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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广东1楼2014-07-15 19:51回复
    宝贝 -吴忠全
    那一年曾祖母应该快有一百多岁了,她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总会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子中央的那棵槐树下,眯着眼睛不知道在看向哪里,嘴角时不时露出微笑。曾祖母是个矮小的女人,那把椅子对她来说多少多少有些高大,她坐在上面双脚便接触不到地面,两只裹着的小脚藏在绣花布鞋里面,在距离地面几公分的上空 ,
    荡来荡去。
    就好像此刻一样,她端正地坐在掉了漆的红木椅子上,手里的拐杖住着地面,立得比她的腰板还直,满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但也遮挡不住脸颊上皱纹的纷乱,特别是嘴唇四周,由于掉光的牙齿而凹陷出不规则的圆形的纹理,就连牙床的形状也若隐若现。
    母亲前些年给曾祖母配了一副假牙,但曾祖母几乎不戴,她用夹杂了北方口音的南方语言埋怨,戴着假牙吃东西没味。所以每日三餐曾祖母都吃得小心翼翼,用牙床把饭菜一点一点地磨碎,这个过程对于同桌吃饭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
    从曾祖母裹着的小脚可以看出,她出生于清末,再从口音判断,出生地点应该是在南方,我们北方人习惯称之为关里。据说当时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后来清朝亡了,家也就散了。曾祖母辗转多地颠沛流离 ,后来终于嫁给了打铁的曾祖父,哺育了三个孩子,却只剩下年纪最小的祖父,另外两个在很年幼的时候便夭
    折了,在那个年代,也属正常。
    在祖父十六岁那年,家乡闹饥荒,祖父饿得没办法,便扛着行李跟着逃荒的难民们一路向北,过了山海关,又走了不知有多远,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地方谋到了一个修铁路的活计,每天赚几个铜板,中午管一顿饭,还算饿不死。但好景不长,祖父与这一群修铁路的人都被当地的部队抓去了战场,在一场战役中,祖父所在的部队全军覆没,还好祖父只是小腿被子弹擦过,流了点血,装死到晚上,趁着夜幕逃走了。
    祖父逃到了一个闭塞的小山村,四周环山的那种。村子里只有几十户人家,夜晚经常有狼跑进村子,与家狗对着嗥吠。祖父在那里藏了几年,便迎来了解放,重新落了户口还分了土地,又过了几年与村子里的一个姑娘结了婚,那个姑娘便是我的祖母。
    祖父对于自己当过兵这件事一直隐瞒不说,有人问起腿上的伤疤他便说是修铁路的时候遇到战役被流弹擦伤的,后来到了文化大**期间 ,祖父更是对这件事保持缄默,这也就说明了祖父当初入错了队伍,否则现在每逢年节,政府怎么也会送些礼品来看望这位老**。
    祖父过了三十岁后祖母才怀上父亲的,等到父亲出生那年,村子里来了一个勘探队,不久就建起了煤矿,这座封闭的小山村变得热闹起来 ,迅速地修建了公路铁路,每天都有火车呼啸着在村后驶过,冒出的阵阵浓烟像是另一场没有枪声的硝烟。
    祖父也是在通火车那一年被招进煤矿当了工人,接着又过了几年,村子变成了镇子,茅草屋逐渐被砖瓦房取代,有几座小二楼也开始跃跃欲试地拔地而起了。
    祖父手里有了些钱,便把家里的茅草屋推倒,在原址上盖起来一排砖瓦房,房子盖好后祖父回了一次关里,在老家打探曾祖母的下落,竟然也很轻松地便找到了。只是那时只剩下了曾祖母一人,曾祖父已经去世了好几年。母子别离几十载,再相见难免有些不敢认,也不免会抱头痛哭一气,说说这些年的经历与状况,感谢一下上苍的保佑。就这样曾祖母便跟着祖来到了很北方的小镇,住进了新盖起的砖房最东面的一间。
