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篇 1 期 】1-18
chapter 1
我出生在1990年1月20日,隆冬,很冷,在南京一家贵的要命的私立医院,条件是好,只是现在也早“被破产”了。
我父亲是在我出生后的第十天才隔着育儿箱的玻璃见到又小又丑的我的。
“胎儿早产34天,瘦弱,出生时2.7kg,难产造成母体子/宫脱垂,采取剖腹产,但母体以后再孕会有影响。出生时间1990.1.20.8:03。”
他静静盯着睡的正熟的我,冷静地听着护士那些足够让人后怕的记录,完全没有一个父亲应有的激动或惊喜。
他淡漠的像是温暖室外的冰凉石凳,甚至没有表情。
“出生时间是多少?”他听完后问道,——我甚是能想象出他当时的毫无起伏的声调和大概稍显不耐烦的语气。
“8:03,天刚刚亮,日出时刻。”我祖母回答他,随即又问道,“取个名字?”问的小心翼翼。
“嗯。”他点点头,然后把手伸进育儿箱,碰了碰我握成拳的小手,把它伸平了,食指抵在我的手心里让我抓住。
“叫你卓晨行不行?”他居然问当时仅十天大的我。
我当然没有回应。于是停了一会儿,他收回了手,我的手指还保持着握住的姿势,不过手里已经没有东西了,但也没有醒。
他笑笑,道:“就叫你卓晨。”
我祖母松了口气,斟酌了一会,才试探着又开口问他:“你去不去看看裴染?”末了又加一句,“裴云也在,这几天你不在,都是裴云照顾她。”
我甚至能想象出父亲当时听到这话皱眉抿唇的样子。
心里愉快的不行。
这世上能让他闹心的人不多,我算一个。
而裴云绝对是其中之最。
父亲点点头,当时母亲还在睡觉,剖腹产后伤口的愈合让她疲惫不堪。
她当时还不知道,我是她第一个孩子,却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她以后都不能再受孕了。
父亲没有叫醒她,只是在病房里转了一圈,床头放着马蹄兰,我祖母对父亲说那是裴云买了放进去的,裴染喜欢的不得了。
因为裴云说,是父亲特意交代的,裴染喜欢马蹄兰。
我忍不住笑起来,真是忍耐不住了。
我觉得当时父亲那张冰山脸肯定皱的像一张揉了四百次的纸。
祖母莫名的看了看我,又道,她告诉父亲裴云大概是又出去买马蹄兰了。
那天早上裴云不在病房里,马蹄兰她是三天换一束的。
然后父亲便出去了,又忽然说:“我再去看看卓晨。”
他便又转回育儿房,祖母才反应过来卓晨是指我,——他已经给我起了名字了。
我还是在睡,早上8:00不到,整个楼层都是静的,他又站了会儿,就出去了。
祖母问他:“这就走了?”
他看了看表,点点头道:“这就走了。”
祖母唠叨他,“这么急?”又补充,“等裴云回来吃了早餐再走行不行?”
祖母很聪明,总是拿裴云留我父亲。
却不是我母亲。
——这其中的关系不甚明了,不过别急,我会尽量交代的清楚整个故事,而它不过是我这个长达几十万字叙述的寥寥一角。
似乎扯远了。
再说当时,父亲却没有再迟疑,道,“不了,赶9:00的飞机。”说完就要转身,想了想还是顿住动作了,道,“本来留的是下个月的时间的......”
——因为预计我是下个月出生的,可早产了,34天。
“我知道我知道。”祖母打断他,这种事儿没个准儿,意外了谁也没办法,还好,“母子平安,我们都挺满足了。”祖母说。
是说给父亲听。
说他们——她和祖父,卓家的所有人,都满足了,那就是满意了?
