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凛
北方的雪鲜少的柔情,下得落落拓拓。一场一场,细碎似不可见。
白发老者独守一园红梅花苞,碎雪飘飘洒洒中煨起一壶淡酒,慢慢喝尽。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个人从南方踏着风雪赶上这一片似血般凄艳的红梅。然后就着淡酒,将平生悲欢静静氤氲。
次第倾城雪,花败满地凉。
千树万树的梨花在一夜北风呼啸间绽放,仿佛要用最纯洁无暇的白将整个世界席卷。满园花苞在大雪中缓缓吐露异香,妖冶凄迷。
老者依旧立于树下,依稀听闻细碎急促的马蹄声似踏星辰而来。他了然的笑笑,不急不慢的支起小火,温一壶淡香等待归人。
那人踏着飞燕而来。
雪那时终于停了,在落落拓拓的绵延了一阵子,猛烈狂妄的肆虐了一阵子后。他从马上一步跨下,质地结实的斗篷与风撕扯得猎猎作响。他几下便掸落身上的雪砂与细密的雪花。白发老者这才看清楚他的身影。
衣着贵气,神情凛冽。
额前红黑色碎发坠在似血般暗红的眸前,灼目的火红长发随意用发带束在颈后。炯炯有神的眼睛上面却是形状奇怪的分叉眉,蹙成一个微妙的角度。
“火神,若是再晚来几日,你只能看到这满园断枝残香罢了。”
老者慢慢度步,回到梅下的石凳,将正温好的淡酒斟满一杯,放在石桌的另一侧。火神几步上前,颇为拘谨的坐下,仰头将醇香温润的液体灌下。
“国事繁忙,加之途中耽搁。”
老者心情颇佳,取出二胡悠悠的弹奏起那曲凄婉迷离的《落梅花》。
“呐,阿火。”
红发男人身形一滞,讪讪开口:“师傅,你很久不曾这样唤我了。”
老者闭眼抚琴,不为所动:“是很久了,已经十
年了吧,从你成为南国帝王以来。从他……”
他腾的一下站起,打断被他唤做师傅的人的说话:“途中……我找到了他的盔甲和盔甲中森森白骨。”
“那么,这是你最后一次来我这里赏梅了吧。也不要辜负这满园芬芳,坐下吧。”
他闻言坐下,望着红梅发睁。
“阿火,你曾说过,若大仇得报,便要卸去一身胄甲,着布衣执长枪。于莽莽黄沙之中,大漠孤烟之下。饮酒舞枪,纵马高歌。直至此生尽,方不虚人生此行。而你现在位高权重,又可还记得?”
他抿了一口淡酒,起身离席,冷笑道:“当时年少无知罢了,无须赘言。”
他抬头看头顶的梅花。花期将过,一朵朵坠得决绝。恍恍惚惚的,他似乎看见了树上有一个人,自负而阳光的朝他大笑。
“那一日,落于他眉心的血梅,也如这般灼灼。”
风雪不知何时又开始漫无止境的狂妄起来,雪粒裹挟着凛冽的北风刻在他脸上,遇到热源,在他脸上融化成眼泪的形状。
他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
十年匆匆,有些人事随着时间的洗礼渐渐在生命的螺纹中被抹去,但是,有些回忆却会就着时光这把镌刻刀被一刀刀在心中划下伤疤。
火神他不曾把那一天从脑海中抹去哪怕就一会儿。同样,也不曾把一个名字真正忘却哪怕半时。
青峰。
他执抢,他执剑。
他双目怒视,火光从中烧。他淡淡不屑,却满眼疲倦。
他轻易破解他逼来的剑气,轻盈起跳躲过。他一招化解他有力的枪术,迅速逃开。
最后他的枪直指他的心脏,而他的剑也已抵在他的喉间。
两人不分上下,难分胜负。
然兔起鹄落之间,一支箭从火神方向飞出,正中青峰眉心。
他与他的盔甲,伴着白雪皑皑,坠落悬崖。
在火神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已经彻底淡出火神的视线。也来不及一个幽怨的眼神,也来不及一句告别,或者一个属于胜利者的高傲微笑。
他胜了,他们第一次分出胜负。也是他第一次胜过他。可是……真的……真的很不甘心。
不是这样的,根本就不该是这样的。那个桀骜似鹰,敏捷似豹的人。那个自大自负的说着“能打败我的人只有我自己”这种欠揍的话的人,那个明明与他不相上下的人,与他总角相交,与他共度十载时光的人。
怎么……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他打败?
