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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心灵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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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承志
走进大西北之前——代前言
我站在人生的分水岭上。也许,此刻我面临的是最后一次抉择。肉躯和灵魂都被撕扯得疼痛。灵感如潮水涌来。温暖的黑暗,贴着肌肤在卫护我。我沉默着,强忍着这种限界上的激动和不安。但是我必须解说;因为你们密集地簇拥着,焦躁地等待出发——大西北雄浑苍凉的黄土高原已经大门洞开。 我被灵感和冲动窒息了。我如此渺小;而辽阔的世界却在争抢着我。谜底全数公开,本质如击来的大浪,救不清的人物故事熔化着又凝固成一片岩石森林。我兴奋而恐惧,我真切地感到自己的渺小。我只想拼命加入进去,变成那潮水中的一粒泡沫,变成那岩石中的一个棱角。然而我面临的使命却是描述它们。 怎么可能呢? 炼炉中的铁矿石是无形的。 成千上方人马呼啸着冲下山岗,扬起漫天黄尘时,那大场面中的人——是无形的。 心情,气质,决意,牺牲的渴望——我必须描述的这一切,都是无形的。 而且无法用典型概括。用几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框架;用《黄泥小屋》或者是《西省暗杀考》,都无法承托我感受的这种巨大。 用诗么?在我创作的末期,我曾经一泻千里地抒情,让意识纵横流淌,渲染我喜爱的那种图画。但是大西北交付给我的,又是一种复杂的过程;只有这复杂的过程才是抒情的依据,而讲一遍——哪怕是最简略地讲一遍这个错综纠缠的故事,我的私人抒发也就消失了。 也许我追求的就是消失。


1楼2014-04-15 09:51回复
    长久以来,我匹马单枪闯过了一阵又一阵。但是我渐渐感到了一种奇特的感情——一种
    战士或男子汉的渴望皈依、渴望被征服、渴望巨大的收容的感情。
    我找到了。
    我要把它写给你们,我的读者。
    那么,它不应当仅仅是一种私人的体验。我盼望人们能理解,至少了解我近年来消失其
    间的大西北。
    它也不是穷酸秀才的历史。大西北由于贫瘠和主人公不识字,所谓历史早就湮灭了。我
    讨厌只发现了一片树叶,就考证说曾有一片森林的历史。大西北是深沉的;它沉默着,忍受
    着难以想象的干旱和灾难,但是一直等待着公开自己的心情。
    一九八四年隆冬,完全是由于冥冥之中造物的主,我因它的安排走进了大西北。回忆从
    那个冬天起至今,整整六年间我的奇遇和体验,回忆我在这六年里脱胎换骨般的改变,几乎
    是不可能的。
    大西北,即使不说西北五省,仅仅在甘肃宁夏——世界也依然是太辽阔了。我一直在徘
    徊,想寻找一个合我心意的地方,但是最终还是选中了西海固。
    西海固,这是一个对我来说最响亮的名字。它是宁夏南部陇东山区西吉、海原、固原三
    县的简称,也是黄土高原东南角的回民山区的代名词。
    六年前的我如一粒风中的尘埃,毫无知觉地、意外地飘进了西海固,并且落在了它的腹
    心地带——沙沟。
    在这里,我结识了我人生中真正的挚友;他也说他自己好像是主安排在沙沟等着我——
    他是一个回族农民,从小穷困,没钱念书。但是他硬是识下了几个字,并且啃过《水浒》。
    他的名字叫马志文。


