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国的春天一向是美丽的,黄莺穿柳,彩蝶恋花。各式各样的植物都在生长,虽然好花不常在,可这里的花从早春到暮春似乎开得没个重样,或许前几日还在感叹错过了几朵红叶李,不久就能被接着它班的海棠抹去这种遗憾。
这种天气总叫人忍不住要躺在那绿茸茸的草地上,晒着并不灼人的太阳,好好地睡上几觉。秦丹枫当然也不例外,他向来是个懂得享受的人,虽然他的要求一向不高,却总能叫人觉得他所选择的定是世上最舒服不过的事物。比如此刻,他把自己摊开来睡在草地上,让旁边一棵树的影子挡住他的脸,这样便不会被晒得太难受。对于秦丹枫这样的人来说当然少不了酒,而他若是想喝酒,腰间的酒壶里装着白定一那里打来的好酒,足够他喝上一阵。这样舒适的休憩,足以叫人躺上个把时辰,秦丹枫自然也是。
但他和别人不同的是,他躺得确实太久。甚至于太阳下山夜幕降临,他也不曾起来。
同时他也几乎不曾动一动。如果是不了解他的人,一定以为他是遭遇了什么不幸,以至于重伤昏迷。所幸在这么一个荒郊野地,应该是不曾有人经过的。
无论白日里是如何的叫人惬意,春夜里的风还是有那么些冷的。
秦丹枫依然不动。
但是离他不远处的一片草丛,却有了动静,那里潜伏着一个着青衣的少年。这少年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生了张极平凡的脸,浑身上下都可以用普普通通来形容。可他又有些不寻常。因寻常的少年都没有那样一双眼睛,而任何一个泯然众人的人,身上都不会沾着那么多血,或许是他的,也或许是别人的。
在这个少年周遭的草丛里也有着不少人,他们都是统一的黑衣蒙面打扮,唯一不同的大约是他们手中的武器。他们都全神贯注地留意草丛中的响动,很显然,目标是那少年。
草丛很广阔,黑衣人或许并不止这一群,究竟有多少危机隐藏在这里实在是未知的事。而那青衣少年有没有能力冲出重围也是未知之事。双方均没有动作,都在等着对方先行暴露。
但是那青衣少年毕竟还是不够稳重。他终于出了手,向着不同的方向掷出了三枚石子。这些石子足以激起千层狂澜,方才还寂静的草丛一下子变得热闹了。少年伏在草丛中静观那些黑衣人的动静,他听见那些人飞掠而去的声响,心里万分忐忑,只盼他们都去寻那些石子才好。他的运气似乎不错,草丛重新归于寂静,只有风声和它们穿过草丛时的草叶的抖动声,似乎再无那些人的声息了。他忍不住轻轻松了口气,然后带着有些庆幸的笑意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他看见了左颊边的那柄剑。
那柄剑并不稀奇,却叫这少年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若你不想死得太难看,就不要耍花招,乖乖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他背后那人道,“我可以留你个全尸。”
青衣少年震了一下,喃喃道:“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背后那人道:“你使暗器的手法不错,只可惜,我的眼睛却生得太利太好。三枚飞石的去向虽不同,但发出的地方,却应该是一样的。”
青衣少年又道:“可方才你们明明……”
“我们虽尽数掠出去了,却可以从另一个方向包抄回来。”背后的人颇有些得意,“你只注意听我们飞出去时的声音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从前我听别人提到你如何高明,今日一见……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古人诚不欺我。”
青衣少年不再说话。
“你要问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现在轮到我了。”
青衣少年却道:“我不会说的。”
“你现在不说,待会儿我也有办法叫你开口。现在你落到我手上,还能逃得掉吗?”
“他当然能。”
这句话不是青衣少年说的,更不是那些黑衣人说的,而这句话一出,方才那萎顿的青衣少年立刻为之一振,叫道:“秦兄,可是你?!”
方才说话的自然是秦丹枫,片刻之前他还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此时却已将手搭在了青衣少年背后之人肩上。秦丹枫听那少年这么发问,笑了一笑,道:“等到这样的重要关头再出现的人,又怎会是别的人?”
那人此刻已经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秦丹枫的手不偏不倚扣住了他肩上几处大穴,他便是连动也不敢动一下。却听秦丹枫道:“阁下可是水月城人士?”
“……是。”
“水月城的大漠孤烟之景向来为人所推崇,可惜能见的人确实不多。”秦丹枫顿了一顿,“在下两年前有幸得见,果然不负盛景之名。”
看过大漠孤烟的中原人!
