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番外】宁以景行铭吾心

【楔子】
“师父，能再说说封神时候的事情吗？”
面目清秀的稚童眨着眼，带了好奇地看着他。他沉默了半秒，佯怒，抬手给了小家伙一记暴栗。
“练功去。还有要叫我老大。”
“唔……”小家伙委屈地揉了揉脑袋，一声不响地走到了门外。他静静地望着，藏起了眼中那一瞬间的复杂。
你，会是另一个我么。
……

【一】
仙神会有悔悟的时候吗。
如若，当有一日，发现自己曾经走过的道，却是错的，那时该当如何。
……
他站在云楼宫装饰华美的廊道下，看那庭中，栽种的几缸白莲。那双令众生为之倾倒的凤眸，带了些微的清冷。良久，他抬手轻敲缸沿，自嘲地一笑。
莲花么。一旦放在半阴处，便会挣扎着向阳光伸展。那本是生长在广袤的湖泊中，以天地为居所的生灵。只是那些自诩爱美的所谓雅人，偏生将它拘了来，束缚在这小小的几尺空间中。
他抽身，踏入庭中。手中华光一闪，紫焰尖枪带了些许戾气，一招一式，将周围空间尽皆封锁。
那是整个三界最为凶戾的枪法。看去轻灵诡异，变化无定，恣意中，分明透着潇洒；却是将那杀机尽皆锁定在那一点紫焰中，使被锁定之敌，无法退避。
斗神之威。他闭目，少年模样的脸上，藏起了一切情绪。
……

【二】
“师父……呃，老大。”
那个有些懵懂的孩子，怯怯地站在了他面前。他回头，脸上带着那种，似乎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
“有事？”
“那个……老大，小弟应该……用什么兵器？”
孩子的双眼，流露着期待的神光。他恍惚地想起昔时的乾元山上，似乎也有那么一个稚童，望着师父有些兴奋地笑。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的长枪，他淡淡地看向那个孩子，声音平静。
“什么都可以……先把所有兵器的使用方法都掌握了再说。”
“啊……”孩子疑惑地挠挠头。他静静地看着，仰首，阳光灿烂。
无所谓吧。武器之类，看的，是机缘吧。
至少这一次，你可以有选择的权利。
……
他看着走远的孩子，深深地吸了一口仙界带了凉意的空气。眸光，在那一刻再度变得清冷。收起了燃着紫焰的长枪，他看向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掌，沉默。
这一世的命运。在他们看来该是何等辉煌。
可是他，有的选吗。
他想起很久之前的陈塘关。他的师尊，为他批命时说过的话。他身负一千七百杀戒，将在封神之战中，担负大任。
呵呵。杀戒吗。他缓缓地攥住掌心的空气，笑得凉薄。
灵珠下世。异宝转生。将以安天下，福世民。
可。无论众人将这些说法修饰得多么冠冕堂皇，却始终变不了他是棋子的事实。
是。他是斗神，亦是棋子。棋子不需要有多么高深的修为，只要能够不断地在作战过程中，完成他下界的任务便好。他是上神手中的枪，只消将戾气，刺入那些“该死之人”的心脏便可。
他的下界……不过是为了，不断地厮杀而已。
……
他平静地笑了，面色，无喜无悲。
若是没有那一场带了波折的重生。这世间便没有哪吒，只有灵珠子。没有那个在世人眼中叱咤风云的斗神，只有一个，为三界正道所不容的，所谓物修——或者说，亦是妖修吧。
他本是娲皇炼石补天遗落的神石，因那瑶池的际遇，被王母与几位公主的精血点化。灵智初开，修为便是一日千里，顿时引起三界大能的注意。那时道门的祖师，便赐下了两件本命法宝。
呵呵，作为妖修却得到这样的殊荣，这是何等的大手笔。那个时候……他便已经是棋子了吧。
他平静地闭目，任凭清风吹过那一头墨发。
……