饶是这般,青峰还是永远与白雪相拥,尸骨无存。
“这是宿命,无法被忤逆的宿命。”他的师父无奈的摇摇头,却不见半分惊讶。仿佛他早就知晓。
他不信。
在第十年他找到他的盔甲和他的尸骨之前,他的确不信。然现在,他不得不信。
那一具生前非凡的尸骨,在他冷然如死的目光里,化为灰烬。火光凄厉照亮天际,旧年回忆纷至沓来,扰得他思绪紊乱,头痛欲裂。
耳朵里有短暂的因为头痛而出现的弦音,出乎意料的,他似乎听见盛夏七月没完没了的蝉鸣。
那似乎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光景了。
那年夏天沉闷炎热,没完没了的蝉鸣和蛙鸣将整个梅花林笼罩,由于不是花期,整片林子显得躁扰不堪,死气沉沉。
“阿火,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师弟,青峰。”
他的师父牵着一个男孩子走到他面前,那个人皮肤黝黑,牙齿洁白。藏青色的短发下面是同样颜色的眸子,里面盛满了满满的不屑和不耐烦。
“为什么他是师哥啊,能打败我的人只有我自己。我不要。”
他当然不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两个人便厮打起来,青峰打掉火神的拳头,火神夹住青峰飞来的腿,火神给了青峰一拳,青峰给了火神一掌。
最后赶来的师父才分开他俩。火神揉了揉吃痛的胸口,没好气的说:“蠢峰,你要真想当师哥就你当吧,我反正不在乎。”
青峰突然就露出葵般灿烂的笑容:“那就乖乖听师哥的话呦,火神师弟。”
火神用鼻子切了一声,掉头就走。走出好远之后才听到青峰在原地喊:“笨神,你那是什么奇怪的称呼啊。”火神背对着青峰,绽开了一个烟火般灿烂的笑脸。
有了青峰的沉闷夏天过得飞快,青峰小师哥带着火神上山捉柴蝉,下河捉小龙虾。硬是让火神也黑了一大圈,当然,因为和青峰形影不离,他是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
时光平静起来的时候流淌得飞快。若是快乐的日子那就更是如流水一般倾泻而出。黄发垂髫的二人也渐渐开始有了少年的姿态,个子窜得飞快,转眼间就超过了他们的师傅。
这是隶属北国的北方,冬天永远有厚雪覆盖,永远有梅放幽香。
“笨神,你现在还会爬树吗?”青峰望着满园梅树超他挑衅一笑。
“不知比你厉害多少,蠢峰。”他不服气的咬咬牙,冲青峰恶狠狠的说。
“哈?不可能,能打败我的只有我自己。还有啊,要叫我师哥啊笨神。”
在说话之际,他已经轻轻一跃,跳上了梅树的最顶层,惹得梅花裹着雪花微微颤动。他刚想往下看火神炸毛的表情,却发现火神不知踪影。果不其然,火神悄悄绕到他的视线后面。然后飞上了梅树,在青峰身后揣了他一脚,青峰便直直往下面掉。
“你个白痴!”
青峰也不是等闲之辈,在掉下的同是竟不忘拉住火神一起。由于动作动静太大,与他们一起坠落的,还有似血般艳丽红梅。火神伶俐的爬起来,拍了拍青峰的脸。他摔在青峰身上,毫无大碍。但被这么一压,青峰倒像失去了意识一般闭眼不醒。
梅花还在持续飘落,仿佛天空中正在下着一场花瓣雨。他们的师傅安静的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悠然的一曲《落梅花》从他指尖奏响。
一片,两片,一朵,两朵……
有的落在青峰的胸膛,有的落在他的脖颈,也有的落在他的脸上。甚至有一朵……正中眉心。火神伸手把它们一一掸去。他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胸膛,他的脖颈,他的脸颊。
正当他伸手打算抚去他眉心的那朵时,一只黝黑粗糙的手一下子握住他的手,低沉着声音和他咬耳朵:“别掸去。”
火神没好气的挣脱青峰的手,道:“哈,你这个样子就像眉心中了一箭就快死了。”他这样说着,却还是恼怒自己没出息的红了脸。
一曲终了,他的师傅向这边投来视线。而后不知为何,宣判似的说:“命运啊!难得真要让这一切发生?”
