着作业等他回来。
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随着夜色降临他开始强烈不安,如坐针毡的感觉怎么也挥不去。他打电话给白锦堂,始终无法接通。
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有人来敲门,白锦堂一定忘记带钥匙。他跑过去,门口站着的人他认识,叫做卢方,是白锦堂的同事。
白锦堂那天是八点钟从队里出来的,途径一家小饭店,有人喝醉,打架斗殴。
并不是什么大事,他还穿着警服,小混混原本也没有醉到十分,看见他就敛了气焰。白锦堂瞧瞧其实根本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什么损失,教训了几句正要离开,有人拿着刀子,在背后刺进他的左肺。
那是被他忽视了的,在另一张桌上闷头吃饭的人,四年前曾因为故意伤害被他抓进监狱,判了三年,新近出狱不久。
白锦堂猝不及防,愕然回头,第二刀已经挥过来,这一次被刺穿的,是肝脏。
他迅速陷入昏迷,手机在凌乱中掉落在地被人踩碎。当值班的卢方得到通知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出现了临终前短暂的几分钟清醒,和卢方说了两个字——玉堂。
卢方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打电话通知白锦堂唯一的家属,哪怕这个家属当时根本都没有成年。白锦堂已经无法说出家里的电话号码,好在卢方知道地址,但是当他接了白玉堂赶到医院,已经太迟。
父亲去世的时候,白玉堂第一次知道为什么有些书里会出现这样一个比喻——好像天都塌了。他在某个失眠的夜晚悄声对白锦堂说起这个感觉,白锦堂摸摸他的头发:“白玉堂,天不会塌,你记住,不管谁不在了,你自己就是自己的天。”
白玉堂已经足够努力,但是,终于没能忍住眼泪。他不知道白锦堂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对他失望。
但是在那之后他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再也没有觉得,自己的天会塌下来。
床头桌上的照片,是当年新换过警服之后白锦堂扯着他照的,那年白锦堂二十四岁,是兄弟俩最后一张合影。
展昭他们学校有个报告厅,一层用来开大会,二层做了个展览,里面放着建国以来B市所有殉职的警察的遗照,附有事迹简介。
那里平时不常开放,他快毕业的时候学校组织去看过一次。白锦堂的事迹并不轰轰烈烈,照片摆放的位置也不明显。参观时间有限,其实大家都只能走马观花,捡主要的看看就算了。他会记得白锦堂,其实是因为有两个女生在那里伫足唏嘘,感叹这一位真心太帅,年纪轻轻就殉职着实可惜。
展昭当时路过她们身边,摇摇头,这时候怎么会还有人还顾得看长相。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这里空空荡荡,落满蛛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墙挂着那些让人沉痛的照片,无论上面的人高矮胖瘦,男女美丑。
但是那张骄傲英俊面孔还是被他烙进心里,藏在某个角落,此刻,豁然开启。
难怪白玉堂总说——当警察有什么好?
难怪他说“别人都要回家过年”,并不是轮流值班,而是——他自己真的不需要。
难怪那一次健身房遇见,他说接诊了醉酒斗殴的伤者,眼帘半垂,眉目平静却全身都是掩不住的刻骨厌倦和疲惫。
太多小细节串在一起,原来如此。白玉堂。
白玉堂其实并没想说得太多,但是有些事在心里藏了太久,总需要有人听一听。展昭一直站在原地没动,眼里有一些惊讶和一些恍然,但是找不到同情。
那样淡然宁静的神情让他放松并且怀着不愿承认的感动和喜悦。不愧是展昭,只有展昭,才能做到用这样沉稳安然的眼神注视着讲述这种过往的人,没有半点虚伪浮夸的可怜与不合时宜的安慰。那个眼神,白玉堂在讲述的时候模模糊糊地想,应该叫做,慈悲。
对的,不是悲悯,是,慈悲。
只是他不知道,展昭其实费了很大力气才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与肢体动作。他觉得心尖上有什么地方被狠狠地划过,鲜血淋漓。是的,他确信,那感觉绝不是怜悯,而是,心疼。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表示,什么都不能说,站在对面的是白玉堂,骄傲倔强的白玉堂,他自己是自己的天,他不需要任何人撑着他。
再多生离死别的伤痛和遗憾,都会被时间沉淀。并不是所有的倾诉都要伴随潸然泪下和痛彻心扉。白玉堂讲述的口吻波澜不惊,唯有在说到白锦堂仅有的两个字的遗言的时候,他停顿了很久。
最后他们都陷入静默,因为都知道并不需要说得更多。
展昭的视线始终停在他脸上,柔软温暖,于是白玉堂居然笑了笑,看看那张照片:“切,小气!警服还不肯给我试穿,其实我穿起来会比他帅。”
展昭终于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刚才不是说想考警校?为什么学了医?”
