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昭昭兮天清，素月皎皎兮夜华，风残觅尔，归之星斗，念将时遇兮，聊诉迷殇。
海内濯濯兮翼远，鱼帆风扬兮存高，鸿筑云巅，倾袭化雨，翻之无畏兮，纵横玉堂。
————《云天之间，顾盼流连 》
淮水封地。
东起吴海之滨，西至岳山之巅，南领松辽大地，北近郦善平原，占据鸿国近四分之一的土地，其中心城池因横跨鸿国母亲河——远淮，而被命名为淮水城，这也是“淮水”此名由来。
此处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又因是水陆要塞，自古便为商贾聚集之地，各方势力盘根交错，龙蛇混杂。如此晦暗不明的局面持续数十年，却在几年内被打破。
远隆镖局陆家，异军突起，新任当家武功高强，宽德仁厚，承袭父志，且有人秘传其与朝廷大员颇有些渊源。因此，在走了数趟重镖之后，不仅叫响了镖局威名，更是收服了淮水多股帮派势力，在原有的陆路运输上增加了水路运输，并开始向商界进军，俨然成为一面旗帜。
故事从这里开始……
鸿源六年，初夏。
“小姐，小姐，那里不能爬上去……小姐您快下来啊！”
“祖宗啊，奴才求求您了，千万别再往上爬了……”
“主子您抓住了别松手啊！”
偌大的园子里，几个小厮丫鬟嬷嬷围着石桥旁的假山，既惊又恐地盯着已经爬上假山顶端，因看着他们手忙脚乱而哈哈大笑的小女娃。
“还是这里好玩！”女娃拍着手，俯身看下边的人因她的动作而又一次被吓得大呼小叫，便愈发觉得有趣，其中两个年龄稍大的嬷嬷甚至已经晕过去了。
正当所有人都无计可施，就快要跪地拜神时，一道温柔的声音从园子门口传过来，“陆昭昭，我数三声，你如果不乖乖坐好——”
一个美丽的少妇带着贴身侍婢疾步走过来，所有围在假山处的下人先是如见到救星一般松了口气，随即想到这府里的活祖宗还在假山顶，立刻全体跪下请罪。
少妇扫了眼跪了一地的下人，然后抬眸盯着已经被她吓傻的女娃，声音依然温柔，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接着刚才的话道，“我现在让冷月上去接你，你给我坐在那里，不！许！动！”
美少妇看了眼身旁的婢女，被唤作冷月的婢女立刻轻巧的攀上假山，很快便将坐在上面的女娃抱了下来。
所有人都秉着呼吸，直到女娃安然落地，才敢长出一口气。
“夫人，我们请罚，没有看好小主子。”跪在前面的嬷嬷年岁最大，是负责府里下人事物的管家。
美少妇看了看他们，决断干脆，“所有人罚俸三个月。”
随后牵着女娃走向花厅。

“事发之前，父亲已料到会遭此大劫。”他依然跪着，面上已然平静，似是在叙述其他人的故事，可墨黑的眸子中却有寒光涌动，“他将我藏于暗道，只来得及嘱咐我一件事，”他阖上眼顿了顿，随后缓缓睁开，“倘若活命，世上除却淮水陆家，便再无可信之人……”
“一年前，听闻你们惨遭不幸，我便开始暗访，希望能够寻到蛛丝马迹，总算是我陆某不负所托……”爹长叹一声。
我从未见他如此悲痛，在我印象中，爹永远是豪爽大笑的。
“云清知道，陆家是冒着怎样的风险收留我，云清此生定会报答义父义母的大恩。”说着，他又磕了三个头。
“快别这么说，”娘扶他起来，不再由他继续跪着，“我可怜的孩子，一家人说什么报恩不报恩的！”
爹缓了缓心神，继续道，“说到底，你爹娘是被朝政所累，义父不希望你再走上相同的路，读书习字便只为经商吧。至于武功，你今年刚刚十二岁，且颇有些底子，先继续跟着镖局的兄弟们练习，过段时日义父会寻一个好师傅培养你。”
“年龄也要改一下。便记小一岁，任何人问起，你都回答已满十一，至于生辰嘛，”娘想了想，眼神飘向我，随后一笑，把我从旁边的椅子上抱起来，坐到她腿上，“云清的生辰就和昭昭一天，都是七月初五。”
“是，义母。”顾云清微微垂目。
“嗯，”娘满意地看着他，然后摸了摸我束起的小辫儿，“昭昭，娘问你，刚刚你都听到我们说什么了？”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来了，每一次都要考验我，事关重大就不要让我听到嘛！虽然对于他们刚刚讲什么，我不甚了解，但总还是明白“风险”“保命”这些字眼的。我好歹有个聪明的爹又有个机智的娘，自小生在镖局这样的环境下，难道我会是傻子吗？
当然了，这些腹诽是不能被娘知道的，否则就不知道会有多少女戒等着我去抄写了
我舔了舔嘴唇，乖巧地回答道，“爹爹这次在通安城，遇到一个因为逃荒与家人走散的孩子，名叫顾云清，今年十一岁，恰巧和昭昭是同一天生辰，于是爹爹将他收为义子。”