是吧。
父亲便点点头,道:“挺好的。”
然后他就走了。
在那样一个清冷的有些阴沉的早上,在所有他要见的人都还在沉睡的时候,他一个人静静地隔着玻璃注视过我,——可是我不知道。
他一个人静静地在病房里探望过母亲,——可是母亲不知道。
他一个人静静地等过一会、想看一眼裴云再走,——可是裴云不知道,也没有见到。
除了祖母和那个护士,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来过。
当然,这些都是祖母在我14岁生日那天告诉我的。
2004年1月20日,我14岁生日宴,来了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
都来了。
父亲照例没来。
14年来他也没有为我过过一次生日,我甚至很少见到他。
可是那些我甚至叫不出名字的人都来了。
当然,也许我不用,也没必要计较这些。
可是当时忽然就觉得忍无可忍,闹起少爷脾气,纠结在那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到底是不是爱我的?
于是祖母便给我讲了上面那件事,就是我出生后,父亲来看我的事。
祖母在讲述中甚至没有避讳我母亲、裴云和父亲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
——当然不用避讳。
也没必要避讳。
那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
众所周知的“秘密”。
我当时也是明白其中的端倪。
祖母说完的时候,我刚刚套上一件底衫,大概是把头发蹭乱了,她伸出手给我理了理,温热的手指擦过我眼角的时候停了停,我看着她,只觉得她苍老的眼睛满是疲惫,好像刚爬了二十层的楼,看起来那么累。
她说:“祖(我的小名,按家谱排的字,只有家里几个人这么叫我),你不该怪他什么,你看,他还是爱你的。”
“你出生的时候他还在法国,通知他以后就买了最近日期的航班急匆匆回来,只是你们都不知道,他也不让说。”
“虽然又匆忙地走了,可是你看,他甚至给你起了名字。”
“他那时候回来,第一个去看的是你,最后一个特意去看的,也是你。”
“祖,别闹了。”
最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道:“他是爱你的。”
也不知道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可什么是爱?
他是爱我的。是吗?
如果是,那我甚至觉得,电视上、路边的、商场里的随便什么人,也是爱我的了。
他们都同样的,让我感到陌生。
也是在那天,14岁生日那天,我第一次见到尤卡。
其实按理说我们应该很小的时候是见过的,——毕竟曾两家交好,只是我不记得了。
或者也不能这么说。
对,我和她在那之前还是没见过的。
真是矛盾,算了,这个以后再解释。
总之,那是尤卡第一次进入我的记忆。
生日宴是在当时卓家名下的一家酒店办的,整个大厅灯火通明,水晶的吊灯映着垒砌的高高的蛋糕和高脚杯里的香槟和红酒,像是一场奢侈的梦。
尤卡当时正半跪在一个椅子上,她探着半个身子很努力地伸手去够桌子上的一碟蛋糕。
其实放的离桌边也不算远,只是她太瘦小。
哦对了,我当时还不知道她是谁。
离的远,我看不清,只注意到她那在一群规矩的人中显得突兀的姿势。
——是侧面,她齐的长直发顺着肩膀滑到身前几缕,一手伸向蛋糕,一手放在腹部压着浅绿色的裙子防止碰到桌子上的酒汁,很有意思。
没一会儿就过去了个男人,高高瘦瘦的,他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把蛋糕拿近了放到她面前,我才发现她可真矮,像是个不到10岁的孩子。
她低着头吃蛋糕,男人坐下来,又抱起她放到自己腿上。她很乖,不吵不闹的,就像个打扮精致的洋娃娃,任他摆布。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攀谈,挡住了视线,我就看不到了,有些烦躁起来,偏偏这时又要陪这些人说些客套话,越发不耐烦地应付。
脱不开身——总有些所谓的步骤,至少在切蛋糕之前,我都要呆在祖母身边陪这些人说些极想呕吐的奉承话,又虚伪又无聊。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被带到了蛋糕前,侍者开始插蜡烛,十四根红烛,大厅里的乐队奏着生日歌,我茫茫然看着和我差不多高的蛋糕塔,心不在焉地数着插了几根了,七个?还是八个?