【三】
或许没有那时的痛……他便会一直，作为棋子而活下去吧。
可是，这世间的事情，又有谁说得清呢。
不知道，便不会痛。也不会发现，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个阴谋。
就如灵珠子的死。就如他之后的重生。大概这一切，都已然在算计之内。
只是为了，将一颗有些强大的棋子，牢牢地控制在掌心之中。
他笑。笑容，有些苍白。
为何呢。这一世，依旧会记得自己是灵珠子。可是，却忘记了那时的恨。若没有那一场戏码，他或许会是一个修为逆天的物修，而那个曾经给予他温暖的生灵，也不会这样平白逝去。
……
苍鹿。玄苍鹿。九色鹿一族最最优秀的孩子，他前世的挚友。也是无意中听到了那个计划的存在。如若没有他，灵珠子或许最终也只是一个视苍生为蝼蚁的杀手，而不是那个终究保持了心底清明的……所谓神明。
也是因为那个孩子，他在那一世，拒绝了转生。
呵呵。再之后，等着他的，便是仙界的追杀。
为了挡住那仙界之人对他射来的一箭，苍鹿用自己的本源，为他争取了一线生机。
然而他还是在那场追杀中，陷入了那道已然打开的阵门，失去了意识，也失去了……对苍鹿的记忆。只知道在他是哪吒的这一世，早年间，总有一只小白鹿在他身边呦呦地鸣叫。
那是苍鹿。在他堕入阵门的那一刻，奋不顾身地追随而来——灵识溃散，修为尽失。
可惜他不知道。他全然不知道。
他没有听见，那时挚友的提醒。在转生的阵法下，他的身上已然留下了道门为他种下的“种子”。受着它的诱导，他用敖炳与碧云童子的血，染了自己的双手。
继而。那一年的他，死在了陈塘关上……之后经过半年香火的温养，换来了如今这一副，修为根本不能增长的身体。
而苍鹿，也因失了他的护佑，在那一年被李府的下人偷偷杀死。
呵呵。他有些无力地笑。
很多年后，他无意间看到了三生石上投出的影像，才知道那一切都不是偶然。
其实他所谓的生父已然知道，那个三年六月生下的孩子，不过是夺舍而来。他因了那场不正常的转生，在那一场阴谋中，无意间害死了一个本该是哪吒的孩子。所以，那之后的托塔天王，才会对他那么的恨。
可是……他有的选吗。
他终究，只是那些大能手中的棋子罢了……
……
他望着那庭中的莲花，一声轻叹。
其实他只要稍稍注意一点，便会发现师父在那种肆意中，藏起的一丝悲悯与歉疚。那种状似潇洒的嬉笑与赞叹中，隐藏的一丝疲惫。无论是他自尽之前，还是在他获得那具法身之时。
可是即使注意了，大概也无济于事吧。
他终究放弃了反抗。不是不愿，而是大概，已经筋疲力竭。对于周围的一切，无论是道门的衰落还是佛门的兴起，大抵，都与他无关。或许在与那猴王战斗之时他曾有过一瞬间的恍惚，但一切的结局，又有何不同呢。
磨平了戾气，只是沉默。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孩子出现了，带着一个奇怪得让人想笑的名字。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那个孩子，怯生生地对着面前的他，唤了一声，“师父”。

【五】
那一户姓徒的人家，在他赶到之时，只有那个孩子以及一个小女孩还活着。那个女孩死死地护着那个婴儿，自身的生机却是迅速地消散，无论如何也无法遏止。
“大哥哥……你是神仙吗……”
“求你……收我弟弟为徒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怪物会杀我们……可是……至少跟着神仙……弟弟就会活下来吧……”
女孩的魂魄慢慢地飘散了。他沉默着，任凭那个小小的婴儿在那里高声地哭喊。
这是他第几次，看着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了呢。他看向那个小小的婴儿，终于，苦笑。
他既然选择了出手，这时候，还可以不负责任地离开吗。那样，与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已经被迫背负了太多的杀孽。已经不想，再背上更多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何况……无论这个孩子是什么，他也只是个孩子不是吗。至少，在他犯下无端的杀孽之前，他尚且可以加以阻止。
呵呵。苍鹿，这算是前世的灵珠子，在今世残留下的那一丝，名为“善”的东西吗。
……
他无言地探查了那个孩子的体内。收回神识时，眼中已然现了惊诧。
细细探查之下才发现，那混杂在一起的魔气与灵气，在这个孩子的体内竟然能够相安无事。甚至，在通过这个孩子的经脉时，还可以不住地相互转换。各种气息在这孩子的身体中竟然保持着一种稳定的平衡，循环流转，生生不息。
而这个孩子的识海中，则是沉眠着一个令人心悸的意志。这股意志似乎已然十分薄弱，但依旧让他为之心下一紧。
那是魔尊奚虬。那个在数百年前，已然死去的魔界至尊。虽说只是残念，但长此下去，这个孩子必然会受到影响……
是想要借着这个孩子的身体重生，还是要将这个孩子的身体，作为魔界之人修炼的鼎炉？他才不相信那些上位者，会这般随意地赠送某个生灵一场所谓的机缘。神也罢，魔也罢，一旦身居高位，想法大概都是共通的吧。
若是他不出手。这个孩子，大概会成为这些上位之人，利用的工具吧。没有自由，只是所谓的傀儡……
傀儡……么。他眸光一冷，在那一刻做出了决定。那或许，也是他唯一的一次豪赌。
“从此你的名字就叫做‘徒弟’。只因无论如何，你都是你姐姐拼死保护的弟弟。”
“记着，无论如何，都不要丢失自己的本心，不要成为，他人摆布的物件。”
“违心之事，无妄之罪，愿你今生不必承担。”
“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弟子。”
……
他用自己的本命真血，在那个婴儿的身上画下了一道封印，将魔尊奚虬的残念封印在那个孩子的识海之中。他知晓这么做的凶险，但此刻，不得不这么做。若是惊扰了魔界，后果必将不可想象。
灵珠真血本就是逆天之物。那赤红色的封印一经形成，便将那道残念彻底与那婴儿的魂魄断绝了联系。只要假以时日，徒弟的意志必然可以将其全面压制。如有必要，这道残念甚至可以成为这个孩子成长的一道磨砺。
他默默地收了术，一声浅叹。随即，目露坚毅之色。
哪怕又只是一次无力的挣扎。他也要，尽力一试。

