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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现代文学:心灵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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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守密
乾隆皇帝,这个自称盛世君主的人,发现了在大西北的某处藏着一个对手。 他是个精明人,他觉察出,奏折里缺少他要的东西。他讨厌手下那些残民贪污的大官,因为那些人在西北的黄土沟里疲于奔命,和对手打了半年仗也没有知己知彼。 他觉得这个对手古怪。 这一年他正要跨进皇清极盛世的大门坎,他不能容忍草民中出现新奇的怪物。他在前些年处死了漂洋过海出国旅行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广东家乡的“出国犯”梁某。而西北的一个黑影却无法被他斩决——他感到这是一个组织。 清查在乾隆本人追逼下,进行着。 于战前修理石峰堡的马正芳、马廷秀二人一经见于下奏,乾隆立即追问:“马正芳、马廷秀已被阿桂等飞饬查拿,现在曾否拿获?作何审办?” 张文庆阿訇之子张太等二人先在通渭被捕,后来义军扑城时知县王慺因为害怕,放了他们;乾隆怒斥:“若虑其抢夺,亦当即于正法,何得辄行放送?” 固原有马升贵者,为生计挖窖喂养牲畜,被疑为破城藏兵,捕后追究不已。乾隆一直问至点滴,居然查出马升贵与田五阿訇熟悉之事,后来斩马升贵等三人,充军烟瘴五人。 田五、李可魁殉教日早。乾隆追问:“该二犯尸身,阿桂、福康安曾否亲自验明,将伊锉骨扬灰?” 乾隆读甘官奏折中有供词曰“马明心于四十六年正法后,我听得河州有他几个徒弟,伏羌也有他徒弟”,马上嘱咐:“留心细访河州、优羌二处马明心徒弟系何姓名,共有几人,从前从何办理;详悉具奏。”


115楼2014-04-28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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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五阿訇之兄田友被俘,乾隆指示:“详悉研鞫,务得确情。” 乾隆于各起事首犯或押入京、或已被杀之后,还嘱咐甘肃阿桂等,要他们在俘虏中搜查“平日通同商谋,足备讯问者”,为获得新线索,“复加严鞫”。并且感叹说:我不过为着甘肃永远宁谧,你们地方官自当能体慰我心。 哲合忍耶的宗教组织,如飓风中的一株嫩树,被摇撼撕扯,几几被连根拔除。 第一个危险濒临暴露边缘的案子,是秦州密尚德打刀运往伏羌一案。 官吏追查极细,包括刮刀、铲刀、裁刀长度;是否确系“口外刮香牛皮所用”;运往伏羌可赚钱数;密姓回民根源及密尚德之母改嫁伏羌马家始末——最后发现起义军营中有一个“密姓回民;年约二十余岁,随贼打仗,其父密阿浑现在秦州”!这样破了密家与义军的关系秘密。公家判断:“秦州必另有党羽”。黑手立即伸向陇南,这是哲合忍耶在清查中的一个紧急的危机关头。 密阿訇,据曼苏尔写本: 道祖太爷首次到秦州(今天水市)时,遇到了密阿訇和吴阿訇。他俩带着自己的教众来会见道祖太爷…….他们走后,太爷对众门人说:“密阿訇是一位清廉的学者,吴阿訇是个内污的人,不可误认!”……后来,密、吴二人被捕入狱了。……密阿訇凛然说:“一切事都是我干的,与他没关系。要杀便杀!”密阿訇壮烈殉道了。