    曾祖母这个人多少是有些矫情的,即便过了这么多年身体里还留有大户家小姐的遗风,屋子里要有梳妆台,床上要搭起幔子,棉被最好是绸子的,夏天的凉被要是鸭绒的……祖父记得年幼的时候家里虽然贫困 ,但这些东西还真是一应俱全,就是破旧了点。他没有与祖母商量,就把这一套家什全都置办了回来,曾祖母自然开心,不住地夸儿子孝顺,接着又坐在梳妆台前弄头发。祖母看到这些便不顺心,在门外嘀咕了一句“老来俏”,顶不乐意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屋里除了结婚时打的两个柜子,什么都没有。
    曾祖母初到北方的那几年,有些适应不了北方干燥的气候,呼吸道总会出现毛病,特别是冬季的早晨,她会躲在房间里一直咳嗽,任凭别人怎么叫也不出门吃饭,还不时地嘀咕自己可能要死了、活不长了之类的丧气话,弄得一家人心情都跟着不好。
    祖父买了些冰糖和鸭梨回来,让祖母泡水给曾祖母饮用,喝了一段时间后倒真是见了些效果,其实也不知道是冰糖鸭梨水的效果还是曾祖母逐渐适应了北方气候,总之,她不再咳嗽了,也不再说些死啊活不长啊之类丧气的话,反倒是身体一直硬朗,每天在梳妆台前把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却也不曾走出这个院子一步。
    在我父亲十七岁那年祖父在煤矿里出了意外,砸坏了一条腿,就是那条曾经被子弹擦过的腿,在家养了三个月,变成了一个瘸子,与曾祖母一样,也需要拐杖才能走路。祖父变成瘸子后自然不能再去矿里工作 ,父亲便顶替了他的职位,做了一名年轻的矿工,也没有开心与不开心这一说,毕竟在那个年代,有个铁饭碗总比没有强。
    父亲工作几年后在镇子里新开的露天舞厅里结识了母亲,两人很快陷入了热恋,母亲也很快怀孕了,但是两人却都不敢告诉家长,于是偷偷地去医院打孩子,孩子是打掉了,却不曾料到手术的医生是祖母的朋友,两人的恋情也就暴露了,自然也就结婚了。
    又过了两年,我在一个浓雾的清晨降生了,曾祖母与祖母争先恐后地抱着我,我在她们的怀里放肆地哭泣,就这样,我们这个家庭变成了四世同堂。回首这一大段岁月,如此漫长的时光却又显得慌乱而匆匆。
    起了细小的风,槐树的叶子不安分地动了动,曾祖母仍旧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只不过拐杖已经有些倾斜。我在睡梦中醒来,趴在窗台上看她的侧脸,还是眯着眼睛,但是样子倒像是睡着了。
    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父母与祖母都不在家,他们现在应该在火葬场,因为祖父去世了。
    其实年近七旬的祖父身体一直挺硬朗的,除了那条残疾的腿外身体再无其他的疾病,只因上了一个冬季出去散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骨盆摔裂了,送去医院,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于是在床上躺了半年,在昨天夜里去世了。
    祖父的去世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并没有过多的影响,我甚至不懂得抹一把眼泪,我自己在父母与祖母哭泣的时候,想起前两年自己记忆刚刚出现的时候,祖父举着拐杖自豪地对我道:“你看煤矿上那几个大烟囱,建的时候我都参与了。”我顺着祖父拐杖的方向,看到那三个高高矗立的烟囱,上面用红油漆分别标志着:1975、1978 、1982。“我恐高,所以我都是在下面搬砖的。”祖父又笑着说道 。我觉得很没看头,却又装作很懂事的样子点了点头。
    对于祖父的死我不知曾祖母心里会漾起怎样的涟漪,但从表面看来,她是丝毫不觉得悲伤的,她只是在祖父的尸体上摸了摸,便转身走出了屋子,就连火葬场也没有去,这让祖母很不满意。
    那天父母与祖母三人从火葬场回来后,祖母捧着祖父的骨灰盒 ,双眼还是红肿的,看到曾祖母微笑地坐在槐树下,很是愤怒地冲她吼道:“你还笑!你儿子都死了,都怪你,你这张乌鸦嘴!”祖母患有风湿,两条腿有些不灵便,一激动差点摔了个跟头。