回答完毕，我看到双亲满意的笑容，又看到顾云清惊讶的眼神，哼，小瞧我了吧，不知道什么叫人小鬼大么！

初夏很快便过去，那带着凉意的微风也不见了踪影。
盛夏天气最是磨人，淮水城虽较南方凉爽，但终归不敌一拨强过一拨的炎热来袭。
爹娘最近极少在府里出现，两人总是很忙碌，不久还启程去了帝都。
因这一来一回路途颠簸月余，而且外出办事，孩子跟着毕竟不方便，便没有带上我。
府里也好，镖局也罢，包括商行的生意，爹爹都有亲信各司其职，无需多做安排。
原本娘准备留冷月在府内照看，但因有其他事情让她外出去办，便作罢了。
临行前爹娘交代管家与护院看好门户，并特意又多挑了几个下人照顾我与顾云清，尤其叮嘱管事嬷嬷要看好我，然后对我耳提面命一番。
我面上乖巧点头，暗地里却吐吐舌头，很有一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兴奋劲儿。
可这股兴奋也持续不过三日，我便开始百无聊赖。

“好闷啊……”
我趴在花园的石桌上，琢磨着爹娘离开的这三天，我都玩了什么，以及接下来还有什么可玩的。
想来想去无非是爬爬假山，弹弹弹弓，打碎了爹爹书房的一个花瓶，顺便找了两个略通笔墨的丫鬟胡乱抄完余下的女诫，真是没劲。
“太闷了！”
旁边的丫鬟以为我在说天气，便更加用力扇着扇子。
我撅嘴看了看她，又趴回石桌，那丝丝凉意顺着面颊和手臂传过来，倒是让我清醒不少，顺带想起一个人。
“这几天都没见到那个讨厌……那个人哦！”
“那个人？”丫鬟一脸迷茫，随即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回道，“您问的是顾少爷？他每天还是与原来一样的安排，只不过最近三天没有回府用晚饭而已。”
原来的安排？鬼才知道他原来是什么安排！
“哦。没问问为什么不回来用饭吗？”我坐直身体，学着娘平时严肃的模样。
丫鬟被我问得一愣，连忙施礼，“奴婢不敢打探主子行踪。奴婢只知道顾少爷平时都是白天去书院听讲，放课后会去镖局跟着习武，晚上才回来一起用饭。可这三天为何没有回来，奴婢真的不知。”
我因为不想看到他，最近特意不去饭厅，餐餐都吩咐人端来屋子，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也没出现。
那么闷的一个人，这许多天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呢？实在无法想象他如何与人相处，会不会所有人跟他说话，最后都只得到一句“你没有问我。”这种回答？
原本只是随便问问，现在我反倒好奇起来。
看看天色，已过了正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候。
我猛地跳起来，倒是吓着了守在一边的几个丫鬟，她们连忙垂首而立。
“走。跟我去镖局。”

远隆镖局，坐落于淮水城最繁华的永顺大街，这块地原本是陆家祖宅所用，最初的时候镖局便开设在本家，后来随着规模扩大，祖宅便整个改建做了镖局，我们现在居住的陆府则是在我出生时新迁进的。
爹爹曾带我来过几次，局里的人也都认得我，管事特意放下手里的活计，带着我前院后院的转。
差不多把整个镖局走了一圈，管事将我引至正厅，吩咐下人端来解暑汤，甜甜凉凉的很爽口。
歇了没多久，就有人来禀报说顾少爷回来了，正在换练功服。
管事打发走来人，恭敬地道，“大小姐，您要去见见顾少爷吗？”
我看了看刚刚喝过的甜汤，计上心来。
“好啊，让厨房再备一份解暑汤来，我亲自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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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后院的路上，管事一直抹着额头上的汗，不停用眼角瞄着我。
“大小姐……您……您确定顾少爷喜甜？”
我猜他是想说，那么甜的东西能喝吗？
就在刚刚，满满一碟白糖全被我放进碗中，原本清爽的甜汤变得粘稠苦涩。
“他喜欢甜的，越甜越好！”我很确定的点了点头。
听我如此回答，管事额头上的汗冒得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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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达后院的时候，顾云清正要走出休息室。
