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宋清祉回来的时候,孟江采已经回小洋楼了。只剩下孟千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里看书。刚读到《管子·牧民》中的“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这句话时,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孟千与转头去看他,还未及说话,他便走过来说道:“这样暗的天看书,仔细伤了眼睛。”说罢从她手里抽走了书,合上放在桌上。
“不过是无聊看看闲书。”孟千与笑道。
宋清祉看了一眼桌上的书封,端正的楷体写着“管子”二字,“你看的这还叫闲书?《管子》可是记录管仲学派的言行事迹的书,就是上正规学堂的人都不见得看过。”
“所以我才说是闲书啊。”孟千与盈盈一笑,“以前学堂里哪里教这些,不过是诗词歌赋,偶尔有先生会讲讲时政,可也是少之又少。若是在学堂里,你说我看的这不是闲书是什么?”
听了她的话,宋清祉一时之间竟无法反驳,只得笑道:“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自然是争不过你的。”他说罢,却又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千与,我有事要与你说。”
孟千与见他神情严肃,便知是大事,问道:“什么事?”
宋清祉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感受到她手背的凉意,就像一块上好的白玉石,触手生凉。他原以为这样开口是件很轻松的事情,因为他相信她的善解人意,相信她会笑着送他离开。可是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哪怕是他深深相信的事情,到了嘴边却是这般难以开口。他的手心摩挲着她的温度,明明很真实,此刻却仿佛若即若离。
许久,他才开口,“付源兵变,张献山领兵打到乌城城外,不日就要破城而入。我和五哥商量过了,今日就要出兵抵抗,所以我今晚就得走了。”他迟疑了片刻,抬头看着孟千与的眼睛。她亦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氤氲着寒冬的霜雪,仿佛随时都会落下雨滴。可是她还是笑着的,却笑得极其不自然,僵硬的笑容呈现在脸上,无法掩饰眼中的忧虑。他不想看见她哭,“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我相信你。”孟千与点了点头,声音微微颤抖着,“我等你回来。”她故作镇静,可是心中早已是浪潮汹涌,直直地冲上心尖,使她万分不安。其实她很害怕。她不是怕他不会回来,因为他答应过她会守着她,她就选择相信他。深信不疑。她是怕看不见他的时日里,度日如年。从前她是不怕的,她以为自己觉得他可有可无,哪怕曾经有过一丝丝失落,她都没有害怕过。可是现在不一样,一旦发觉对他的依赖已经根深蒂固之后,她就会想自私地赖在他身边。这种想法好像不可理喻,盲目至极,可是她不在乎。
“好好照顾自己。有空我会给你写信的。”宋清祉道。
“你去吧,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你早点回来。”孟千与不再多话,她只希望他能够早点回来。
“我会的。”宋清祉回答她,“我要走了。屋外冷,你别出来,不用送我。”
原本他期待着她会笑着目送他离开。可是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不希望看到她送他走时的表情。无论她是笑着还是哭着,他都知道她是舍不得的。他怕自己一回头看到她,就再也不能了无牵挂地走了。他倒宁可回头的时候看不见她,哪怕他知道她会一个人偷偷地哭。只要不看见她,他都可以安慰自己那是多余的想法。只要不看见她,尽管身后是寒风阵阵,他都愿意独自承受。他愿意一个人走,却不愿她独自留在原地。
“好,我不送你,去吧。”孟千与努力地扯出一丝微笑,仿佛暖阳消融着深冬的冰雪。
宋清祉放开了她的手,站起来转身离开。他关上门,看着她的身影在门缝里一点点消失,变成无边的黑暗,笼罩在他眼前。他贪心地想多看她一眼,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听到耳边响起“砰”的一声,门已经关上了。
原本熟悉的地方在这一刻变得如此陌生。他想再看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眼,她在庭院里种的花草,他在雪天里埋下的种子,他都想记住它们的模样。这条走廊,好像转身还看见她的身影,看见她揪着他的衣角喃喃道:“慎斋,我疼……”。一切都历历在目,往事并不如烟,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便都汹涌地浮现了出来。明明知道,不过是几个月短暂的别理,他却像过了一生一世。忘不掉的,带不走的,抛在身后,停留在思绪里。
原来别离是不分时间长短的。
原来转身离开的一瞬间,就会定格成永远。
他飞快地奔下楼,拼尽全力挣脱一切萦绕不休的回忆。可是没有用的,他再怎样逃避,都躲不过自己的心。她已经堂而皇之地存在于他的心中,连带着关于她的一切,都开始迅速地蔓延。
原来世间不是只有生离死别。有时候,明明知道会有归期,却比未有归期更令人痛苦。因为所谓归期,不过都是等待的人呕心沥血煎熬成的相思。
孟千与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她走到阳台往下看去,看到宋清祉已经上了车,车子开动了。她看见车子开走了,她想开口叫他,让他回头看一眼,再看一眼。可是她开不了口,就像她不敢去送他走,她不敢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自己却只能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她想去追他,在他身后默默地跟着他。
在他的面前,她强忍着迫使自己不哭出来。可是看到汽车开走的时候,她才知道,他真的走了。然后她就哭了。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心如刀绞,原来这一刻,自己的心是痛的。胸口很闷,像是堵着一块巨石,她用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憋得难受,只感觉到寒风刮在脸上飕飕地疼,皮肤就像裂开了一般,一道道泪痕就像伤口,划在脸上,留在心头。
她怔怔地站在阳台上,看着车子行远,就像去了千山万水。
“慎斋……”在他听不到的时候,她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她用手扶着栏杆,支撑自己坐下来。她把脸埋进臂弯里,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风刮过去,仿佛直抵她的灵魂,刷刷地带走她的故作坚强。
宋清祉坐在车的后座,车窗外的景色飞一般倒退,却是永远不变的白色茫茫。在车子快要驶出宋家门前的大道时,他不受控制地往后看。他看见小楼阳台上她小小的身影,渐渐变小,然后消失不见。
“老陈,停车。”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静,可他的思绪是乱的,就像被狂风扫荡过的废墟,零零散散地布着碎片。他想伸手去开门,站在车外再看她一眼,只要一眼。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怕自己会永远站在那里,不肯离去。他对她,何止是一眼的眷恋。
半晌,他收回了僵持在半空中的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走吧。”
他说他不会回头,可是在他转身的时候,他就已经违背了自己的理智。
她答应过不送他,可是她却看着车子渐渐远离而去,久久不肯回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