    116楼2014-04-28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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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10 12: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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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牛木头)到了该村,人们对他不闻不问,很冷淡。……牛木头阿訇在寂寞中自叹道:“毛拉啊,您把我派到这里来开学,而他们却不来照面,这该怎么办呢?” 后来牛木头阿訇克服了困难,扎稳了脚跟。毛家对村渐渐恢复了哲合忍耶教。但是,随着牛木头阿訇知名,清朝官吏便察觉了。公家捕走了牛阿訇,“打断了他的双脚,拉到平凉先游街,再斩首示众。” 而伊玛目·阿兰·穆宪章老人家只能目送他赴死。牛木头远远望见平凉太爷时,大声高呼:“兴圣教,心坚如石!”而平凉太爷只能流泪,“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大地”。 毛拉见敌人绑着牛阿訇游街时,心里难过极了。他老人家急忙回家,独自干了个尔麦里。到了结束的都哇尔,他老人家念了很长很长。 在连空气中都充满杀机的大恐怖里,在视野眸子每天看着多斯达尼的凄惨殉教而自己无能为力时,在一躯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身子必须担起重负的指令下,伊玛目·阿兰·平凉太爷隐没在无声无形的痛苦之海,谁也看不见他了。非但迫害者和公家,就连被打散的哲合忍耶,也看不见他了。 如今人不知他,他也不知他。 像闪电突然照亮黑暗恐怖中的真相一样,马明心导师的预言在此刻投来一道炫目的光芒。直至今天这预言仍然那么隐秘,吸引着人们向它参悟。 在这强烈的光芒中,我看见一个生命垂暮的老人。他一直跪在坐静办功的一口枯井里,那口井在平凉一个地名白水的村子附近。他的形象不像他的导师、圣徒马明心那样深不可测和无法追及。他的形象,如果有时灵性的光亮照来时人们可以看到——他是一个久久跪定、久久地向真主虔诚祈求着的衰弱老人。


      122楼2014-04-28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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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命定的悲剧,圣战和教争都以殉死为结局。留下来的事业,永远由选择了心灵痛苦的生者来完成。这也是一种哲合忍耶,一种新的信仰者。忍,这个宇的含义是最沉重的。人们常说、但很少有人真地体会过——活着,比死更痛苦。但是他的宿命如此。 他的濒死生命,是用于拴住哲合忍耶最后的一丝脉息的。 久之,平凉太爷其人,愈来愈“人不知他”,愈来愈像是一个谜。 《曼纳给布》也保存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记事,能够使人感觉平凉太爷穆宪章那铁一样沉默不露的外壳里面的真实: 少尔林传述:伊玛目·阿兰(愿真主净化他的心)向盖兰达尔问道:“似乎火中含有水的湿润,那是由于悲哀;而水却含有火的燃烧——这两句话是什么含义?” 这是一段使每个哲合忍耶的后辈都怦然心动的诗句。他指的是《穆罕麦斯》中的段子。他正在以真主的卧里的身分在指示本质、强调任务。他使形式的赞念变成了意义的省悟。他就是水;他沉静不起波澜,悄悄地隐藏着燃烧。 平凉附近有了一些生气,但是烈士遗教的复兴不能指望这里。灵州的银色川区是新的希望之地。伊玛目·阿兰·平凉太爷穆宪章和他的女儿白水姑姑所坚持的,是血海和绝望中的一个秘密设想,一个梦一样的念想。 此时的哲合忍耶,灵州人潜在地下,甘肃人七零八落。也许平凉太爷穆宪章从黑暗中传出过口唤,但也可能是全教幸存者悲愤的同仇敌忾——由于花寺派诬告哲合忍耶时有“耳毛为号”一句,清朝公家便以“新教老教,耳毛为号”为标志捕杀哲合忍耶——平凉光阴以后,凡属哲合忍耶回民一律不再留蓄圣行的腮胡①,忍辱毁形,剃净两腮,以记深仇。哲合忍耶决定以这种特征做为末日审判时和那些迫害者打官司的证据。二百多年来,凡是哲合忍耶都坚决不蓄两腮胡子。至今天这种面容特征仍是判断一个哲合忍耶的内心状态的标准之一。