    曾祖母看了看祖母没有说话,只是收回了微笑,用拐杖使劲敲了几下地面,咚咚作响,然后起身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祖母想要跟过去继续理论但是却被母亲拦住了,祖母叹了口气回了屋子,父母也回到了屋子里,我仍旧趴在窗台上,看着那三个大烟囱不停地冒出的浓烟,飘向远方,变成了云朵。
    晚饭的时候,曾祖母没有出来,母亲把饭送到了她的屋子里,推门进去的时候曾祖母正在摆弄一个小木匣子,看到门开了,急忙塞进了被子里。
    母亲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但是却没有向任何人诉说。晚饭间祖母又谈起曾祖母,仍旧不停地埋怨,怪她说死了自己的丈夫,怪她怎么还笑得出来,“真是个老妖精。”祖母怎么解恨怎么说。
    父母劝祖母别乱说,祖父走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曾祖母也不能例外,那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祖母不听劝,偏要说个不停,“真是!这老太太绝对有妖气,她那张嘴说谁死谁就真会死!”祖母用筷子敲着饭桌,身体也跟随着颤抖,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其实祖母并不是信口开河,曾祖母近两年来确实准确预言了镇子里好几个人的死亡。比如去年从门前路过的一个老李头,曾祖母在门前与那老头说了几句话,晚饭时就告诉大家,有人要死了,果真三天没过,就传来了那老头的死讯。在祖父去世的前两天,曾祖母守在祖父的身边,握着祖父的手看着熟睡的祖父突然对身边的祖母道:“有人要死了。”祖母听后白了她一眼,自然不会相信她的胡话。
    两天后,祖父真的走了,后知后觉的祖母在悲伤之余便把祖父的死全都怪在了曾祖母身上,说她是乌鸦嘴,说她是老妖精。其实抛开这些不说,单从祖母的反应便能看出,婆媳俩的关系其实是不怎么融洽的。
    这不融洽的关系从曾祖母刚搬来时便开始了,祖母是从来不化妆的人,看着自己的婆婆一把年纪还描眉画眼的便背地里说她是老来俏。祖母是北方农村的女性,生来泼辣,而曾祖母作为传统的南方女性再加上大户人家小姐的遗风,有一身娇贵的毛病,多少年的苦难也没能抹掉,所以打一开始两个人在心里就是互相看不惯的。
    曾祖母喜欢吃甜食,喜欢吃各种精致的小糕点;祖母喜欢吃味道重的食物,大葱蘸酱、大酱拌黄瓜。曾祖母喜欢听戏曲,祖母喜欢听二人转。曾祖母不喜欢出门,在家里眯着眼睛绣花;祖母喜欢走东串西拉家常,站在街上和妇女说荤段子……总之,两人的生活习惯是截然不同的,又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拌嘴是常有的事情,也经常弄得祖父左右为难。只是到了后来,可能是两个人都老了,便不再时常地拌嘴和在祖父面前说对方的坏话,就算祖母有时还是忍不住,但曾祖母却不再与祖母争执,这也可能是源于她更老的原因吧。
    虽然祖母与曾祖母这对婆媳关系不融洽,却不影响祖母与母亲的关系融洽。这对婆媳都是北方人,拥有共同的饮食习惯也拥有差不多的爱好。每天吃过晚饭两人便一同出门,祖母迈着不灵变的腿扭秧歌唱二人转,母亲身轻如燕地跳舞哼流行歌曲,然后两人跳累了便一同回来,说说笑笑好不快乐。
    在祖母与母亲出去胡闹的时间里(胡闹这个词是曾祖母形容祖母与母亲的),曾祖母一般都会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拿出她那个破旧的老虎枕头给我玩,那上面有一股头油的味道,我很是不喜欢。我把老虎枕头仍在一边,掏出自己的小青蛙,使劲上了两圈弦,小青蛙便在地上呱呱直蹦,我跟在后面拍手叫好。
    曾祖母颤颤巍巍地拾起老虎枕头,口中喃喃地道:“变喽,都变喽。”