黑衣人已经知道了他是谁,若说他方才是仅是惊吓,此刻恐怕用惊骇欲绝来形容也不为过。秦丹枫又道:“阁下既认得我是谁,还望看在在下这点薄名,放了这位公子,如何?”
黑衣人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忙一叠声答应了,收了剑放开青衣少年。秦丹枫并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便放了这些人自行离去。
那黑衣人首领率众掠出了好几里这才敢停下来,他想到方才之事,却不再是那副惊恐模样,倒是露出些狡黠的笑意来。再想想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他倒忽然觉得有趣了。
“秦丹枫,你可知你救的是谁吗?”
秦丹枫和那青衣少年仍留原处。青衣少年很是感激:“秦兄当真为了在下冒这般险,在下实在,实在感激……”
“沈兄不必介怀。”秦丹枫微笑着拉了他起来,“在下既有几分薄名,沈兄又是在下的朋友,这个忙,于情于理我都是要帮的。”他忽然收了笑意,有些严肃道,“这一回,在下却要不厚道些。”
“秦兄此言何意?”
秦丹枫道:“在下想问沈兄要件谢礼。”
青衣少年“啊”了一声,急急道:“这是自然,秦兄想要何物?若是在下力所能及的,定当奉上。”
秦丹枫道:“多谢沈兄,此物确实只有沈兄方能做成。”
青衣少年问:“不知是何物?”
秦丹枫又笑了,他慢声道:“沈兄真容,不知可能让秦某一观?”
青衣少年一怔,继而也笑起来:“秦兄这笑话,未免太不好笑了。”
“我并非玩笑。”秦丹枫此时仍笑着,青衣少年却发现他已经封锁了自己所有可能的退路,“沈兄若是自个儿把面具摘下来,这件谢礼便也轻轻松松就送出去了。沈兄若是不肯,那只怕秦某要多有得罪,还请沈兄见谅。”
他说着见谅,却是半点叫人见谅的心思也无。青衣少年瞪着他对峙一阵,终于笑出声来,问:“你是何时怀疑我的?”
秦丹枫道:“你的脸就足够叫人怀疑了。”
青衣少年挑了挑眉毛,等着他解释。
“这张脸很平凡,但未免也平凡过头,以至于像是捏造出来的。”秦丹枫敲敲自己的脑袋,“我虽自诩过目不忘,但你这张脸却着实是我平生最难记住的。这样一张脸,偏生却配了一双最不寻常的眼睛,我又怎能不怀疑?”
“长相并不足以说明一切。”青衣少年道。
秦丹枫点头:“对,可是你的故事又叫我再度怀疑了你。”他并不看那少年,只是望着天上那有些朦胧的月亮,月晕三更雨,此夜恐怕有雨了,“武功平平,却在遭到魔教追杀的情况下从漠北顺利逃到江南,你也许说这是你运气好。但你接下来,几乎是一下子就找上了我。如果按你说的从漠北逃来,希望能找个可靠的大侠帮助,那么北方自然有比我名气更响、更有实力的人。”
“也许我只是想看看这江南风光?”青衣少年此言,倒有了些承认的意味,他的眼睛此时好看得惊人,却与他那张脸产生了极度的不协调。他说了这话,或许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翘了下嘴角。
秦丹枫便也笑了:“让我证实猜测的却是刚才那人的一句话。”他直视了那少年,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说完了这句,他不再说,青衣少年也不再问,一时之间周遭都沉寂下去。
半晌,那少年道:“罢了,我此次本就有求于你,况且我也不是个姑娘,让你看看真正的模样,也不是什么损失。”
他这么爽快,倒是叫秦丹枫有些意外。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有更多想法,目光便一下子定住。
那少年身手奇快,秦丹枫尚不及反应,他竟已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若说之前那双眼睛配着那张脸是极度的不协调,现下秦丹枫看着那张脸并没有太过意外,倒有些“本该如此”的念头。大约也只有这样俊俏风流的面相,才能配得上那双眼睛。
“沈护法当真是一表人才。”秦丹枫抱拳。
“客套话免了,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便该知道我的经历了?”
“是。”秦丹枫点头。
谁能想得到,这俊俏少年竟是魔教左护法沈宁。
又有谁想得到,三个月前被魔教下令追杀的沈宁,竟和正道的秦丹枫秦大侠在一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