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客栈的房间里，出神地望着窗外已然漆黑的天空，漫天星星一闪一闪，勾起了以往的回忆。月亮将自己洁白身影隐于月后，只留下淡白色的乳晕，树林一阵松动，惊起一片早已熟睡的候鸟，挥舞着翅膀扑向苍穹。月光透过叶片洒下斑白的点，隐隐约约照在那着月白色素衣的少年身上。我在树后沉默地看着遍地血流成河，他却一尘不染。这个少年，刚刚手刃完他最后的敌人，从此之后，饮墨谷得以在江湖立足。
“残兮 。”他轻唤，放尽所有戒备般向后倒下。我沉默地走出，扶住他的身躯。看他在月白下露出苍白笑容。一言不发地扶他站稳，在他面前单腿跪地，垂目，低头。“残兮来迟，望谷主原谅。”他并未说些什么，只是将手探至我身后，从我手中抢走那一小块暗镖。许久，他轻叹。“你并未来迟，若迟了，倒在这儿的人怕就是我了。”他缓缓的平复气息，脸上也稍带了些血色。“回去吧。”他吩咐。我又闪进黑暗，却依旧保持着单腿跪地的姿势。这是绝对的服从和效忠。我看见那少年微微怔忡，随后他嘴角勾成自嘲的弧度：“残兮 ，你可曾恨我。”我跪着，保持沉默。
之所以保护沉默，并不是我不愿回答，而是我真的不知道答案。
是的。如果这个名为慕容毅澈的男人不存在，那么我的生活会截然不同。血宫家，世世代代誓为饮墨谷谷主的心腹。每当新一代谷主几人，也就代表着新一代莫家子弟进入饮墨谷之时。血宫 家将从宗主家族中选出一名最优秀的子弟继承这一宿命。而这个少年继任时，便是作为宗主家族中长子的我进入饮墨的日子。
这本是一个光荣的使命，但越光荣，便意味着他越危险。江湖险恶，如今又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介入原本就竞争激烈的时间，群雄逐鹿，谁为英雄？饮墨虽为隐没之意，但也不得不入世，参与这场全新的利益区域分配。
只是彼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肩上担负的是什么使命，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少，便白马拥轻裘，任意挥霍，朋友中有一个叫慕容毅澈的少年，我们相交甚深。印象中他依然着着那身月白色，绘有流云的素衫，他眉间温婉如故，把酒言欢却也是那么豪迈。他偶尔吟诗，眉宇间深锁着的，或许是愁绪吧。我们曾一起踏节而舞，昂首而歌，我们曾吟诗作对，看遍良辰美景。
然而就是这个少年，成为了我最应该恨的对象，当我某日回家看见挂于三尺白绫的父母时。
按上一任的谷主的说法是：血宫家兄弟身上不允许有多余的势力牵扯进饮墨谷，不允许有多余的羁绊，作为受要挟时的砝码。我跪在两人的尸体前，伸手帮母亲理好那一缕乱发。上一任谷主垂手而立，目中尽是不怒而威。而另一个稍小的，穿着谷主袍的少年，就是慕容毅澈 。
于是，我将逝去的父母亲手埋葬，一同埋葬的，还有那少不经事的，只会跟在母亲身后寻求庇护的孩子。身后有人在唱：
秋水天 谁弄弦 随波舟唱盛世颜
台阁倾 殇歌落 随逝去云烟
风过也 路三千 良辰美景都看遍
南淮月 楼船雪 终不似当年
往世缥缈 几人高台祭青天
蔷薇开似血 燃 末代烽火前
铁甲安在 昔日风流谁人殓
白骨没 黄昏掩 空留史册说经年
一生盟 去似箭 笑莫笑死生由天
虎牙枪 苍云剑 一诺作谶言
风雪黯 旧梦远 江山此夜一舞间
一相拥 两长眠 曲终人不见
我跪在父母的坟前，却没有泪，悲伤至极竟无泪。天地之茫茫，我将要独身行走于普天四海，苍霞暖暖，却再无人与我同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再也不会有人告诉我南淮月，楼船雪的睡前故事，再也不会有人与我畅谈心声，语重心长地予我建议。从今以后我必成为天涯浪子，再无比肩天涯仗剑之人。
然而，也就是这时，肩上传来沉重的力道。
我回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少年，依然是抿成一线的薄唇，只是视线却是沉痛而悲哀的。“死者已逝，生者节哀。”我一愣，突然明白，这一切早已无法回头，到了抛弃一切的时候，包括所谓仇恨。我转身，单腿跪下。“谢谷主关心，血宫芷自当竭力协助谷主完成大业。”
往事已成空，何似莫相逢。
现在想来，当时那种想要追随，想要保护的心情，或许是某种名为“宿命”的东西在冥冥之间做的怪吧，又或许是体内渴望靠近强者的血液在催动吧。不知何时，心中也有了唯一的羁绊，甚至浓于血——便是那个名为慕容毅澈的少年。而如今，那个少年站在林中，又摆出许多年前我曾见过的惆怅与寂寞。他轻轻开口。“从那天之后我再未看过你的笑颜，你开始沉默，开始一丝不苟，开始变得成熟……也也越来越陌生、冰冷。我那位少时的玩伴，是否已被仇恨吞噬殆尽。”他幽幽地问。
“可曾恨我。”
彼时我想起父母自杀时脸上安详的表情，我想起那封藏在褥子地下的绝笔信，那是和善的父亲教会我的最后一个人生道理——忘却仇恨，随遇而安，那是温柔的母亲给我的最后一份鼓励——他们一直为我骄傲。回忆如同走马观花般拥进脑海，那个无风的夜，他拈花而立，微笑盈盈。“以后你就叫血宫残兮吧。”
我在暗处起身，轻轻勾起一个笑容。才发现找回这和父母一起埋葬的笑容竟花了5年。他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语调开始变得轻快，尾音也有了不自觉的微微上扬。
“罢了，走吧。我们回家。”
阅残卷 寂寞眼 纸上旧月可堪恋
缱绻时 花正浓 春风似少年
当时歌行 风流云散无人见
来路长 前尘湮 待从头拨断琴弦
两年后饮墨谷被血洗，慕容毅澈失踪了，我受了重伤，被夜冷霜所救，来到了这花街。回忆停到这里，思绪从回忆中醒过来，仍然望着半空，看着天上最亮的两颗星星，微微一笑。
——完 杀手-残兮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