    那天夜里母亲把我拉到了被窝里,嘱咐我要多陪陪曾祖母,说她年纪太大了,年纪太大就变成小孩子了,所以喜欢和小孩子玩。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母亲又道:“你太奶奶有一个小木匣子,你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别被发现了,回来偷偷告诉妈妈一个人就行。”我又是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阴雨天的傍晚,我推开了曾祖母房间的门,曾祖母正对着镜子摆弄头发,一头银丝披挂在脑后,屋子里没有点灯,昏暗得有些不像话。我从镜子里隐约看到祖父拉着父亲的手,祖父是年轻的模样,而父亲是孩童的模样,我不由得“啊”了一声,曾祖母这才缓缓地转过头来,仍旧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冲我笑,
    我接着又看到了曾祖母光着的小脚,五根脚指头死死地弯曲在脚掌下,像是一个发育不全的畸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曾祖母的小脚,以前她在我面前从来都是穿着鞋或是用布把脚包裹住的,我被这双脚吓坏了,“啊”地又大叫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正好撞见祖母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前,她把我拉进了屋子问我怎么了,我只是一个劲地说着害怕害怕,祖母便哄着我道:“别怕别怕,以后不要到你太奶奶那儿去,她年纪太大了,年纪太大了就会变成老妖精的,就喜欢吃小孩……”
    我躲在祖母的怀里,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却第一次感觉到了矛盾,对于母亲与祖母的话,我该相信哪一个?
    当我还没能确定相信哪一个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我的那只玩具小青蛙不见了,我翻遍了所有的房间,可是仍旧不见踪影。我本来想去问母亲,但是父母与祖母坐在一起好像在商量着什么,我挨近了便听到他们好像在议论什么煤矿挖到了断层不出煤了要停产了之类的,这个问题似乎比我丢了小青蛙要严重得多,因为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愁容。


    IP属地:广东4楼2014-07-15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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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手里握着那一卷钱,眼泪仍旧在噼里啪啦地往下流,她不停地道:“老祖宗,老祖宗,老祖宗唉……”
      那日以后曾祖母仍旧每天躺在床上,但是她已经不在闭着眼睛,却还是不开口说话,母亲与祖母每日围着曾祖母转,做她喜欢吃的饭菜,喂她喜欢喝的冰糖鸭梨水,在她旁边闲聊家常,给她讲镇子里的故事,最重要的是每日两遍地给她擦洗身子,于是曾祖母的褥疮很快就好了,屋子里也就没有了腐烂的味道。
      其实屋子里还是有腐烂的味道的,只是祖母与母亲闻不到罢了,那种腐烂并不是肉体外在的腐烂,而是从内部开始腐坏的味道,我只要一走进屋子便能闻到,我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元旦前夜,祖母与母亲在屋子里包饺子,她们准备多包一些冻在外面,便可以随时煮来吃。我趴在窗户上看夜空不时升起的烟火,一颗又一颗地在天空绽放,有种寂寞的美丽。电视机里在播放联欢晚会,长达几十个小时的直播,只为迎接新千年的到来,祖母与母亲不知在聊些什么,一会儿伤感一会儿开心,我突然就很想去看看曾祖母。