“顾少爷，大小姐来看您了。”管事忙不迭上前做了个揖。
顾云清见我走向他，缓缓让出门口位置，将我迎了进去。
“义妹。”他依然那副淡淡的样子。
这人难道就没有其他表情么！我真想知道，到底什么事情能让他变脸。
想到这，我从丫鬟手中接过那碗糖水，冲他一笑，“顾……云清哥哥，爹娘出门之后，就没见到你了，昭昭自己在府里好孤单，就想着今天来看看你。”
我将碗递上去，接着道，“这是昭昭特意吩咐人准备的，云清哥哥你尝尝。”
我睁大眼睛，做出一副天真的模样。
这一招，我百试百灵。
“……对不起……我只是想勤加练习……”
他微微抿了抿唇，垂下眉眼轻轻地道，语气中居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然后他便接过碗喝了一口，猛地看看我，眼中略有了然之色，随即一口气喝了下去。
我本是准备看他忍不住吐出来的样子，好好嘲笑一番，却没想到他居然全喝了。
他放下碗，一边轻咳一边不停吞咽着口水，看看有些不知所措的我，“你早些回去……咳……我会回去用饭的……咳咳……”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是那副寡淡的模样，除去因为想要止住咳嗽而憋得通红的脸，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他这副样子反倒让我觉得无趣，只能努努嘴点点头，便离开了。
身后传来管事自责的声音，“顾少爷，您喝点水吧，这事闹的……都是小的错……”
“咳咳……算了……不碍的……”顾云清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正随着管事向习武室走去，那身白净的练功服在午后的阳光下亮得有些刺眼。
“小姐？”身旁的丫鬟见我驻足，便试探着叫我。
我收回目光，瞥了她一眼，继续向前走，越走越生气。
“这人怎么回事嘛！！”
好吧，我又败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被我耍而没有反应。
任凭你如何发力，都仿佛打在一团棉花上。
“他就是块冰么？是截木头么？？”我挥舞着小拳头猛跺脚。
丫鬟小心翼翼地跟着我，不敢再发出动静。

整个下午，我看什么都不顺眼。
所有丫鬟和嬷嬷都站得离我远远的，生怕随时当了出气筒。
没人知道我为何生气，跟我一起去镖局的丫鬟更是不敢多嘴。
只有我自己知道，原因无他，就三个字——顾云清！
我讨厌他！
我讨厌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我讨厌他面对我的轻视，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讨厌他明知道我在耍他还乖乖配合，完全没其他反应！
那不气不恼的态度，那清清淡淡的表情，说好听点是不介意，实际上就是毫不在乎！
他凭什么不在乎，凭什么无视我！
整个陆府就没有人不重视我！
顾云清这个讨厌鬼！
你不是没表情么，你不是不在意么，我就看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变脸！

爹娘甫一进门，还未来得及休整，就将我和顾云清以及管家和管事嬷嬷一干人等，全都召来正厅。
“陆昭昭你给我跪下！”
娘一声怒喝，吓得我整个人一机灵，赶紧偷眼瞄了瞄爹，他正面色不豫地看着我，见我可怜巴巴地盯着他，缓了缓神色，向我微微颔首，示意我照做。
“娘……”
我乖乖跪下去，瘪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娘并没有看我，而是扫了一遍在场的其他人。
“你们一个一个跟我讲，我和老爷不在家的这两个月，她都做了什么。”
娘的声音很稳，眼光扫过我，我能感受到她的怒气，连爹都是那样的表情，想来这次我是躲不过惩罚了……
几个年长的婢女均垂着头，没一个说话的。管家与管事嬷嬷互相看了看，见实在躲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开口，“大小姐每天都……都……都安稳地在府里……”
“安稳？”娘轻嗤一声，走到我面前，“陆昭昭你自己说，你的的确确是每天都很安稳？”