【六】
他将那个孩子留在了门中，并以自身法力，隐藏了他身上的灵力波动。这样，在玉虚门中，他便不会被注意，也就有了更多生存的机会吧。
那些大能尽皆忙着修行，又怎会注意到他此刻的小动作。于是这一藏，便是七年。
那个当年的孩童，也就这样平淡地迎来了内门弟子招收的时刻。带着那种，让人有些无言的懵懂。
懵懂……他想到这个词，有一瞬间的恍惚。曾经那个在乾元修行的少年，似乎也只是这般，带着单纯，懵懂地活着吧。
他看着那个孩子又一次在抄写经文时走神，只是如往常一样，给了他一记暴栗。
“认真点。”
“唔……”徒弟一脸无辜地揉着脑袋，“老大你什么时候能轻点……”
他眯起眼，表情还是那般玩世不恭。
“觉得抄经文无聊？”
“嗯……”孩子怯怯地看着他。
“我昨天给你讲过的东西，都记住了？”
“唔，都记住了，不信我可以背出来啊……”小徒弟的眼中有了一点兴奋。他了然，摆摆手。
“明天去妖界练身手。顺便，撞撞机缘吧。”
“老大万岁！”小家伙激动地从几案前一跃而起。他眯眼而笑，少年模样的五官，这一刻洒满了阳光。
“是我徒弟不？淡定点。”
……
接下来那些日子，想起来或许是轻松吧。
他给了徒弟一份从人界带来的清单，上面写满了妖界近年来在人界犯过事的妖物名字。都是些修为不高，却因为种种原因罪孽缠身的小妖。
击杀身负罪孽者，天道会赐予一些功德。而那些功德金光，也可以使三界中人，在对这个孩子动手之前有所顾忌。这些，即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能，也无法忽视。
他看着这个孩子在厮杀中渐渐地成长，面上依旧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可是那种淡淡的欣慰，却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吧。
是。那是他的弟子。他又怎会，不欣慰。
……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洋洋得意地炫耀着第一次在野外做的烤肉，然后苦哈哈地皱着眉将它吃了下去。
他看着那个孩子，用那一组他炼制的飞刀，气喘吁吁地将某个罪孽缠身的妖物灭杀。
他看着那个孩子，在他找到的那一处灵泉中认真地闭目调息。
他看着那个孩子，一边努力地提升着自己，一边大声吼着，老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
他笑了。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笑得那么自然。虽说在徒弟面前，他还是那个惜字如金，不苟言笑的“严师”。
那一段时间，他甚至忘了这个孩子是一个身份敏感的存在。只是那般投入地去付出，去教导。
毕竟……无论徒弟是谁，那只是他的弟子不是么。
是啊……那是他的弟子。他暗暗攥紧了十指，凝眸，咬紧牙关。
他绝不会容许，他的弟子，再步他的后尘。

