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上文
君心如玉
曹丕一直觉得,郭氏父子并不相像。郭嘉性格乖张,郭奕则温良恭谨;郭嘉嗜酒如命,郭奕则有尺有度;郭嘉行事洒脱险计迭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郭奕则行事稳重脚踏实地翩翩然有君子之风;甚至于郭嘉随军十载有大半时间缠绵病榻,而郭奕却一直如他的名字那般神采奕奕。
每每想到这些曹丕都会忍不住叹一声“子不类父”,而他的父亲魏王曹操却时常失神地盯着郭奕,半晌才一脸怅惘:这孩子,越来越像了…
曹丕觉得,大概父亲说的是郭奕的外貌,这一点上,倒不愧是父子。想来是因为父亲年岁渐长,因此看到那张与故人近乎相同的脸多了些感触罢了。
郭嘉死的时候曹丕也不过弱冠之年,对这位军师祭酒的印象并不算很深,只记得父亲命他以师礼事之——父亲欲托孤于郭嘉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曹丕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待他疑惑地抬头,这才看见对方抿着嘴,到最后终于憋不住,用手拍打着案几笑得张狂。
“主公……只怕是所托非人了。”
“奉孝此话何意?”彼时还不是魏王的曹操问道。
郭嘉并没有回答,只是敛裾正色说,奕儿年少,日后嘉不在了还要劳烦主公多加照拂。
奕儿,说的就是郭嘉这位司空军祭酒的独子郭奕,当年也不过十一二岁。
曹丕并不明白这位还不到四十的年轻谋士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毕竟这种话实在有些不太吉利。
曹操却明白,于是很生气地骂郭嘉:“胡说!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难道不清楚么!”
郭嘉继续笑,歪着头问:“嘉何时说错过?”
曹操一时语塞,凝滞了好半天才恨恨地瞪了郭嘉一眼,大概是因为找不出反驳的话故而只有作罢了。
曹丕仍跪坐在下首,低垂着头不敢出声。
直到多年以后曹丕才突然想起来,这位身为父亲肱骨的郭祭酒当真从未说错过。因为那次的事情后不久他力主出征乌丸,随后逝于柳城。托孤之事当真所托非人,他年少的儿子郭奕也失了怙恃。
“今年的雨水倒是足呢!”曹操看着檐下如珠帘般的雨幕,忍不住感慨了两句,“记得当年与奉孝煮酒论天下事时亦是如此……奉孝?”
郭奕低了低头,恭谨地行礼:“丞相。”
“是伯益啊?”曹操笑了笑,“这两坛酒你带回去吧,盯着你父亲少喝些,他身体不好……”
郭奕并未再做提醒,只是伏地又行一礼:“诺。”
“你又何须如此多礼,也不知奉孝那浪子,是怎的生出你这样严谨守礼的儿子的……”
“父亲……”曹丕在一旁踌躇了半天才诺诺地道,“父亲,可是醉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长到曹丕几乎快要睡过去。
“老了,记性不好……”
“父亲最近愈发念旧了。”曹丕说这话的时候觉得有些无奈。
“是,丞相怕是把奕错认成先父了。”
曹丕转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郭奕半天,摇摇头道:“不像。”
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伯益与贞侯虽为父子,可是气质并不相同。”
“先父故去时,奕不过十二岁。”郭奕淡淡地解释。
“彼时我也尚未及冠,一转眼,父亲也……”曹丕顿住,然后微微叹了口气。
“世子请放心,如今丞相近侍均是世子心腹,万事皆已准备妥当,若丞相殡天,魏王之位,非世子莫属。”
“去命人请洧阳侯过来。”曹丕看着病榻上的父亲,面沉如水。
“快、快备酒!奉孝来、来看看孤的新诗……”曹操咳喘得有些厉害,看见自远及近的熟悉身影时按耐不住坐了起来,苍白的面色上浮起一丝红润。
“丞——”郭奕话未说完就见曹丕向他使了个眼色,于是改口,“主公。”
“你又迟了,”曹操低声笑了起来,“若再迟些孤定要罚你不许喝酒。”
“是,嘉认罚。”
“罢了,下次再罚你,今日且把酒言欢……上次——上次你我对饮是在何时?”
停顿了一下,又自言自语道:“已经十多年了嚄,难为你这酒鬼,孤不在,你与谁共饮?”