    2楼2014-04-15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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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沟回民马志文对我启蒙的恩情,我永生不会忘记。此刻,我开始动笔写这部书了,我
      知道他从此刻便一丝不敢松懈。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像触摸一样,烫着我的这只握
      着钢笔的右手。从此刻直至这本书写完,他的心情会比我更紧张更严肃。等到我和出版社的
      编辑们谈论稿子时,我知道他会在遥远的沙沟祈求——那时沙沟四野苍凉的大山上,酷烈的
      旱风正吹黄稀疏的麦子,马志文和他的妇人手里正握着镰。晴天里,从大山向远处望去,西
      海固的沟壑峰峦茫茫无边,像一片黄土的海。
      描画这样一个硬壮的汉子么?
      不,任何旧文学的手段都无法奏效。
      我总在琢磨,马志文和他的乡亲们在等待着怎样的作家和作品。他们不读旧史书,他们
      不读旧小说,他们甚至反对学习文化反对认字读书——然而今天如此一类人正期待着我。
      我无法尽述我的心情。
      由于沙沟回民马志文的启蒙,我一步步靠近了本书描写的哲合忍耶。
      哲合忍耶,是中国回民中的一个派别,一个为了内心信仰和人道受尽了压迫、付出了不
      可思议的惨重牺牲的集体。中国有八百万回民,哲合忍耶是其中一部分;“哲合忍耶”一词
      是阿拉伯语,意思是——高声赞颂。
      八百万回民都是历史上进入中国的、伊斯兰教徒的后裔——从唐到元,西亚、北非、中
      亚的信仰伊斯兰教的商人、工匠、军人,曾经持续地自愿或被迫进入中国。有的是举族迁
      来,有的是组成商队——广州港和泉州港正是因为他们与中国的这种商业与移民的关系,而
      成为中世纪世界上最大的港口。珠江因阿拉伯珠宝商人船沉珠散,江水吞下了珍珠而得名。
      云南因元朝以这种伊斯兰人物为行省长官,不仅从那时起永远划入了中国版图,而且至今仍
      然是中国回民最多的地区之一。


      3楼2014-04-15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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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等我结束、离开、随他回家。
        我总是在独自一人时,凝眸对着混沌的视野。久而久之,我产生了一种奢望,企图捕捉
        住哲合忍耶的形象。自从在那有关金色牧场的一切结束的时刻里结识了农民马志文——我的
        文章便奇异地冠上了他的信仰之姓;他的名字也奇异地指示着我的文章。
        我放浪于广袤的北方。后来我放弃了职位薪俸,在以西海固荒山为中心的北方放浪。我
        一遍遍地让西北粗硕的早风抚摩我的肌肤。我让心灵里总是满盈感动。向西我又走到了伊
        犁;二百年前有一位哲合忍耶的妇女在伊犁河畔殉命。我终于在这样的人面前跪下了——那
        一天我有一种终于获得了安慰的感觉。向东我一直到达松花江,一步步体味着被流放的艰
        苦。我遍访了二十多个教派,请教了许许多多潜伏在民问的伟人。我喜悦地感觉着自己的蜕
        变,新生的自我如今是坚定而沉默的。
        在一处处拱北——圣徒墓,哲合忍耶和其它许多教派都重视拱北和圣徒,认为圣徒是存
        在于民众和真主之间的中介——周围,我结识的哲合忍耶派回民愈来愈多。马志文把我介绍
        给他们以后,一张粗糙黑红的脸庞就变成了无数张形形色色的脸庞,争先恐后地向我诉说。
        它们深深地吸引着我,强拉着我,诱惑着我。那最初的时刻降临时我毫无悟性——我并
        没有察觉:万能的造物之主为我人生转折安排的瞬间,已经实现了。
        我沉入了这片海。
        我变成了他们之中的一个。
        诱惑是伟大的。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听着一个中国人怎样为着一份心灵的纯净,居然敢
        在二百年时光里牺牲至少五十万人的动人故事。在以苟存为本色的中国人中,我居然闯进了
        一个牺牲者集团。我感到彻骨的震惊。
        他们如幻影在我两眼里闪烁。他们如波涛拥载着我。他们生动活泼,憨直淳朴,单是想
        想他们已经是一种享受。他们在哲合忍耶中有一个集体名字——多斯达尼。这个词是中国回
        民常用的“多斯弟——朋友”的复数;对于我,多斯达尼就是中国底层不畏牺牲坚守心灵的
        人民。


