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孟府的二姨太领着女儿孟江采到宋府来,说着是来看看孟千与的。因孟千与的生母过世得早,是二姨太带大的,只不过孟千与心里是不大愿意叫她娘的,所以只是客气地喊她姨娘。其实本不该是她们亲自来的,过年的节气亲家间走动也是有的,只不过倒应是孟千与回孟府去看他们。
孟府所在的楚江离乌城是极远的,想来二姨太和孟江采是连日坐了火车来的,这一来一去起码得花去四日的工夫。
所以这日一早,宋太太便打发了人去车站接人,又领了一众人迎接。宋清祉倒是没有待在府里,而是让老陈开了车去火车站。天寒地冻的,他便不带孟千与出来了,毕竟她近来身子确实不大好,受不得这样的寒气。
火车缓缓地进站,车位喷出的白烟和着依旧纷纷飘落的雪花,雪落在地上,烟便消失在天际。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景象,若不是车站内的嘈杂,便如同置身旷野。人一批一批地鱼贯而出,涌进车站。大多人都穿着极厚的长袍,藏青色的,黑色的,跟身后白皑皑的雪地形成鲜明的对比,却一样是素洁的。他们裹着围巾,轻轻呵出一口气,转眼间也化作白烟消失不见。
宋清祉是见过二姨太和孟江采的,去年陪着孟千与回门的时候见过。所以他却是一眼看见了二姨太和孟江采的身影,迈步走上前去,先是叫了一声:“姨娘,三妹。”
二姨太也是瞧见了他,却不曾想这样的大冷天他竟会亲自来接人,心下倒是暗暗赞许,只不过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笑道:“这样冷的天,难为你亲自赶来接我们。”
“姨娘从楚江赶来自然辛苦,慎斋从府里出来不过区区数里路,到底不及姨娘的心意。”宋清祉道,“外面天冷,还请姨娘和三妹先上车吧。”话语间已有许多小厮替二姨太和孟江采拿了行李装到随行的车上,虽不算多,却也占了一辆车子。
宋清祉只坐在前座,让了后座给二姨太和孟江采。一行车子便开动了。窗外是白雪皑皑,车子行在路上,车辆碾过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树上融化的雪水滴下来,又是一阵滴滴答答。路上宋清祉倒是也时不时和二姨太聊上几句,不过都是问候的话,说得却分外得体。二姨太听了便更觉欢喜,数里的路却是一晃便到了。
太太和孟千与先迎了上来。因雪天路滑,太太倒是吩咐了丫鬟搀着孟千与。她披了一件檀色的大衣,又罩了一件水貂皮的外套,身上倒是不冷。只不过鼻尖被风吹得冻得有些红红的,连着脸颊也泛着微微的红色。她怀里揣了一个圆形黄铜雕喜鹊绕梅的暖手炉,近来身子越发地沉了,又腾了一只手让丫鬟搀着,故而便将手炉转手给了王妈拿着,走下台阶来才稍微省力些。
“亲家母来得这样早,路上辛苦了。”宋太太走在前头,边说边走下来迎孟家二姨太。
“劳烦太太领了这样多人来迎我们,却也不辛苦。”二姨太笑道。她向宋太太身后看去,见孟千与虽然穿了到脚踝的大衣,体态却稍稍丰腴,不似从前在家那样清瘦。也知她是有了身孕,倒也等她慢慢地走过来。
“姨娘。”孟千与走到二姨太面前,“这样冷的天,姨娘和三妹还北上来看我,实在让千与心里过意不去。”
二姨太一向都分外疼惜孟千与,几乎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养。只不过她也深知孟千与的性格,故而这么多年她也不肯唤她一声“娘”。其实二姨太并不是在乎这些虚礼的人,却在听到孟千与叫她“姨娘”的时候,心里还是微微有些失落的。心下虽这样想,脸上却笑得慈爱,伸手去摸了摸孟千与的脸颊,掌心感觉到一阵冰凉。她是心疼的,楚江地处南边,一年四季都算温和的天气,哪里受过这样冷的天。“与丫头说的什么话。你现在哪里受得了路途颠簸,自然是姨娘来看你。你打小就受不得寒气,脸怎么这样冰?”
“不过是风吹的,我身上暖和着。”说着孟千与用手握了握二姨太的手,又转头去看孟江采,“一阵子不见,三妹倒是长高了。”
孟江采是孟府的幼女,不过十五岁的光景,幼时和孟千与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感情甚笃。她见到孟千与便是笑着的,露出细细的糯米牙,“可不是嘛,我现在可要赶上姐姐了。”
一阵风扑过来,引得众人都不免打了个寒颤。
“咱们进屋说话,外头太冷,仔细冻着。”宋太太道。
一旁的丫鬟本要搀着孟千与进去,宋清祉先走上前去,对那丫鬟说了一声:“我来吧,你去伺候太太。”见那丫鬟退了下去,他便牵着孟千与走上去。
宋府的台阶都是用白色的大理石砌起来的,雪积起来同样是一片白色,倒也和谐。孟千与穿了一双平底的绣花布鞋,虽然冬季里鞋底纳得厚了些,鞋子里却还是不免一些进了雪水。宋清祉用手稍稍提起她的大衣,便露出一截黛蓝色的旗袍下摆,在风中微微摇曳着,贴在孟千与的小腿上。
他牵着她,却有些庆幸她的手是暖和的,没有像往常那样冰冷。她的鞋子踩在雪地里,感觉到积雪微微有些滑,所以分外小心地走着每一步,走得极慢。而他也是极其有耐心地等她,他每走一步都像是为她指引前进的方向,又像是在走走停停间一直等着她。这种感觉很微妙,难以言喻,却在孟千与心里悄悄升起。像是冬天早晨的白霜,又像一阵雾气萦绕在她眼前,她好像看不到前面的路,却分明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还有他前进的方向。
她就这样安心地让他牵着走,仿佛他所前进的方向,就是地老天荒。
其实他原本是想抱着她进去的,他看见她的鞋子被雪水浸湿了,他顿时想起“寒从脚起”这个词。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总是把她的脚夹在腿间让她取暖。尽管他也会被深冬的寒气所袭。可是这样的场合终究是不适合这样做的,她也会不愿意的,所以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小心翼翼地牵着她走。
他总是站在她的角度,为她考虑。然后就忘了他自己。
走上台阶然后进门的这段路,是他第二次牵着她走。第一次是结婚的时候。那个时候她眼前只有大红的盖头,然后透过盖头朦胧地看见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何,现在想起那一幕,她却觉得那个时候自己的心和现在是一样安稳的,跟着他走,就是一世安宁。
这段路很短,她却像用尽了一生的时间来走完。
而她这一生里,有他牵着她走。也只会有他。
他们是落在最后走的,旁人倒是没有注意地去看,二姨太却是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只不过她却没有说别的,只是抿嘴一笑快步走上去,和宋太太说了什么。两个人的脸上都浮起了盈盈笑意,却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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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很少,别打我→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