“我……我……”我讷讷半天，重新回复到瘪着嘴的状态。
娘不再看我，转身对着顾云清，语气放缓，“云清，你告诉义母，昭昭都对你做了什么？”
话音刚落，我心里立刻喊了一声呜呼哀哉！顾云清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反击回来。
可世事往往如此，当你很确定某件事一定成真时，反倒不会发生，例如此刻。
“义母，云清很好，义妹什么都没做。”
当顾云清气定神闲地说出这句话时，我连害怕的心情都没了，转头疑惑地看向他，他却没有看我，只是敛着眉眼，不见任何表情。
娘倒是很诧异他的回答，“这，可是实话？”
顾云清点了点头，道，“义母，云清说的是实话，义妹只是调皮，喜欢与我开玩笑而已。”
如果说，他第一句回答只是让我疑惑不解，那么这句补充已经彻底让我迷茫了，他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我。
娘见他态度坚决，便没有再继续追问，转而看着我，“陆昭昭，事情到底如何，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不要以为所有人都护着你，就能让你掀了房顶！今天晚上不许吃饭，去祠堂罚跪一夜！”
“爹……”
我哭丧着脸看着爹，按着他平时疼我的程度，饿一顿还罚跪，一定会帮我说话，可这次，我失算了。
只见爹爹沉着脸走过来，将我扶起，“昭昭，你的确该罚。爹说过，云清是陆家的义子，身份跟你一样，可你说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今晚在祠堂好好反省吧！”

自受罚之后，我的脑海中，便一直重复着那天晚上的情景。
顾云清平淡的面色和他握紧的拳头，一次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放佛一夜之间我明白了很多事，又放佛一夜之间更加迷茫了。
我不再刻意欺负他，而是变成了小心翼翼的观察，可结果不言而喻，他仍是如常。
不久便是我的生辰，正确的说，应该是我们两人的生辰。
小孩子过生日，本不讲究排场，可这一次，陆府的亲戚朋友和生意伙伴，几乎都知道爹刚收的义子与我同一天生辰，来送礼物的人接踵而至，均来道贺“好事成双，子女双全”，爹便安排人请来戏班子，还开了宴席。
我是最爱热闹的，可大人们之间的推杯换盏和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实在无聊，我便各处转来转去。除了亲戚们我见过，其余的人均不认识，跟我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倒是有几个，不过都傻里傻气的，实在不想与他们玩。
我这边无聊得要命，可反观坐在爹旁边的顾云清却是稳稳当当，平静的样子简直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我不知道他的确切生辰，可总归不会超过十三岁，当然了，按照娘的说法他就是十二岁，不管十二还是十三，他的表现都太过沉稳了。
几乎所有人都跟爹说，他这个义子少年老成、稳重懂事，年纪轻轻便颇有君子之风。爹听了自然笑得合不拢嘴，一直说要好好培养，带着他接手陆家的生意。这话听在旁人耳中，溢美之词更是纷纷涌来，顾云清只是默默地抿着嘴角，半垂眉眼，不时地轻轻点头，对任何人的赞美都是一副诚心感谢的样子，但表情是没有变化的。
可我却看到了。
当人们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又去说笑敬酒时，他却默默地抬起头，看着这热闹的场景，随后把眸子垂得更低，抿起的嘴角掺着苦涩。
就如那晚我所看到的，面容平静，却从内心散发出一股悲哀。

酒席散去，戏曲唱罢。
当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已是月起东方。
我趟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也许是因为热闹一整天，突然安静下来无法适应，也许是因为外边蝉鸣不停，吵得我心烦，也许是那个抿起的带着苦涩的嘴角，一直在眼前晃动……
索性悄悄起身，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我越过外厅守夜的丫鬟，在她均匀的呼吸声中轻轻地开门，关门。