【七】
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平静，大概总有被打破的一天吧。
他看着仙界，关于仙魔之战备战的法旨，不由苦笑。
而在玉虚门内，那一届的内门弟子大比，也已然开始。而他的弟子，终是在那一场大比上，展现了锋芒。
他当年在徒弟身上留下的封印，似乎也正在被道门的上层，隐隐地察觉。当他的师伯皱着眉告诉他，弟子在大比上展现出的两种性格时，他只是淡淡地回应，会对此负责。
他又一次去找了师父。这一次，师父没有表态，只是给了他一份刻满药材的玉简。
“天庭之中有一只将死的神禽。以此药驯服……或许，会给他一点保命的底牌吧。”
他拱手而退，微微垂下了眼睑。作为对当年之事知根知底的人物，师父他，也已然做到了极限吧。
似乎是巧合。他的师兄，正好给了他的弟子，一个凑齐所有材料的契机。他望着弟子数着药材远去的身影，沉默了许久。
……
再之后……他的弟子顺利地完成了师门给予的试炼，也在之后，驯服了那只带有孔雀一族血脉的毕方，为它起名为，绱华。这神禽果然如它的祖先一般带着特有的傲气，且有些与徒弟相似的“不靠谱”。但，无论如何，这的确算是一张不错的保命底牌。
他看着弟子摇摇晃晃地骑着神禽大呼小叫，目光中，有一些复杂，亦或是，不舍。默默地闭了目，他将天庭的圣旨收入豹皮囊，唇角在风中微微勾起。
是呵。自此，他的弟子就要渐渐地学会单独一人去支撑。能够倚仗他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
“小子，有代步就可以自己闯了。”
“你这货运气很好，找到一只混合属性的灵兽。”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如果之后在外边听见你给小爷丢脸，那么，后果自负。”
他眯着眼，脸上依旧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他看见了弟子那一瞬间的神色，心下有些苦涩，亦有些……温暖。
唔，温暖吗。他淡淡地微笑，拍了拍弟子的肩头。
“为自己取个在外闯荡的名号吧。”他平静地看向自己的弟子，随即，转身离去。那一刻，他仿佛看到，那个昔日乾元山上的少年，和面前稍显稚嫩的人影，重叠在了一起。

【八】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弟子接到的任务，竟然是帮天界夺取地盘。而那个地点，偏生就在前世的灵珠子留下的岛屿上。
那可以说，是四代弟子所接的最艰难的任务。那个他们要守住的地点，名为莲绱。
在那一场战役之中。他的弟子，终究表现出了领导力。在他因为开启镇界之阵而赶到时，这个孩子，已然带着其他几人苦战了数日。见到他，这个孩子显得异常激动，在他交代了任务之后，有些急切地告诉他。
“……老大，我的‘江湖名’想好了，檀木师兄帮我提的。”
“‘路景行’。檀木师兄说，那是所谓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一路惩恶扬善’。”
“老大……你就是我要仰望的高山……所以，小弟一定会将这个名字的寓意传播开去的！”
他听着，心头狠狠一颤。却是藏起了所有情绪，如平常一样，敲了敲徒弟的脑壳。
“矫情，办正事。”
……
那一战。他的弟子在莲绱岛的湖底，日夜控阵，整整二十五日。事后他看着弟子深陷的眼眶，有些心疼，却只是佯怒。
“到了灵泉再收拾你！”
呵呵。或许，这两个人的默契，永远不是用温和的语言来表达的吧。
那一次，他是带着弟子去参加玉虚宫会议的。在那一日，祖师公布了，这一场仙魔之战的起因。
前任魔尊奚虬，将毕生修为凝炼成一物，名为沧魔珠。据传，此物至邪至灵，刀枪不入，其戾气之烈，无坚不摧，被魔界奉为镇界至宝。数百年前此物落入仙界，不知去处。此番新任魔尊上任，界内政权交替，正值魔界气势削弱，不满者甚众，自欲夺回沧魔珠，借机吞并仙界……
他听着，只感到后颈一凉。魔尊奚虬。那是昔日，他封印在弟子识海深处的残念呵。
他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看着弟子小心翼翼地祈求他将其收入麾下的模样，他一声浅叹，闭了目。
或许……在他的身边，尚且可以勉强庇护这个孩子一段时间吧。但，时间终究是不多了。
……
那一日，他引导徒弟去与识海深处的奚虬战斗。并且告诉他，在之后如何与这道残念相处。他知晓，他的弟子终将在这种磨练中变得不断强大。可，大概他却是无法一路看着他成长了。
徒儿。此后的路，为师能给的，都给你了。成不成，只看你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