      我来到曾祖母的房间,推开门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坐在梳妆台前在认真地梳理着头发,还有那一头的银发 ,还是那满脸的皱纹,还是那微微扬起的嘴角,看到我进来却像少女一样有些害羞。
      我静静地站在曾祖母的身后,从镜子里观望着她,可能是房间太昏暗我突然觉得有些恍惚,镜子里似乎出现了一位身着旗袍的少女,正用梳子梳理着自己乌黑的长发,这少女面颊红润,动作优雅,偶尔嫣然一笑,百媚生……我看得有些痴迷,觉得自己就要昏倒过去。我用力地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梳妆台上的一个玻璃瓶子向镜子砸去,咣当一声,镜子分裂出很多不规则的纹路,却只有一片掉了下来,但少女已经被吓跑了,换回曾祖母一张无法再苍老下去的脸,只不过缺了一只眼睛。
      曾祖母没有生气,还是微笑着眯着眼睛看着我,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出了屋子,来到餐厅里。祖母与母亲看到曾祖母走过来也很惊讶,但是惊讶只在她们的脸上一闪而过就变成了笑容,“老祖宗今天精气神真好。”母亲说道,祖母点了点头继续包饺子。
      “我把太奶奶梳妆台的镜子打坏了。”我冲母亲说道,母亲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言语,仍旧低头包饺子,不过速度好像慢了很多。
      那晚我们一家人吃了一顿很欢愉的晚饭,虽然只有四个人,但仍旧是四世同堂。我看着曾祖母吃力地用牙床抿着饺子,突然想起过了今夜,曾祖母就一百岁了,我觉得她这回可能真的要死了。
      隔天清晨我起得很早,新世纪的第一道曙光照在了我的身上,我在院子里小便后盯着光秃秃的槐树,有一截枝丫被夜里的风吹断了。我来到曾祖母的房门前,推开门阳光便跟着照进了屋子,我看到曾祖母安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胸口不再有起伏。
      我从梳妆台的镜子后面拿出那个小木匣子,把它抱在怀里打开,里面有很多东西,丝绸的手绢,曾祖父用过的火柴盒、毛主席的像章、祖父的烟锅、粮票、父亲的劳动奖状,还有我丢失很久的玩具小青蛙。
      我把小青蛙拿出来,上了两圈儿弦放在地上,那只小青蛙便又“呱呱呱”地叫着向前蹦,我抱着小木匣子曾祖母的房间,眯着眼睛看着冬日清晨稀薄的阳光,我想,我知道曾祖母的宝贝是什么了……


      IP属地:广东8楼2014-07-16 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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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确实是苍老了,几乎整个发髻都变成了白色,她开始不那么沉默,喜欢唠叨一些以前的事情,她常常失眠,很多次我从睡梦中醒来,都会看到祖母仍旧坐在那里缝补着衣物或是呆滞地盯着满是雪花的电视荧幕。
          搬至小城几年后,我已经很少再主动想起我的父母,也不再幻想他们找不到我们的痛苦神情,但祖母却总是翻出照片来给我看。那时我的父母年轻美好,祖母坐在他们前面的椅子上,精神抖擞,我靠在祖母身边,笑得天真。而现在,祖母整日拄着拐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愁云,瞳孔开始变得混浊,鼻涕时常毫无知觉地就流了下来。我的身高早已超过了祖母,再也不用她在下雨天站在学校门口等候,我会背着她去医院,就像她年轻时背着父亲一样。一切都在飞速地变换,只有父母的形象永远定格在照片上,他们仍旧年轻美好。
          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凭什么他们留给我的永远都是年轻美好的形象,而祖母就要一直苍老下去,愈加的不堪入目?为什么越是怨恨的人形象就越光鲜亮丽,越是爱的人就越加灰暗无光?