夏末秋初，夜风微凉，吹在脸上感觉很清爽。
我信步向西面的花园走去，那里有一方池塘，邻水而建的是一个暖阁，冬天可以临时歇息烤火，夏天打开窗子则通风极佳，还能近水赏鱼。
不过暖阁并不是我的目的地，我要去的是屋顶，那是我的一个秘密地点，每当我不想被人找到时，就会去那里。
借着园子里的灯盏，我攀上暖阁侧面的假山，踩着山石突出的棱角，轻车熟路爬了上去。
可是当我踏上屋顶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一个人了。
顾云清。
他坐在我常坐的位置上，双手环住膝盖，头埋在其中，依然是那身白衫，黑夜中尤其醒目。
他就那么缩成一团，一动不动的坐着。我心头一动，想起了曾经养过的一只小白狗，这个秘密地点也是因为那只小白狗而被我发现的。
鬼使神差地，我慢慢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盯着他的侧影，“你在伤心吗？”
他蓦地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是寒光闪过的冰冷，但很快退却，再次布满漠然，然后摇摇头。
我双手拄在腿上，支撑着脸庞，继续歪头看着他，“你一定是在伤心。我的小白伤心的时候就会跑上来，趴在这里不动，和你现在一样。”
我看着他不为所动的侧脸，接着道，“冷月姑姑说，因为小白想它的娘了，可又找不到，所以总是很难过。后来，小白就跑丢了，它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却弄丢了它……”
我不再看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想着那只小狗给我带来的快乐，想着再也不会有那种快乐了，眼泪就涌了出来。
但我并没有哭出声。
实际上，除了娘罚我戒尺，很少有事情会让我哭。刨除我是全家的中心这个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爹说过，哭是软弱的表现，陆家的女儿可以流泪，但不能哭。
我们就这么安静地坐着，良久。
“我……睡不着……一直做噩梦……”
他似乎是在回答我最初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他并没有看我，只是抬起头望着暗无星光的夜空。
那是一片暗色苍茫，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我再次看向他，这白色单薄的身影，在如此深夜中竟那么孤独。
世间仿佛是静止的，只有他自己存在于天地中。又仿佛他自己是静止的，却试图寻找着人间，可满眼望去，却没有容身之地。
似一种相融又抵触的结合，既顺从地马上要被黑夜吞噬，又努力挣扎着要逃脱。
我，做了一个看似可笑，而且在很多年后也无法解释的举动。
我抬起一只手抹着脸上的眼泪，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他的发髻上轻轻抚摸，然后灿烂地笑，“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他猛地转头望向我，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丝不可置信，看到一种生命的跳动。
我擦去最后的泪痕，继续对他笑着，“有了朋友，你就再也不会伤心，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好。”
他犹豫一下，轻声回答着，并没有阻止我仿佛在摸小狗一样的抚摸着他的头，反而盯着我从脸上拿开的那只手。
因为，我把手伸到他面前，弯起小指，勾住他的，举起在我们两人中间。
“拉钩了，就永远不许变！”
他定定地看着勾在一起的两只手，然后将目光移向我，他的眼睛那么亮，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神如此纯净而柔软。
“好。”
他声音依然很轻，仿佛怕吵醒谁。
可这一次，那抿起的唇，分明是因微笑而勾起了弧度。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我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更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我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说着，而顾云清则默默听着。