        5楼2014-04-15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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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可能概括多斯达尼么?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因为身在这个几十万人的集体里,才强悍有力并神采照人。他们
          几十万人,都因为正在坚持着一种精神,才可能活得震撼人心。
          我只能尝试——以这种精神,作为我这部毕生作的主人公。
          文学、艺术、学问、认识——当我独自把这些概念推溯到它们的初衷,当我苦苦询问着
          它们的原初含义时,我为自己激动。走向这样的道路有如钻入黑洞,走通了有一种出狱的晕
          眩。让自己的文章纳入深沉的禁忌,让自己的真诚升华成信仰,让自己的行为采取多斯达尼
          的形式——我为自己获得的这一切激动不已。
          我下定了这最终的决心。用我以前凭预感找到的词汇来说,我踏上了我的终旅。不会再
          有更具意义的奋斗,不会再有更好的契机,不会再有能这样和底层民众结为一体的文章。回
          民把具有宗教意味的决定叫做“举意”或者“举乜贴”(乜读捏音)——我举意,这是最初
          的也是最终的乜贴:做一支哲合忍耶的笔,写一本他们会不顾死活保护的书!
          ——有过这样的事:
          在海固哲合忍耶起义失败之后,那是在一九四○年。国民党进剿山区的队伍探得起义领
          袖马国瑞师傅曾经潜居在一个小山庄.在那里读书办教——那个小山庄在固原,叫双林沟,
          师博住在一个叫马天才的人家里。马天才投身起义,家里女人娃娃守着师傅常常阅读的两木
          箱书籍。后来官军听说了师傅曾经在这里住着读书,就发兵前来马天才家搜查。当时那女人
          正在切菜,见官军一拥而入,她举起菜刀便砍。兵被她砍倒了一个,她也死于乱刀之下。官
          军毁了她的家,但是没有找到那两箱书籍。
          四十多年以后,哲合忍耶能够公开了。这家人的后代找到了国瑞师傅的遗腹女——风琴
          姑姑;正式把那两木箱书还给了她。
          去年,我看到并浏览了这两木箱书。木箱子很旧,书籍大多霉黄了。我说不出自己的感
          动。我觉得,只有这些书是幸福的。


          6楼2014-04-15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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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人心的追求造成了一种凛然的人道精神。这种可以活在穷乡僻壤可以一贫如洗、却
            坚持一个心灵世界的人道精神,造成了一种如一片岩石森林般的人民。这种人民簇拥着他们
            的领袖即圣徒,称作“穆勒什德”。几十万民众把自己的故事,划分在一代一代穆勒什德的
            光阴里。因此——我以他们的形式为自己的形式,把此书划为七代;每一代故事都使用哲合
            忍耶内部秘密钞本作家的体例,称之为“门”,而不称为章或部。
            一共七门,勾勒哲合忍耶回民的一半故事。当代和未来的故事,也许我没有力量续完
            了。我的这部人生之作还有一个举意,那就是呼唤,我呼唤着四十万哲合忍耶人民的子弟和
            年轻的一代。我的心血已经将要枯竭,我的旗帜已经褪色破碎。我只能刻出这片岩石森林的
            一个模糊的轮廓。以后的事情要靠你们了,弟弟们。
            还有你们——
            我并没有忘记你们,我的汉族、蒙古族、以及一切我的无形的追随者们。我没有在任何
            一个瞬间忘记你们。我用汉文写作,我落草于北京,我远离我的哲合忍耶——也许直接援助
            我的正是你们。
            你们不能够因为看见我走进了那片黄尘弥漫的沙沟,就以为我舍弃了你们。
            不,不应该认为我描写的只是宗教。我一直描写的都只是你们一直追求的理想。是的,
            就是理想、希望、追求——这些被世界冷落而被我们热爱的东西。我还将正式描写我终于找
            到的人道主义;你们会在读完后发现,这种人道主义要远比中国那些知识阶级廉价拍卖的货
            真价实。
            我借大西北一抹黄色,我靠着大西北一块黄土。我讲述着一种回族的和各种异族的故
            事。但是,人们,我更关心你们,我渴望与你们一块寻找人道。
            我终于描写自己的母族了。
            但是你们应当作证,这里毫无狭隘。
            这里含有人、做人、人的境遇、人的心灵世界和包围人的社会、人性和人道。这里有一
            片会使你感动的、人的光辉。
            你并不是随时随地能发现这种光辉的。