          那时我早已经升入初中,学校虽仍在城里,却要走更远的路程。祖母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对于这辆车她却比我更加爱惜,每日放学回来她都会仔细地擦拭,我望着祖母佝偻的身躯越发觉得难过,却又手足无措。 冬天到来的时候院子里的榆树变得光秃秃的,每个清晨都会有麻雀唧唧喳喳地停在上面。我总是在这样的清晨醒来,稀薄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偶尔会让我觉得很幸福。但就是在这个冬天,祖母吃过饭之后开始呕吐,我要带她去医院检查,祖母执拗着就是不肯,她说她知道自己的毛病,不必花那份多余的钱。  祖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偏方,整日地吞服黑色的药丸,但半年过去了丝毫没有效果,唯一有所改变的是祖母每日的进食量逐渐减少。根据祖母的情况我去咨询过医生,医生很平静地告诉我可能是食道癌。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祖母,我想她自己肯定是知道的。于是我在祖母面前强忍着悲痛,尽量平静地与她商量还是去医院吧。祖母很慈祥地看着我,然后微笑着抚摸我的头,道:“没用的,没用的。”她的声音极其的轻,更像是喃喃自语。  这时候,祖母接到了一封父母的信,邮信地址是一座遥远的陌生城市,祖母颤抖着把信递给我,让我念给她听。我不知道父母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地址的,也不想去追究这个没用的问题,我只是有些不屑地拆开信,信中无非说离开我们这些年很对不起我们,很想念我们,不知祖母身体是否安好,我是否长高了,他们这些年过得多么多么不容易,希望我们不要怨恨他们,信的最后很不要脸地说,现在他们还是没能力把我们接过去,希望我们再耐心地等待一些时间,我们总会有团聚的一天……  我念完了信,随手还给了祖母,祖母早已泪流满面,自言自语地嘀咕道:“不恨你们,不恨你们,还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 祖母要我给父母回封信,我没写,也懒得写,我觉得我们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很好,这些年也习惯了这种生活,既然他们还不愿把我们接过去,甚至连回来看一眼都不肯的话,我们又何必强求什么团聚呢?生命本就是一个又一个离散的过程,团聚在它严肃的行程表里显得渺小且可笑至极。
          但是祖母还是托邻居写了一封信,然后交到我手里让我按着来信的地址寄过去,我连拆开看的欲望都没有,便贴上邮票丢进了邮筒,随它去吧!
          我考上了邻近城市的一所高中,那是一所重点学校,所有人挤破了头想要进去,而我却不打算去了,因为我不能离开祖母。
          祖母听了我的想法后良久地沉默,然后颤抖着嘴唇说道:“你若是不去了我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这是这么多年来祖母第一次主动地提起我的父母。“那他们对得起我们吗?”我诘问祖母,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强硬,然后祖母的眼泪便掉了下来,我说过我很惧怕祖母的眼泪,于是语气也软了下来,“反正我不想去,我去了你怎么办?”“你就别管我了!我能照顾好自己!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啊!”祖母拍着手说道。我无言以对,只是梗着脖子不让眼泪掉落下来,最后祖母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记恨你爸妈,可是他们不逃走怎么办?难道坐在家里让那群人弄死不成?他们也是出于无奈啊!”
          无奈,总是有很多的无奈,我父母离奇地消失是无奈,我与祖母相依为命是无奈,祖母患了癌症是无奈,我必须离开她去上学也是无奈。
          我总是在想,既然生命中已经出现了这么多无奈,那可不可以“有奈”一次呢?让我们能够主动地去选择一次生活,而不只是唉声叹气地对生活摇摇头,唯命是从。
        我终究还是去了那所高中,在祖母以死相逼之下再一次向无奈低下了头。祖母递给我一个用红布包好的存折,并嘱咐我省着点儿用,我颤抖着接了过来,我知道这是祖母最后的积蓄,打开来,上面的数字足够我三五年衣食无忧。
          在临行前一天,我接到邮局退回来的一封信,告知我根据地址找不到人,我想,他们可能总是搬家吧。我没敢告诉祖母,还是给她留点儿希望的好,我偷偷地拆开那封信来读,只是短短几行字便泪流满面。