“小主子你醒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过来，居然是冷月。
“冷月姑姑我好想你啊！爹娘罚我跪祠堂！我昨天生辰你都没回来，你去哪了，也不带昭昭去玩！”我起了床，一边由着她给我整理，一边撒着娇。
“带着你爹娘的信，去给顾少爷请师父啊，今天早上才返回的。”她柔声回答着我。
“哦……”我转了转眼睛，“那我要去找顾云清，然后去看他师父，我要看热闹！”
说着我就向外跑去，冷月姑姑赶紧拦住我。
“小主子，大家已经在正厅了，我就是特意来带你过去见那位客人的。”

平智道长看着顾云清，神态虽祥和，但仍掩不住凝重的面色，“云清，倘若拜我为师，则必须遵从三条规矩。第一，循序渐进，从始而终。我天清派武功心法和招数要求一致配合，切不可激进，我每年这个日子过来，指导你两个月，其余时间你自己勤加练习。”
“云清明白。”顾云清恭敬地答道。
“第二，武德即人品。人若无品，武则无德，任何时候，德行为先。”平智道长接着道。
“是。”顾云清再次点头。
道长看了看他，随即又开口，“第三，心修武，武修身，身修行，行修心。心若不为，武则不精，身则不固，行则不稳。所谓心为，清静二字首当其冲。”
“清……静……”顾云清这次没有痛快的点头，而是开始思索。
我不知道他是否理解，总之，我在旁边是有听没有懂，所以乖乖看着，不敢出声。
平智道长没有多加解释，只是接着道，“这第三点，实则是最难的。你只需把我刚才的话记住即可，日后慢慢领悟吧。”
“云清记住了。”
语毕，他屈膝跪地，冲着平智道长磕了三个头，“弟子顾云清拜见师傅，今后一定谨遵师命，不辱师门，刻苦习武，勤加练习。”
“好。”平智道长满意地点点头，将他扶起。

随后，娘便带着我们出去，爹和道长则进了内堂密谈。
“你啊，怎么大半夜跑到花园去了？若不是你义兄，睡在花园着凉了怎么办，你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娘无奈地瞪了我一眼，随即又宠爱地摸了摸我的脸，“快回屋再补一觉，娘去给你们准备好吃的。”
语毕，便带着冷月走了。
“遵命，娘亲大人！”
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冲她的背影喊着，然后转头看着一直未讲话的顾云清，他站在我旁边，虽然还是面凉如水的样子，但却没有了原本的那种疏离感。
我转了转眼睛，盯着他，“你送我回去的？”
“嗯。”他微微点头
“可我睡着了啊！怎么送啊！”我撅着嘴，努力回忆自己到底是怎么睡着的，但实在想不起来。
“抱你回去的。”他转身迈步往外走去。
“哦……啊！”我略一沉吟，随即大叫一声，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怎么了？”他被我吓了一跳，侧过头看着我。
“你……你……你不会把屋顶那个秘密地点告诉我娘了吧！”那可是我的藏身地啊！
“你说这个啊……”他稍稍松了口气，答道，“没有，我只是说晚上睡不着，去花园练武，就看到你睡在凉亭里。”
“够聪明！够朋友！”我蹦跳着走在他前面，“既然你帮了我，我也会帮你的！”
他歪头看了看我，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也懒得解释，继续蹦蹦跳跳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平智道长自那天起，便住进爹特意安排的，带有独立院落的厢房中。
顾云清每天晨起，都会跟着他一起打坐，学习心法，接着去学堂，放课后，又继续练习武功招式。
我之所以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一直没忘了答应好的要帮他的忙。
虽然饶是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到如何能够止住别人做噩梦，但我绝对奉行四个字“不耻下问”，最后得到的答案就是：握着手，摸摸头。
至于是否管用，就要试试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