白玉堂抬起手臂,脱掉身上那件脏掉的T恤,露出线条流畅结实的赤裸上身。他穿的是系带子的运动裤,松松地搭在胯间。他稍稍把一侧拨下来两公分,展昭看见右边小腹上,有已经很浅淡的一条疤痕。
急性阑尾炎这种常见病,换了现在的白玉堂就是梦游中也能确诊无误,可是高三时候的他完全没有那么多的医疗常识。从小身体很好,一年到头感冒也没有一次,他的人生字典里,“看医生”这个词被写在小小角落,根本不会被翻出来。
所以起初他不过以为是学校食堂的饭菜不大干净,吃坏肚子。当疼痛逐渐加重到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在校门口的药店买了一盒止疼片,随便吃了两粒。
后来他才知道这举动有多么愚蠢,就是这两粒药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症状,险些酿成了大祸。足足发病36个小时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靠自己能扛过去的事情,真相一定比他以为的要严重。那时候已经很晚,他甚至还昏昏沉沉蜷在床上思想斗争,是不是应该等到天亮再去医院。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觉得不行,也许要不了天亮自己就会疼死在家里,没人知道。夜已经太深不想麻烦同学,于是他用最后的力气翻抽屉找出家里备用的现金,自己出门叫到一辆出租车。
苏虹那年二十六岁,工作两年多,刚刚拥有独立处方权,独立值夜班和独立完成外科手术的权利。那时候她在普外科病房,那晚刚好是她的大夜班,值班时间是午夜12点到早上的8点。
新婚的老公开车把她送到医院大门口,走上台阶的时候,她遇到一个已经接近休克的少年。
幸好白玉堂还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勉强用几句话说清了症状,就进入到半昏迷的状态。但是这已经够苏虹迅速做出诊断,而且知道这时候已经濒临穿孔,需要马上手术。事实上按照当年医院内部的管理规定,在没有病人家属签字同意的情况下是不能上手术台的,但是苏虹恶狠狠地扯住领子告诉麻醉师:“出了事都算我的!”
白玉堂在病床上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上午九点钟,查房工作已经结束。苏虹留下来没走,她得解决自己前一晚闯下的祸——找到白玉堂的家属并且获得他们事后的理解。
可是当她拿着手机,温柔问起白玉堂父母电话的时候,脸色苍白的少年闭上眼睛低声说:“麻烦帮我和学校请个假就行了。需要签字的地方我自己来,我够十八岁。”
那天是白锦堂殉职一周年。两天后,就是警校招生的体能测试。
那时候的他还不太会掩藏自己的情绪,眉宇间的失落和愤懑显而易见。苏虹坐在他病床边拿着病历本登记他的姓名年龄和读书的学校,问一句答一句,虚弱礼貌,但是拒人千里。他说没有亲人。
这孩子和陆珠儿一般大,但是陆珠儿完全就是宠坏的公主,手指扎一根小刺也能撒娇好久。她做完记录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掀开被单去检查术后的伤口。
白玉堂本能地绷紧肌肉,脸上表情有点尴尬,苏虹笑了:“怎么?昨天夜里疼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吧?尿管都是我给你插的,怕什么,我是医生。”
白玉堂瞬间涨红了脸,十八岁的桀骜少年生活中根本就没有过亲近的女人,他看着苏虹完全不知所措,讷讷说不出话。苏虹温和微笑,动作轻柔,瞥着他说:“我等会儿还要去给院里写报告,说明白为什么在没人签字的情况下就给你手术了,我是你救命恩人呀!大方点行不行?”
后来的几天里慢慢熟悉了些,苏虹终于知道白玉堂的情绪为什么如此低落。那时候白玉堂已经可以下地活动,苏虹扶着他在楼道里散步,问:“你想复读一年?”
“对。”白玉堂点点头。
“何必呢?”苏虹已经知道了那些事,她犹豫着看看白玉堂,“说不定,你哥改主意了,他不想让你去当警察,他只想让你安安稳稳过这一辈子。”她笑了:“我自己可以做英雄,但是我要是有个亲弟弟,我宁死也希望他一辈子好好的,半点危险也遇不到。”
白玉堂蹙眉看着苏虹,他忽然在想,如果白锦堂还在,那么会不会能娶到苏虹这样的老婆?
苏虹自豪地摸摸胸前听诊器:“你知道么?我救过好几个警察的命。”
又过了三天白玉堂出院,回到学校上课,当年参加了高考,没有复读。七年之后,他在医学院里毕业,和苏虹做了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