        123楼2014-04-28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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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伊玛目·阿兰·穆宪章垂危之际,正是哲合忍耶悲愤地拔光或剃掉圣行腮胡的时候。此刻,遵守一件笋乃提已成了杀身祸源,拔净两腮利毫耶(腮胡)又心如刀绞。曼苏尔书载:“当他身体非常衰弱时,疾病折磨他时,他的功修非但不减少反而更上紧了。”——他在苏菲的苦修中,使心脏挣扎着活到需要他活到的日子。 在这日子到来之前,在他能够确认哲合忍耶已经在远方那片盐碱雪白的银色平川里扎根立足之前,他只求在神秘的功修中坚持。 毛拉捧起了尊贵的双手,做了很长很长的都哇尔。所用的时间有念三遍《雅辛章》②的时间。在这之间,毛拉的面庞都变黄了,但声音却没有中断。他的声音好像温和的香风在拂动。 他的病已经沉重不医;关里爷听自己的同学说过,在侍奉平凉太爷时,喂了药后劝平凉太爷睡一会儿—— 毛拉大声斥责:“嗨!我三十年没有睡觉,今日你叫我睡什么觉!” 他掌理哲合忍耶三十年,现在终于到了哲合忍耶请他安息的时刻。他遣人去了碱地平川的灵州,灵州大师傅马达天赶来了。曼苏尔阿訇以下的记事使人惨不忍睹: 船厂太爷开始不敢接受。……平凉太爷对他说:“你必须接受。这是真主的前定。”……说罢,猛拉了船厂太爷一把。……叫他摸。当他摸到胸膛、肚脐时,他停止了。平凉太爷却命他再往下摸。他就从命,摸到了两个睾丸——它们肿得像两个铁罐一样…… 平凉太爷说:“这是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我遭的罪。我独自一人忍受了。所以,别的教友没有这样的回赐:在我的身体上和卢罕(注:卢罕,灵魂)上,都有舍西德的色百布(注:色百布,原因,前定)!”


          124楼2014-04-28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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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罕默德·然巴尼·穆宪章(道号伊玛目·阿兰,教内尊称平凉太爷),归真于回历一二二七年(一八一二年,清嘉庆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 拱北在平凉南台子。这座拱北在同治十年、一九五八年曾被两次挖掘捣毁,今已恢复,各省哲合忍耶吊唁者经年不绝。 平凉太爷的一生,使哲合忍耶和一切追求者们,在刚刚懂得了激烈之后,又懂得了深沉。他的一生无懈可击。他是一位没有血衣的牺牲者,一位不上沙场的勇士。他以他的一丝微息,坚持了哲合忍耶的一切伟大原则。在他的光阴结束以后,哲合忍耶便宣告了备受迫害的十八世纪的终结。既然哲合忍耶已经不可消灭,那么中国便有一种精神和血性不可消灭。当俗界的统治者在夸耀他们血腥的功绩时,这大地上处处响起的《穆罕麦斯》正赞美着更崇高、更永恒、更动人的胜利: 他们的神已自然地泯灭了 正如他们的湖水无缘无故地干涸 火在痛哭,水在燃烧 似乎火中含有水的湿润 那是由于悲哀 而水中却含有火的燃烧 正道的光芒四射 恐惧和污浊被扫除 人,终于获得了安慰 心灵已经可以虔诚 神呼喊了 正值光辉普照 真理的含义和语言 正在显现


            125楼2014-04-28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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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行:经堂语“笋乃提”,即遵效穆圣行为。 ②雅辛:古兰经一章。哲合忍耶每天清晨礼拜后,要在黑暗中传念雅辛章于打依尔上。声音极其动人。


              126楼2014-04-28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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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门 流  放
                第01章 六年
                平凉太爷伊玛目·阿兰殁后,哲合忍耶的事业转到灵州。接续者马达天,名穆罕默德·扎俩力,道号古土布·阿兰,他只把这大业维持了短短六年。 这六年时光,既有前两代遭受的迫害,又有一种喘息和安宁,在哲合忍耶的历史上,这是一个微妙的、承前启后的时期。 新的一代穆勒什德古土布·阿兰也染着这种时期的特殊色彩:既有前辈殉教者们的危难,又有一些谨慎办教的大阿訇的和平。 在古土布·阿兰接续教统以前,他在当地被尊称为灵州大师傅——其父是著名的关川弟子、灵州哲合忍耶视为始祖的巴巴太爷(又名灵州七巴巴)。古土布·阿兰是长子,从年轻就由其叔父盖兰达尔巴巴推荐,直接到关川道堂学道。因此可以说:哲合忍耶第三辈穆勒什德马达天,乃是道祖马明心亲授的弟子。 曼苏尔·马学智同是灵州人,他的长篇钞本,主要讲的还是青铜峡以下、黄河古灌区的故事。他仔细叙述了马明心沙赫培养后继者的事: 尊大毛拉道祖太爷对洪乐府阿訇说:“除了灵州七巴巴外,就只有你了。没有别的人了。”洪乐府阿訇答:“有的。”“他是谁?”道祖问。“灵州七巴巴的长子。”洪乐府阿訇答。于是,道祖太爷就叫洪乐府阿訇去灵州,去请船厂太爷。当年青的船厂太爷跟随洪乐府阿訇来到尊大毛拉道祖太爷家里时,正值道祖太爷在窑洞里干尔麦里。洪乐府阿訇急忙进了窑跪上打依尔;而船厂太爷在窑洞外等侯。