整个大厅忽然暗了下来,水晶灯全熄了,只剩下大厅周围墙壁上的艺术壁灯映着昏黄的光线,和每个桌上的碗烛(透明玻璃的碗型器具里面装着蜡油和灯芯,可以点燃照明)亮着。
我四下扫了一眼,还是没有看到那抹浅绿色的小影子。
红烛都点燃了,14根,该许愿了。我摇摇头,合上手掌,闭眼睛。
许什么好?
我向来没什么愿望。
想了想,又想了想。
周围是大合唱的生日歌,倒也整齐。她会不会也在唱?
“我想见她。”
我许了这么个愿望,也只是一闪念。
十四岁的生日愿望。
然后吹了蜡烛,周围乱糟糟的都是祝贺声和掌声。我睁开眼,居然真的就看到她了,——许过的愿好像还飘在空气里没散去,那真是最神奇的一刻。
她还坐在那个男人腿上,吃了一半的蛋糕还在桌子上,她正捧着他们桌上那盏碗烛,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鼓掌或是谄媚地笑着说祝词,她闭着眼睛,很虔诚。
我愣了愣,然后她就吹灭了那盏碗烛,又隐进一片昏暗里。
可是在烛灯熄灭之前,我看到她睁开的眼睛,被烛火照的亮晶晶的,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眼睛。
只一瞬间,烛火被她鼓起的嘴巴吹熄的瞬间,她睁开眼睛看向了我,我忽然就觉得被人抓住了五脏六腑,不能呼吸。
那眼神,透着一片荒芜。
她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座坟墓,仿佛这不是一场欢闹的生日宴,而是一场丧礼,众人都是死去的尸体,而她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在莹弱的烛光里,像在进行一场安魂弥撒。
从骨子里透出荒芜和悲戚的意味。
大厅里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音乐换成了欢乐颂的曲调,她放下碗烛,又开始专心吃她的蛋糕。
我看清了她的样子。
她微蹙的眉,微垂的眼睛,嘴角的奶油,小巧的鼻子,看起来那么幼稚的样子。
她的嘴巴抿起来,眉皱的更紧了——她似乎用不惯刀叉,蛋糕做也切不好,叉不到。她干脆丢了刀子,用手指捏起一块放进嘴里,手指上沾满了奶油。
我笑了笑,她忽然抬起眼睛看向我,和我的目光碰上,我微微愕然,张了张嘴巴,样子一定蠢呆到爆了。
她便笑起来,很天真的样子,和之前的肃穆一点都不沾边。
甚至,她甚至对我吐了下舌头!然后把她沾满奶油的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
我彻底呆了。
当时我真是怀疑一分钟前那个满是悲戚意味的她,或许是只存在于我臆想中的一场错觉。
她还在男人怀里坐着。
那个男人拿起桌子上的纸巾细致的给她擦了擦嘴角,手指,然后又把她往怀里抱了抱,防止她滑下去。
她爸爸?
那一刻我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半小时前祖母讲述的父亲去看刚出生的我的情景。
而我忽然有点慌,我清楚地搜索过那段叙述里的每一个细节,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好像,我还从没被父亲抱在怀里过。
那个该抱抱我的男人,从来没有抱过我。
这么想着我又有点想笑了,我他妈在计较什么?
计较这些干什么?
哦,父亲是什么?
他甚至从来没有抱过我。
可是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又是他给的。
名字,家庭,亲人,等等,很多很多。
所有所有。
都是他给的。
那我还有必要斤斤计较那一个微不足道的怀抱吗?
没有必要吗?
微不足道吗?
没有必要,微不足道。我这么回应自己似乎越发混乱的质问,竟也得到一丝慰藉。
我又想起来祖母说的那句话,以及她自言自语般的语气。
她说,“他是爱你的。”
可她说这话时,她自己眼里都满是不坚定的情绪。
不过倒也没有关系。
不爱我也没关系。
不给我过生日也没有关系。
没有抱过我也没有关系。
我这么想着,就觉得真是太好笑,就真的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笑的太用力的,我觉得我的表情一定挺扭曲的。
于是我抬起胳膊用力地捂住脸,笑的肩膀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