            8楼2014-04-15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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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七年,当我访问美国纽约的国际犹太人组织总部(B'naiB'rithInternational)
              时,他们为一位中国回民来访而奇怪。我当时曾经说过:只有犹太人的分散和受难才和中国
              回民的境遇近似,或许犹大人才是中国回民的参考。
              后来,我给外国的犹太人朋友写信时,我刚刚第八次从我深爱的大西北归来,此书的写
              作已经准备就绪。我心中堵塞着对哲合忍耶悲壮故事的感情。我写道:也许,主为了证明,
              在欧洲选择了犹太人。主也是为着证明,在中国选择了回民。
              这些话只说明,我厌恶狭隘。
              当你们在我的书中读到一些动感情的段落时,我不希望你们古怪地产生任何隔膜。那是
              因为哲合忍耶人民为着心灵世界不受侵犯而付出的太惨重了,而且他们沉默得太令人难以忍
              受了。我将告诉你们的哲合忍耶的故事,其实正是你们追求理想、追求人道主义和心灵自由
              的一种启示。你们可以获得经验,决定未来的取舍。
              对于我——对于你们从《黑骏马》和《北方的河》以来就一直默默地追随的我来说,这
              部书是我文学的最高峰。我不敢说——我还会有超过此书的作品。甚至我还在考虑,就以这
              部书为句号,结束我的文学。
              对于我在一九七八年童言无忌地喊出的口号——那倍受人嘲笑的“为人民”三个字,我
              已经能够无愧地说:我全美了它。这是对你们的一个约束;如今我践约了,没有失信。
              为了你们——哲合忍耶以外的世界能读得通顺些,我在这篇前言里尽量介绍了一些常
              识。但是,这毕竟是一种漫长的沉默在初次诉说;这毕竟是一种秘密第一次公开,阅读中仍
              会稍感晦涩。我使用了不少引文,因为它们是一些文人界外的大作家的秘密钞本,不引用实
              在可惜。为了此书,哲合忍耶拿出了所有秘藏——甚至鲁迅在世时他们也没有拿出来;甚至
              顾颉刚住在甘肃他们也没有拿出来;甚至范长江访问了他们的家他们也没有拿出来。
              我和哲合忍耶几十万民众等待着你们。我们把真正的期望寄托给你们——汉族人、犹太
              人、一切珍视心灵的人。发掘出被磨钝的感性,回忆起消逝了的神秘瞬问,正视着你们经常
              说到的爱心和人道——理解我们吧。
              茫茫的黄土高原和大西北向你们洞开了。欢迎你们。肤浅和旅游就要消失,你们会觉得
              抓住了一种真知灼见。走进来吧,习惯干旱和酷烈的风景,忍受锻炼的艰苦。你们一直怀着
              的那个愿望会实现的,你们将是有血有肉的人。
              以我的这部书为地图,当你们也八次从大西北、十次从西海固归来时,你们会感到你们
              已经参加了我的创作。我相信,当你们擦掉额上的汗碱和黄尘,重新细细品味我的著作时,
              你们会发现它因你们的参与而完美了。
              ——那时,你们不仅觉得自己触着了我的心,也觉得自己触着了大西北的心。我的感
              情,你们的感情,死去的烈士们的感情——会彼此冲撞。那一刻的震撼将无法形容。我坚信
              那千金难买的一刻一瞬。我崇拜它。未来的人类将因此而羡慕我们。他们会觉得:在人世
              间,再也没有一份比这更珍贵的感情了。
                                        张承志
                                    一九九○年六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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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楼2014-04-15 0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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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哲合忍耶回民的天地。
                在这样的天地里,信仰是唯一出路。
                一连几年,在哲合忍耶百姓的土炕上,和他们拥着一床棉被,闻着他们烧炕的树叶和牛
                粪的呛味,我听着。我听得很多但我似听似睡。我的倾听像是吸收。那不休止的山风一样
                的,那浓烈的炕烟一样的故事,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只是溶进了我的血液。
                信仰,我一连几年思索着这个词。
                沙沟有过这样遥远的故事:有一户人,弟兄四个,穷得只有一条破棉褥子。为着信仰,
                官府把这弟兄四人捕走了两人——老大不堪狱卒用猪肉凌辱冒死越狱,后被捉回杀死。老四
                服刑,一直被监毙。留在沙沟家乡的老三老二,年长些的老二饿死在一次饥荒里——空空的
                家里一人二条破褥子,那条烂棉褥子也被偷了。这完全是一件真事。存活下来的那个孤儿一
                族后来见到了我,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与这四兄弟的宗教迫害中毁家的同时,还有一段关于两兄弟的故事。官府平毁了清真
                寺,禁绝了信教,捕人时把弟弟关进了黑牢。
                久了,有消息传来说,那弟弟已经在大牢里被折磨死了。他的哥哥听说后,举意要使为
                教献身的弟弟埋进圣洁的拱北(圣徒墓;下文将多次提及这个词)——于是向远方的大牢出
                发。
                到了监狱,官府见有亲属认尸,便指给了他地方。隆冬季节,那屈死的人容颜不改,他
                哥哥便背起尸体(回民叫“埋体”),向着沙沟,踏上千里路途。背着尸体的人不敢走大
                路;他白天潜伏在荒地里,夜里朝着沙沟赶路。
                就这样,这个汉子背着尸体回到了沙沟,死者从被捕到这一天,已经十五年了。他那二
                十岁的年轻媳妇等着他,这一年已是三十五岁。看见尸首的当刻,女人便哭得晕倒了。千里
                背埋体,这是沙沟最著名的历史故事。牺牲的人被埋进了拱北(而不仅是故乡),人民的精
                神便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和平衡。但是,故事还没有完。


