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几名皇子因为意外而死去了,这不寻常得只能让所有人都把目标指向同一个人,那个‘祸星’。这几日朝堂上的争执不休让说太岁几欲闪避,却还是每日站在那人身后,用他深绿色的眼眸扫过义愤填膺的众人,每到这时,朝堂上的声音都会变小一点,却支撑不了太久就会被另一番说辞引燃。他倦怠得很,这早已不是他当年遇到的那个港湾,这里狂风大作,海啸浪咆。
他却还是留恋不已,不肯离开。
他又去了伽罗殿,果然,阎王坐在那里,不发一语,他也只是在那里站着,静静的看着墙上复杂的花纹,这些纹饰每复杂一分,就代表森狱皇脉经历的一段遥远的光阴。
“太岁,逸冬清与天罗子要被送往永寒之地了。”阎王的声音有些疲倦,这极不寻常,又极正常,这么多天的争论不休,最终还是这个结果。
说太岁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知自己是该听着还是怎样,但阎王的下一句话,才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手足无措。
“天罗子终究不安全,你带他离开森狱吧,去他母亲的家乡,苦境,在那里等待契机降临。”
现在,他可以离开那个不再平静的港湾了,那艘船在他未登上时就扬起了远帆,将他丢在不知名的岸边,只是让他等着自己的再次归来。
他什么也没有说,像多年前一样,静静的回到了府中,告诉管家府中所有的东西都交给千玉屑处理,然后他去马厩,拉出了那匹自己搁置了许久的马儿,轻抚着它背部依旧滑亮的鬃毛,然后翻身上马,去继续他早该回到的旅途。
永寒之地的风雪终年不断,却全都绕过了他。他看到了那棵树,永寒树,全森狱仅有的一株,雪积在它枯褐的枝桠上,远远的看去好似同那株白梅一般,它的花是此地永岁的风雪,远比那株白梅灿烂得多,也伤人得多。
他是第一次看到那个女子,现在的她身上已没有丝毫曾被阎王宠爱过的痕迹,披着灰褐色的披风似乎要融入这单调的灰白天地中,她低首看着自己的怀中,是那个孩子,‘祸星’,天罗子。
他驱马上前,永寒之地的风将他都吹得有些涩嗦,那些朝臣皇族果然没有丝毫留情,在这个地方独自度过漫长的岁月,对一个女子来说,与死无异。
他听到那个稚嫩的声音在寒风中仍颤颤地坚持着要和母亲在一起。阎王本该处死他,整个森狱也知道异数被处死了。但其实他只是被夺去了身形,离开这个诞生他却又诅咒他的地方,回去那个遥远的真正的故乡。
那个女人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哀求和悲伤,却还有什么藏在那些之后,或许是绝望,或许是怨恨,但这都与他无关了。以后他只是说太岁,在那个没有森狱,没有阎王的地方,他有背上最初的行囊,继续,独自走上没有尽头的旅途……
但他错了,他并不是一个人。在前些天的时候他都只当背后那片影子是苦境那灼热耀眼的太阳的馈赠,而那片影子开始时也安于自己的位置,直到他路过一条清澈的小溪。
“师父,水里的那是什么东西?”
刚听到时,说太岁有些惊诧,多年养成的警觉让他的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的鞭柄上。却忽然想起自己身后的这片影子并不单纯。
“鱼。”它们不似森狱水中的那些生物般凶猛庞大,却还是应该叫这名的吧。说罢,说太岁扯动马的缰绳,偏离了那片青青溪岸。
“师父,我还想看,咱们回去,好吗?”声音有些怯怯的,带着些低微的祈求。他一向不喜欢这种语调,森狱没有哪个强大的生物会用这种语气说话,果然血脉不纯有着极其糟糕的影响,身上带着和苦境这片娇嫩的花草一样的柔弱。
但他还是让马儿再次靠近了那条溪水,马儿有些好奇地凑近了清澈的水面轻舔了一下,似乎是惊讶于溪水的甘甜,打了个响鼻,就开始大口地喝起溪水来。
“马儿渴了。”说太岁道。
沉默了半晌“我知道……”天罗子敏锐的察觉到什么,却也不点破。静静的看着溪面上的层层波澜,水流越过石头溅起雪白的水沫在光滑的水面上聚集又散开,将天边的斜阳浸润在水中,缓缓沉下。
他们静静的看着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下,说太岁终是下了马,在溪边的林中捡了些柴禾,支了一个小火堆,火光照在粼粼的水面上将湖中繁星的倒影也驱散了,隐隐绰绰地映着说太岁的身影。
火光跳动着在他的脸上,他看着火堆,合上眼,静静地,听着苦境那些连续的蝉鸣和间或的鸟啼,这是森狱不会有的声音,虽嘈杂也静谧。
“师父,咱们不吃晚饭吗?”
说太岁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噼啪的火焰“你关心这有什么意义。”一个影子不能安于自己的位置吗?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他想他的话应该说的够明白了。
果然这狠狠刺在了天罗子幼小的心里“师父……你嫌弃天罗子吗?”