                127楼2014-04-28 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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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10 12: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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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兴建道堂(决不是一所公开的哲合忍耶传教中心而仅仅是几间回民专用的房屋),或者是由于哈密瓜(或者瓜干)引起的冤狱,古土布·阿兰·马达天最终的时刻近了。 无法考定公家对此案的判断。能肯定的只是这不是一件所谓新教案即哲合忍耶案。再能肯定的是,当时灵州哲合忍耶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遮掩隐蔽身分之上: 从灵州押往兰州的途中,一个名叫王爷的人来相送……他出钱派一个人把毛拉送到兰州,要送的人转告毛拉,到了兰州衙门不要招认。 同时又安排古土布·阿兰·马达天的亲属统一口供:“我父亲是个生活孤苦的穷人。为了解决家里的生计,他才给人们开学当阿訇。……我的父亲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种了几行树做拐杖。我们是拄着拐杖乞讨度日的人家。” 灵州一带至今有一个传说,叫做“中闸子二爷的热依斯是拿钱买下的”。据当地乡老中传说的一个“中闸子爷用钱赎船厂”故事,兰州公家的官吏向营救马达天的回民公开索贿。索要银数传说不一,有人说是两千两银,有人说是四千两银。家住灵州灌区中闸的一户回民富户决意毁家救导师,卖尽两串骆驼队和家产,然后又去“河州撒拉人”地方找到一个姓马的乡老,两人逐村逐寺化钱粮(回民称为宗教事业如修寺募捐为“化钱粮”)——最后凑足官吏所索要的银数,送到兰州省衙。 公家断案:流放黑龙江布盔地方。布盔,今齐齐哈尔,当年是一片不毛之地。 后来,哲合忍耶内部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般人当上教门的热依斯,靠的是宗教干办,而中闸子二爷的热依斯,是他拿钱买下的。”由于把死罪(其实只是哲合忍耶自己认定的死罪)赎成了活罪,中闸子二爷的大名也在教史上留传了下来。《哲罕耶道统史传》记载了此事,但史中所记的化钱粮地方是关川一带。


                  133楼2014-04-28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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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千里充军的路途细末,牛车木笼里的筋肉痛楚,解差的欺凌折磨,都已经完全湮灭难考了。未来的读者也许不能理解为什么遗存如此稀少。有着相似的被迫害史的信教者,也许会因为记忆如此稀少而怀疑哲合忍耶苦难的程度。 未来的读者和未来的人类不仅仅会因上述文化教养的原因而对我们淡漠。未来的、那美丽来世的人们还会因人道、人性、人的心灵的神圣不可侵犯——而且这又是世界的起码契约与道德——而对我们哲合忍耶缺乏想象力;就如同今夜的我正在因自己对流放东北的那支行列缺乏想象力而痛苦一样。 随手检索比如《日本基督徒殉教史》,后来的编篡者简直使用不尽他收集的资料。笔记、书信、秘密记录、墓志、甚至文物和文学作品,都保留到了信教自由的时代。我翻阅着这本书,难言内心的感慨。那些为着信仰渡过大洋而牺牲的传教士们都是文化修养丰厚的人。甚至我认为唯他们才是真正的学者。人死了,书活着,后来的人因为读了他们的遗书,便相信了确实有灵魂(即我们回民讲的卢罕)还活着。 人们很难想象哲合忍耶是怎样的贫穷。 人们不会承认:由于我的出世,哲合忍耶才算有了第一个用汉文的作家。 我的前方只有几位老阿訇。他们用神秘的阿拉伯文写下的内容,只是神秘主义。克拉麦提,是他们写作的支撑也是他们写作的对象。他们不重视过程。但是,过程不能湮灭,否则将无人相信。