                11楼2014-04-15 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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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尸的汉子因为悲痛过度,再也不愿活了。他掩埋了兄弟以后,也在沙沟拱北里为自己
                  挖了一个坟穴。他自己举了意,绝了食,躺进了那坟里。满村的人在找他,但不见踪影。后
                  来有人突然想到拱北,于是发现了他。已是第七天,他仅存一口气。人们把他掐回家,他被
                  救活后却大骂救他的人。村里人为他跪下了,求他吃一口汤水——这个故事后来我听不下去
                  了,我愤怒已极,决不听也不问一句了。
                  在那一天夜里,我在沙沟下定了决心写这本书。那一天是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
                  闭幕的日子——后来我在杂志上读到某作家讽刺另一作家是舞星、而他自己却陪“大会工作
                  人员”跳了两圈的文章。
                  人们听说了我,络绎不绝地来找我。我每天倾听着这汹涌的苦难,觉得自己的这颗心像
                  腌泡在苦海里。
                  大雪纷飞,院里玩耍的孩子们赤着脚。我心里难受,问大人为什么不弄双袜子。马志文
                  笑着说:以前还没见过棉裤哩!
                  夜里,我走出他家的黄泥小屋。天上星斗灿灿,漆黑而清澄。我抬头凝望,等着启示。
                  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是哲合忍耶?
                  有人说话。黑暗中两顶黯淡的白帽在闪动。又是一家人来找我——讲古代故事。
                  中国人中,只有这一支人能谙熟历史,代代不失传地记忆。我忙迎上去,问好,进屋,
                  上炕前谦让。故事是相像的——
                  官府来灭咱的教,咱们提起斧头,上。俺家先人,咳,老的领上三个儿子,和官军拼
                  命。后来么?后来又来了一伙官兵,俺家又是老子儿子一搭上。败给啦,没吃的,一家十五
                  口人死了六口。奶奶饿毁了。官兵捕了走的,去寻找时找不到。那城边大渠水里流的人骨头
                  多得很。官家正法插个牌牌子么,找不上那牌牌子,只能找见一个人骨架子,跪下念个索勒
                  (古兰经断章),上个坟就回来了。被抓的人给打肿了头;后来越狱跑回家,不敢说,只说
                  是蚊子咬肿的。大城南门外,人正平地,见了些死囚牌子,都是哲合忍耶回民。没法可想。
                  背个大包想拣些骨殖回来.拣不上,哭着回了沙沟。回来进村,人们以为拣回了骨殖,哭着
                  迎上来接,其实是空着袋子回来。唉,哲合忍耶么,前定的这么个口唤(命令)。


                  12楼2014-04-15 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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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送走来人,夜深了。夜夜如此。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在召开忆苦会,还是农民们在办
                    历史系。
                    什么是回族?
                    什么是哲合忍耶?
                    我望着深远的夜空,一连六年,我一直在这样问。荒山无语。这贫困得几近绝境的黄土
                    高原腹心小村,仿佛要逼迫我自己解答。
                    我只能感受;这是一个全新的地域。