“天罗子是你不得不收下的包袱吗?你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样,觉得天罗子是死了才好……?”
说到后面都有些激动地哽咽起来,天罗子以为自己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这个人,他的师父,将会带着他远远地离开那个所有人都用忌恨冷漠的眼光审视着的那个地方。可是,难道所有人都一样吗,就算是这个背负着他的师父,也一样吗?天罗子想到这里几乎眼泪夺眶而出,只是可惜他已经没有办法流眼泪了。
说太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让他不知所措的情况,不管是生与死,进与退,都没有现下来得令人难以抉择。即使全身都绷紧了,还是如不得其门而入的野兽般,只能焦躁地盯着那个小小的洞口徘徊。
“你想吃什么?”他的声音并不高,盖过了天罗子细微的抽噎声,天罗子听见了,渐渐的停下了抽泣,顿了会儿,在一片沉寂之后,带着委屈颤颤地说:“我想吃水里的鱼。”
于是这就是此刻他为什么脱了靴袜,卷了裤腿站在湿滑的石头上的原因。借着暗黄色的火光,他绿色的眼眸尤为暗沉,看着水面,寻找着那些游动的痕迹,但那些鱼儿仿佛在天黑之后都融入了沉沉夜色中去,他已经在这儿站了大半个时辰,却还是一无所获。但这并不是让他烦躁的主要原因,而是……
“师父,我们这样是等不到他们的,或许我们可以点个火把……”
“师父,这样真的能行吗?已经过去好久了……”
“师父,钓鱼是指咱们现在这样等着鱼游来吗?”
“师父,你看,那儿的水面动了一下诶……”
……
在前面的大半个时辰里,天罗子用行动告诉了说太岁什么叫做烦不胜烦,他感觉自己额头上的青筋都在跳动着叫嚣要找个什么东西堵上那张嘴,但显然他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听着自己渐趋激烈的心跳继续做着这种幼稚又无聊的举动,连水中一闪而过的几条暗影都在压抑怒火下没有发觉到。
“师父,为什么你的心跳的越来越快呢?”
因为他快要忍不住了,即使只是个影子,他也要把他鞭碎成渣。
“师父,我娘说当你看到一个人你的心就跳的比平常快了的时候,那他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他从来只有杀得太快,太多的时候才会心跳加速,看来他杀了不少对自己‘很重要的人’。
“怪不得我看到师父的时候心就跳得快了许多,是上天在告诉我师父要一直陪着我走下去的吧……”
……
“我娘说,这个时候一定要有所行动才显得有诚意,所以,师父,等有一天天罗子长大了,嫁给天罗子好吗?”
嘭,水面猛的炸开,白浪掀起几尺高,惊动了溪边树上休息的鸟儿,纷纷惊叫着飞走,连蝉鸣声都停顿了许久。白浪落下后,水面上几条鱼银白色的肚皮在月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说太岁把阎王鞭收回腰间,他没有想过代表着森狱无上威严的阎王鞭有一天会用来捉几条毫无价值的小鱼。但是那一瞬间,他心内的震动让他选择了挥鞭而出,不能向身后,便只能挥向这条静静流淌着的小溪,去早早结束这场闹剧。
天罗子好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妥的话,所以安静了下来。说太岁将那几条鱼捡上了岸。削尖了木枝将它们串了起来,架在火上,在火焰跳动的噗噗生中慢慢的翻面。
“师父,怎么这面黑了?”天罗子清楚的看到鱼肉在火焰中渗出油光,卷起,然后变黑了……
说太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天罗子出声才把他从沉思中拯救出来,他赶紧翻过了另一面,有些纤细的树枝在这力道下带着上面的鱼肉颤动了几下,带着一种将要落入火中的架势。
“师父……”
“闭嘴。”说太岁低沉的呵斥了天罗子一声,心思却完全不在天罗子身上。
“哦。”
最终在整条鱼看上去似乎是全黑了之后,说太岁把他从火架上拿起来,凑近看了看,眉头微皱,后面天罗子却早已坐不住了。
“师父,味道怎么样,快尝尝!”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
说太岁拿起鱼咬了一口,准确来说是一大口,他一向不懂得如权贵中人一般细嚼慢咽,然后这一口就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师父,好吃吗?”天罗子仿佛已经站在那里眼巴巴的望着那条黑黑的鱼。
说太岁面不改色的嚼了几下,然后喉结滚动咽了下去。
“师父……”
“尚可。”说太岁扔了手中剩下的鱼,站起身拉过马儿的缰绳,翻身上马。
“师父,为什么剩下的扔了?”天罗子不解道。
“我并不饿。”说太岁紧了紧手中的缰绳,示意马儿向前走。
“可是味道尚可,师父你不喜欢吗,我们以前都没有见过,更没有尝过。”
“想吃自己去,不要说我们。”
“师父你明明知道……”马蹄哒哒,在天罗子的抗议声中渐渐走向远方,那堆还燃烧着的火光渐渐被抛在了后面,在黑暗中不屈的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