          “儿子,妈知道你们在外面过得不容易,妈这些年也没指望过你们什么,也没怨恨过你们什么,只要你们还平安活着就好。我本以为自己还能多支撑几年,也能替你们多照顾几年小北,可是妈现在快不行了,但还好是食道癌,能比其他的癌症走得慢一点儿,所以你们要加把劲儿,一年的时间够不够?妈最多也就只能撑一年了,虽然有点儿积蓄,但妈不想让小北一个人生活,那孩子性格太倔了,我怕他惹事,就算妈求你们了,行吗?……”
          我把那封信叠好放进了书包里,就像是把祖母背在了后背一样,我一定要走得慢一些,稳一些,我不想让祖母的心在我的背上被颠碎……
          我走之后,祖母一直由邻居或是儿时玩伴的子女照顾,他们甚是可怜这位老妇人,而祖母最常念叨的还是我,她说我是个听话的孩子,比父亲强得多。
          在学校的日子我整日挂念着祖母,我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依恋她。我打电话回去,听得出祖母是强打着精神回答我的问题,并关照我天凉多加衣,记得吃早饭,每次挂了电话我都恨不得飞奔回她的身边。
        假期的时候我归心似箭地回到祖母身边,祖母却已经病危。深陷的眼窝与突出的颧骨让我有些认不出她的模样。祖母长时间地陷入昏迷,偶尔清醒过来会把我误认做父亲,嘀咕道:“你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我透过镜子看到自己的脸庞,竟与父亲年轻时的样子惊人的相似。
          我要把祖母送到医院,邻居们都劝说“没用的没用的”,我却如当初的祖母一样执拗,非要送她去医院不可,最后他们不得不帮我把祖母抬进了去医院的车上。
          祖母安静地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仪器,靠着输液维持着生命的迹象。看着祖母骨瘦如柴的身躯与手臂上凸起的脉络,想起很多年前身体还算强壮的祖母扬起手要打我时的样子。我并没有像父亲所说的那样,体会到祖母骂人时所体现的旺盛的生命力,但同此时相比,那时的祖母同样拥有旺盛的生命。
          祖母在住进医院的第三天凌晨走了,没有激烈的过程,只是一如既往地在昏睡,然后仪器上跳动的讯号突然变成了一条直线,医生宣布死亡时间,拔下了她身上所有的仪器,而祖母却仍旧像在昏睡一样,样子那么的安静。
          死亡并不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剧目,它只是一场缓慢的消耗,生命被一丝丝地抽离出身体,这个过程中毫无察觉,直至百年孤寂。
          我看着祖母安静的样子,也不忍心打扰她,只是捂着嘴巴,默默地流下两行眼泪,不知这般的平静,算不算是不孝。
          祖母火化后被葬在院子里的榆树下,邻居告诉我这是祖母的遗愿。在榆树下挖掘的时候,到处都是盘根错节的根络,祖母就葬在其中。
          我回到屋子里,环顾一周这间昏暗的房屋,然后把祖母所有的衣物通通在院子里烧掉,唯独留下两张照片,一张是有我父母的全家合影,另一张是我们刚搬来的时候,在院子里的榆树下,我与祖母两个人,不知为何笑得那么开心……
          我的父母终究还是没有回来,我也不再去想什么所谓的无奈。这些年我上了大学,打了第一份工,交了第一个女朋友也失了第一次恋,只身一人在这个世界游荡,没有什么过多的感慨,生活也就这么过来了。关于我的父母,他们现在在做些什么,过得怎么样,我都不再去猜测与遐想,他们过着他们的日子,我活着我的生活,像两条平行线一样,互不干扰,没有交集。或许我们所有的交集,永远地停留在了我八岁以前。
          但我始终觉得,这个世界一切都在反推理地运行,越是怨恨的人、越是想要忘记的人就永远都忘记不了,一如我的父母,我努力了这些年想要把他们忘记,他们却仍旧在我的记忆中活蹦乱跳。而我的祖母呢?我很想永远记得她,可是她的面容却渐渐地模糊起来,一想起她就像是想起了一场黏稠的雾……
          现在,只要有时间我便会回到埋葬祖母的小院,坐在院子里的榆树下与祖母对话,跟她讲我所遇见的故事、经历过的曲折,让她不必挂念。有时我只是陪她坐上一会儿,缄默地看着天空中飘过的云朵,想起那些年她牵着我的手走过无数弯弯的小巷……
          嗨!奶奶,我已经长大了!嗨!奶奶,你听见了吗?


        IP属地:广东10楼2014-07-16 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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