                    135楼2014-04-28 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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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拉预感自己将回归到真主那里。他把一块白布撕开,缝成卡凡(裹尸布),命令儿子拿到江里去洗。孩子不忍与毛拉诀别,迟迟没有去洗。毛拉说:“难道你不相信我?这是真主的前定!……”第二天他又催促去洗。孩子悲痛极了,仍没有去洗。第三天,毛拉催促说:“你再不去洗,就来不及了!” 哲合忍耶第三辈穆勒什德马达天,穆罕默德·扎俩力阿訇,道号古土布·阿兰,于嘉庆二十二年九月初六在吉林船厂归真于流放途中。教内尊称船厂太爷,他的拱北在今吉林省吉林市松花江畔的山岗上。 追随他自愿充军的十二户人家,仍被清朝官府依律流放到黑龙江布盔,在彼生息繁衍成一方之众。这就是哲合忍耶在东北大地上流传的起源。 据教内传说,船厂太爷一行流放途中,路经北京时,影响和震动了北京回民。后来朝阳门(即齐化门)上坡清真寺成为著名的哲合忍耶清真寺,源头也溯于斯。


                      137楼2014-04-28 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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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章 知的遗训
                        我点燃的香上,青烟袅袅缭绕。我第二遍朝着他的卢罕摊开了两掌。我的都哇尔在战栗之中接完了。可怖的酷热压迫着,挤压得我简直忍受不到下一秒钟。汗水凝成了碱,浸疼了我的额头。汗水又唰唰流淌而下,冲下的汗碱一直流进脖颈,流向我的胸腹。身上的长袖衬衫泡在我的肉躯上。我像拱北上的每一个人一样,严肃地扣着袖扣,在煎烫的热气中,在这松花江上游低谷的夏末的炎热中体味。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如煎熬,如蒸烤,分秒都那么漫长,忍受是那么难以坚持。生命在这种形式中走着一道不尽的下坡路,如那松花江水缓缓地流淌。活着,真的比死更难。 这真是一种肌肤触碰般的感受。然而这感受能成为注明页码的史料么?我举意为哲合忍耶书写教史。但是我缺乏如同天主教殉难的传教士留下的那种多卷本笔记集。我的手里没有几页文字,虽然我的心里有烈火般的情感和判断。 我反复地询问。 我默默回想着我崇拜的艺术家。我在问。但是我发现他们并没有像我这样遭遇一个如此问题。 以往,对哲合忍耶来说,一切公开宏扬的和隐而不露的、一切浅显的和机密的、一切令世人瞠目的和被世人嘲骂的——都可以用沉默来对待。或者用高声赞颂的沉默,即尔麦里来对待。 然而今天哲合忍耶要求我的却是:沉默的终点到了。给你口唤——让世界理解我们! 我花费了五年。在我的一篇散文中我写出了五年里我获得的方法论:“正确的方法存在于研究对象拥有的方式中。”我首先用五年时间,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和西海固贫农在宗教上毫无两样的多斯达尼。后来——当我四次从西海固、八次从大西北的旅途归来;当我擦掉额上的汗碱,宁静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沉思时,我觉得一种把握临近了我。我暗自察觉自己已经触着了大西北的心。他们对烈士们的怀念久久不息地震撼着我——我默默地立下誓言,彻底地站进了这支人道和天理的队伍之中。