“奉孝,孤身后事,尽数托付于你。”
“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
“吾婕妤妓人,皆着铜爵台。于台堂上施八尺床筼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朝十五辄向帐作妓。汝等时时登铜爵台望吾西陵墓田。”
“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吾厉官所得绶,皆着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
“奉孝,你随军征战未享半日天伦,可曾怪孤?”
“……”
“奉孝?”
“嘉在。”郭奕用劲在自己的手背上掐了一下,努力保持声线的平稳。
“奉孝,可曾怪过孤?”
“公此言,倒是让嘉不知如何作答了呢。”郭奕苦笑,父亲随曹操征战十二年,他从不知承欢膝下是何滋味,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却的记忆又突然被人提起,又该如何回应?
“奉孝……是后悔了?”
郭奕很想替父亲答一声是,却鬼使神差地勾起嘴角的浅笑:“嘉,从未后悔。”
曹丕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孤本想托孤奉孝,却不想,到最后竟是奉孝托孤于我。”
“伯益已成年,奉孝……你可看见了?”
再无任何回音。
在郭奕眼中,郭嘉这个父亲实在是不负责任得有些过分。
郭奕小时候性子其实也很跳脱,上房揭瓦下水摸鱼逗猫遛狗跟他爹比起来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之他上面已经夭折了三个兄长的缘故,家人对他可谓是娇纵溺爱,但这个“家人”的范畴似乎并不包括他的父亲郭嘉。他是在郭嘉投奔曹操以后出生的,儿时的回忆中几乎只有父亲随军出征的背影,更为讽刺的是,郭奕的幼弟夭折的那一日,郭嘉刚刚因为平冀州有功得封洧阳亭侯。
郭奕早已忘记那时自己心中是何滋味了,他心中虽然有不满但远没有到怨怼的程度,更何况此后不久郭嘉力荐曹操征乌丸随后病死柳城。到那时郭奕才恍然发觉,无论他如何努力拼凑的出来的都只有父亲的背影,只有在面对曹操的感叹的时候他才会惴惴不安地在心中照着自己的样子勾勒父亲的外貌。乱世的脚步太快,曹操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怀念一个已经病故多年的军祭酒,郭奕同样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怀念自己故去多年的父亲,他也有他的政治理想等待着他去实现,在想起郭嘉的时候他只是觉得遗憾,仅此而已。
从一片混沌中醒来的时候,郭奕只觉得如坠云雾中,一切都显得太不真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是醒着,是否还活着。出神地盯着雕梁画栋的屋顶看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不是在自己的府邸。疲惫地支起身子打算坐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
或许是听到了屋内的响动房门被人推开,一众侍女鱼贯而入伏侍郭奕起身,随后又有医者进来把脉问诊。
“现在何时?”郭奕有些虚弱,只能尽量用简短的语言询问时间。
“已是亥时了。”一旁的侍女躬身回答,随后又补充道:“洧阳侯已然昏睡了三日了。”
郭奕差点跳起来,随后又重重地摔在榻上,或许是因为动作太过急促的缘故,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伯益”曹丕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赶了过来,结果正好听到郭奕咳嗽连连,“可好些了?”
“世子……”郭奕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曹丕按了下去。
“你平素身体一直不错,这次突然昏睡整整三日,可是最近太过劳累?”最后一句却是对着正在把脉的太医说的。
“下官无能……”两鬓斑白的太医战战兢兢地伏地请罪,“洧阳侯……”抬头看了郭奕一眼,唯唯诺诺地没有敢继续说下去。
郭奕温和地笑笑:“请说吧,奕心中有数。”
“下官曾在军中任过军医,洧阳侯今日的脉象……与当日贞侯如出一辙。”
曹丕脸上阴晴不定:“十余年前的事情,汝倒是记得清楚。”
“下官不敢有诳语,实在是当日贞侯的脉象太过少见,彼时魏、先魏王曾与柳城广纳名医,竟无人识得……”
“够了,”曹丕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且去煎药。”
“世子何必在意?”郭奕仍是一脸温和的笑,“命数天定,人力何为?”
顿了一下,又道:“是奕失言,还请魏王恕罪。奕不过一太子文学耳,略有不适惊惊动殿下,奕惶恐。”
“伯益如今身为魏王椽属,有疾疫在身孤自当过问。”曹丕似乎不太满意郭奕的口吻,“孤会再派医术高明的太医来问诊,伯益且好生休养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