                    13楼2014-04-15 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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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止孔孟之道和官府告示,在这里连科学也是软弱的。无论谁,只要他尚未泯灭最后一
                      丝感性,他就会在自己的生涯中遭遇神秘。由于这片土地从根本上说是不适于生存的,被迫
                      在这里生存的人就只有依靠另一种逻辑。加上血统的传递,由于血这种人体中最难了解的部
                      分的作用,回民渐渐养成了独有的一种认识习惯。
                      这种肃杀的风景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残忍的苦旱灾变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滚滚几千里毫
                      无一星绿意只是干枯黄色的视觉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活不下去又走不出去的绝境是不能理解
                      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灭了中国式的端庄理性思维。穆斯林们在一代代繁衍生息中,用
                      苏菲主义的新鲜逻辑平衡了自己痛苦的心。
                      感官的具体知觉磨钝了,八股文般起承转合的推理消失了,人云亦云的规矩方圆被怀
                      疑,通俗的科学知识被打破——苏菲各教派的信徒们只相信神秘感,只相信自己的想象力和
                      直觉,只相信异变、怪诞、超常事物,只相信俗世芸芸众生不相信的灵性,只相信克拉麦提
                      奇迹。
                      尤其是以陇山为中心的地区,风土呈着极度哀伤和恐怖的面象。在那种荒野山间走着,
                      人心被恐怖和敬畏的感觉所笼罩,一丝异常的灵感渐渐出现。理解这片风土,特别是承认陇
                      山周边风土的神秘气氛,对于理解本书描写的哲合忍耶教派很重要。甚至应当认为:正因为
                      这里已经丧失了俗世经济文化的起码生机,所以慈悯的造物主才把彼世的神性优先降于此
                      地。
                      由于追求神圣的人总是努力追求神圣的环境,同在大西北,甚至同属回族,哲合忍耶及
                      诸苏菲派与别人的见解就大不相同。怀着宗教感情、特别是怀着强烈的殉教感情与渴望奇迹
                      的哲合忍耶常常不为人理解。然而没有哲合忍耶式的体验,大西北就是一片丑恶难看的弃
                      土。这种命题具有普遍意义:缺乏宗教式的素质情感的人,他们的世界只是失去圣洁的物的
                      堆积而已。


                      15楼2014-04-15 0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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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俗界的或称世俗的中国人来说,空间是均匀的,仅有乡土之别,人也如此。居于其
                        中的他们,在情感上是一种中性人。
                        而对于圣界的或称宗教的中国人,尤其是哲合忍耶这个回族集团的人来说,空间并不均
                        匀。这黄土大海里,地点大不相同。有些最是贫得惊人荒得稀罕的山沟坡坎,据哲合忍耶看
                        来那是真境花园。
                        所以,生活又能够容忍了——因为至少在这里有相互知根知底的多斯达尼(哲合忍耶民
                        众),有辈辈相传的烈士传说,有领导大家而且时刻准备殉命的穆勒什德(导师、圣徒、领
                        袖),最重要的是有安息着数不清的烈士遗骨的拱北坟园。信仰追求是安身立命的一项最重
                        要的保障,宗教和生活在这里水乳难分。
                        这就是哲合忍耶回民生活的环境。也许你去一次走马看花,会觉得那环境并不太贫苦;
                        也许你小住几天又觉得那里不能生存——其实你应当做的,只是倾听;带着一份尊重,在那
                        片风土中等候启示。
                        哲合忍耶在自己居住的一切地区,都实行了这种主观精神的“场所净化”。他们已经从
                        俗世被赶进了陇山周边这种荒凉得不忍目睹的绝境,于是他们就在这种人世的绝境营造了精
                        神的净土,井在这信任的土地上生息。他们热爱自己的土地,就像提炼了中国人热爱自己祖
                        国的感情一样。
                        不同的仅仅是:中国人只有在强寇入侵之际才可能奋起,而哲合忍耶却时刻处于被迫害
                        被侮辱的境遇之中,因而也时刻准备着反抗与殉命。
                        他们热爱的家乡永远是他们的流放地。
                        他们的流血像家乡草木一样,一枯一荣。