                        138楼2014-04-28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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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困境中,有一天凌晨,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哲罕耶道统史传》第三门《船厂太爷》的阿拉伯文中,非常奇怪地、超乎体例地、用长长的篇幅论述着这样一组命题: 作者和认识。 第二天,我找到一位精通阿拉伯语的老先生,逐字逐行地推敲,最后审定了一段古土布·阿兰·船厂太爷马达天的话。我坚信:这段话乃是他留给我的遗训。 尊贵的毛拉船厂太爷说过:“我们正道的创造者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曾指出:‘学者如果只是倚仗着他的学问而衰死,那么他的死有混同于卡费勒的危险。’他对我的祖父说:‘你把这话再重复一遍。’于是我祖父就把这段话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说这些话时,他吉庆的两眼热泪盈眶。 我急急前后翻阅。原来我们这部教史的这一门简直是一部关于作家和作品、学者和学问的伟大著作。 学问有两种:一种是在心里的学问,那是有益的学问;一种是要宣扬的学问,那是神对人类的指证。 还有一封古怪地插入这部宗教书——哲合忍耶把它称之为“经”——里的信件: 你已经有了知识了。——你千万不要把你的知识的光芒熄灭,而使称自己坠回黑暗!你不要熄了那光芒——以免来世降临,别的作者凭着他们的光芒奔行时,你却处于黑暗! 我不再怀疑犹豫。此刻我的举念坚如磐石。我的读者们已经屏息宁神,我不能违背我的前定。让我这个作家顺从于一种消逝的无情历程;让我这个学者降伏于一种无形的心灵吧——我终于解决了学问和艺术的根本形式问题。我已经决定了我的形式。 不拘泥任何历法和传统断代的、仅仅为哲合忍耶所承认的第一个历史大时代,终于在此时结束了。在我的作品描绘也终于告一段落的此页,应该摹仿阿拉伯——波斯文学的修饰文体,在末尾添写一首诗。


                          140楼2014-04-28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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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春天是秋天   荒山绝境无花草 人容我人追我   活着本来是流浪 赞美你——几番炼我的深沉世界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目不识丁便精熟地理 无论谁也不能逃出前定 无论谁也不会搭救朋友 深沉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是年节是喜庆   我那故乡只吃糠菜 在家里在路上   其实都只有一丝希望 感谢你——不知信仰的官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身无分文便走遍世界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是我辽阔的监狱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由我代表中国 万遍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141楼2014-04-28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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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10 12: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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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门 新 世 纪
                              第01章 复苏的世纪初
                              十九世纪迟迟地开始了。 这支在古老中国文明,在孔孟之道的大海上形象罕见的信仰者集团,也迟迟地开始了它的第二个大时代。循回又一次运转,并没有在开始时分就提示或警告。最深处潜藏的一个本质悄不作声:哲合忍耶贫穷而烈性的教民并不知道他们被带进了一个大时代。 十九世纪无论在世界或在中国都是一个大时代。原初的、根本的问题百年不遇地摆在一些拥有使命的人们的面前。我不想在此书中罗列比较风云变幻的十九世纪世界史和中国史;因为就绝大多数哲合忍耶人来说,他们对环境和条件并没有觉察。前定论是一种无敌的理论和信仰——哲合忍耶只能随波逐流,必要时就使用束海达依主义,像怀着利斧闯入荆棘。 关里爷(也唤做伏羌二爷),即我唯一崇拜的伟大作家阿布杜·尕底尔此时还活着。奇怪的是他的名著《热什哈尔》对自己的年代只字未提。这耐人寻味。也就是说,在十九世纪初叶,关里爷是一个不愿描述当代的历史作家。我在吟味中有一丝震惊:我感到了某种神会,我也是一个不愿描述当代的作家。 史实是不存在的。而记忆——哪怕是镂骨铭心的记忆,也能够被遗忘。血在褪色以后是一种黄褐。所谓“知”——即真正代表时代的观点是挣不脱先锋命运的:当它独自出世孤独探索时,它不仅曲高和寡掷玉入泥,而且放弃了于通俗求弘扬的契机。而当它被结局证实以后,庸俗的聒噪声鼎沸而起,喊叫的是它昨天的见识。它又沉默了———这是一种学问和艺术向宗教皈依的过程。用这种观点能解释世界的许多现象。


                              142楼2014-04-28 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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