                        16楼2014-04-15 0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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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尕叶·屯拉(愿真主净化他的心灵)的儿子、我们称之大爷的穆罕默德·阿布杜拉讲
                          道,他以前曾听过父亲这样说:“——我们原是阶州(今武都)的马姓。后来迁到了巩昌府
                          (今陇西)。在那里,我们一些亲戚住在内官营,一部分在这里。随后又迁到了河州城,住
                          在大西关。祖母归真后,人称呼为二爷的我爷爷的弟弟,他领着孤苦伶仃的九岁父亲去朝
                          觐。抛下了他三弟和两个孩子。两个人,离乡背井。尝受着旅途艰险,朝荆棘之地、荒无人
                          烟的云南路走去。他们进了不通言语的阿佤国,越过了九条汹涌的底格里斯河。一天,当他
                          俩寻水找柴,想烧些饭吃时,狂风掀动了。尘砂在弥漫,漆黑降临眼前。太阳隐形,灾难驱
                          逐了吉庆。维尕叶·屯拉看不见叔父,哭泣着,但哪里也不见叔父形影。他惊愕地独身一
                          人,在那个清晨失去了方向。多么渴望能见到叔父啊,多么悲哀。
                          奢望的禾苗结不下果实。封斋的夜晚见不到月亮。但愿——这分离的诡异中藏着聪颖。
                          叔侄二人永别了。
                          就这样,一个名叫马明心的中国穷孩子,踏上了无法考查也无法想象的、连终点都不知
                          道但只相信那里有出路和真理的茫茫长旅。这个人后来征服了一批最刚强最硬悍的中国人。
                          在他逝世之后第二百零三年,我突兀地撞在他的形象上——至今我还在回味着自己的心被他
                          征服时的感受。
                          谁也不敢臆测当年的马明心。后来,民间的大作家关里爷终于鼓足了勇气描写这位开创
                          的导师,我猜关里爷一定是觉得自己心灵中出现了某种奇异感觉与他有了神交。
                          这种一丝脉息般的飘忽不定的相知感,也曾经在沙沟、后来又在松花江畔的船厂、在新
                          疆焉耆的北大渠、在甘肃会宁的关川窑洞、在黄河灌区的洪乐府——几次轻轻地拂过我的
                          心。我一直强烈地盼望见见他本人。我从每一位他的后裔的眉宇相貌之间,默默地猜测品
                          味。我无法想象他的少年孩提——他统率着半个大西北,支使着西北中国的真正悍民。谁能
                          想象九岁的他呢?谁能想象在中东、在阿拉伯沙漠中一步一陷地前行的那个孩子呢?
                          ——哲合忍耶的圣徒故事,就此开始了。


                          20楼2014-04-15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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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无指望地打发日月的西北回民,如同干柴遇上了火苗,猛烈地掀起了一场求道热——
                            用农民的话来说,是“另找了君主,另找了终身,一切心血,都只在教门身上”。苏菲主义
                            (即伊斯兰神秘主义)的浓烈、出世、真挚、简捷,不可思议地与大西北的风土人事丝丝入
                            扣,几乎在第一个瞬间就被大西北改造成了一面底层民众的护心盾。
                            文化上的不平等和无形压迫,在一天里就被推翻了:如毛附皮的中国知识阶级不懂阿拉
                            伯——波斯文;面对这种回民,秀才举人变成了文盲。褴褛的饥饿的底层受苦人有了思想武
                            器,今天早晨的他们,已不是昨夜的他们了。
                            沙赫,毛拉,穆勒什德——这些词都可以译成导师,都可以译成引路人。那个人来了,
                            他出世了。追求归宿的路通了,接近真主的桥架上了,没有指望的今世和花园般的来世都清
                            楚了,天理和人道降临眼前了。阿米乃,请容许吧。都哇尔(祈求)应验了,那个搭救咱们
                            的人来了。煎熬人的现世要崩垮了,大光阴要成立了,圣徒出世了。
                            乾隆八年到十年之间,当那个在遥远神秘的“也门道堂”里长大的人,两脚又踏上了甘
                            肃坚硬的黄土山道时,在空旷苍凉的黄土高原上,性情硬悍而毫无出路的回民们,已经把包
                            括生命在内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22楼2014-04-15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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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章 穷人宗教 有一个名叫麻脸满拉的人,投在了刚刚回国不久的传教者马明心门下。他穷得四方出名。一天天忍着饥寒。麻脸满拉有一个表弟兄,是位穷阿訇。看着亲戚窘迫的日子,这人对麻脸满拉说: “主啊,我没有见过比你再穷的人!伏羌的多斯达尼多呢,跟我去伏羌走走吧。” 到了伏羌,当地的回民唏嘘着,施散给他衣服、鞋和钱。得到了施散,麻脸满拉高兴地回来了。他求见导师马明心时,被拒之门外。 麻脸满拉惊惶得苦苦央求,纠缠了好久后,马明心见了他。劈脸第一句,导师问道: “你的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麻脸满拉说:“是伏羌的多斯达尼散给的。” 马明心说:“你是用我们的教门索取财物。你远远跑一趟,心意只在财物!快去把东西都退给人家。” 麻脸满拉脱了衣服,打着赤膊,满面羞傀。 马明心说:“如果真主没有告诉人遮蔽羞体,我就叫你把裤子也脱掉。你走吧,不再进我们哲合忍耶的门。” 麻脸满拉哭了起来。门徒和百姓也都纷纷为他求情。众人都说,原谅他吧,这是我们大家都有的缺点。马明心最后才留下了他,并且对众人说:“从今以后,谁也不许为施散走坊!”


                              23楼2014-04-15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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