七月,寒蝉鸣泣。故事发展有始有终。
青峰来到这里的第十年。夏季沉闷如初,天色晦暗难明。几个彬彬有礼之人衣着豪华,不卑不亢的向师傅请求带走青峰。
“呵,师傅不会同意的,青峰也不会同意的。”火神这样想着,迫不及待想和比青峰来一场,或者说迫不及待想要知道那个人的想法。其实,那个时候他那个爱吵嘴,爱欺负他,目中无人却自信非凡的师哥就已经死了吧。
比试到最后,火神的枪直对青峰的心脏,青峰的剑也逼在火神喉咙。可是,青峰还是走了。他走的时候,神情阴冷,眼神里闪烁着可怕的光。
“呦,下次再见我们一定决出胜负。”青峰叫嚣着,却对着火神笑得张狂也明媚。火神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那个蠢峰,没什么变化嘛。
“诺,送你的,好好保管啊蠢峰。
“罗嗦,我会的。”
没有青峰的夏季沉闷潮湿却热烈,蝉鸣不依不饶持续了很久很久。让人心烦。青峰离开的理由,也让他心烦。
“青峰他身负血海,他五岁那年我在梅林下捡到他,就是被仇家追杀所致。”火神闭了闭眼,挠了挠柔软的红发,闷闷的说:“那岂不是和我一样?”
那年火神十五岁,青峰亦然。
他的轻松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十五岁第一场大雪下来的时候,又来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这回,走的人是火神。
临走时师傅踮起脚,拍了拍他的头。他以为师傅会说什么要好好报仇勤加练习时,谁知他只是温柔而冷静的和他说:“阿火,可以的话,每年回来看看师傅。”
他不自觉的点点头。
火神有一个扑朔迷离的身世,一个漫长难解的过往。但其实,仔细说来也不过寥寥数语便可讲明。火神本是南国皇子,出生不过两三年由于父亲被当时重臣出卖,重臣与北国勾结,南国沦陷而他沦为北国质子,他的师傅是父亲的亲信便救下了他。
这些,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因此,他也深切的明白,此次下山,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父亲报仇,带领南国子民把多年前把那笔帐讨回来。而此刻,南国军队终于攻进北国疆土,只等他和他们取得最后的胜利。
汇合途中经过狼山,月中映得大雪银白皎洁。某个人高傲不拘的神情却又刻入他的眼。那一眼,不知怎么,竟比雪月还要耀眼。
“你听说没?咱们过最新上台的那位将军啊?”
“有所耳闻啊,据说战不不胜,攻无不克,是一个无人能与之匹敌的强者呢!”
“希望他能带着军队早日还我们一个和平。”
“但是……他曾经似乎是个南国人。”
那时他看着师傅一闭一合的嘴,厌恶的别过头,如此希望他就是个聋子。“阿火,你和阿青他……种种都是宿命的安排”
有些无奈,一语道破。原来是宿命作怪。
那个新上任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青峰。那个背叛他父亲的重臣,也不是别人,是青峰的父亲。那个他必须亲手打败然后杀死的人,更不是别人,却是与他总角之交耳鬓厮磨十年的他的自负自大的师哥。
在见已是枪戟厮杀。
火神记得,离别之时,他神采奕奕,眸光灿若星辰。谁知在见,刀枪寒光,恍人双眼。而他惊讶发现,他眸中之光寥若晨星。
原来,并不止他一人在品尝这宿命的苦果。
火神和青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无法胜谁一分,同样谁也不会输谁一点。彼此间近乎透明的距离,让这场战争拖拖沓沓恍若缠绵缱绻一对恋人。这是一个很可笑的比喻,然而,却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参杂。但是,若是平衡被打破,赢的那方便会一鼓作气,节节高升。输的那方,却会永无翻身之境,成为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之子。”
“他是与你十年交情的师兄。”
“你身上是整个南国的希望。”
“我以后还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可是……别忘了,你们是彼此杀父仇人之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回到当初的梅林,捉蝉和小龙虾,一起在在梅林下耳鬓厮磨。”
他烦躁的抓了抓额前的碎发,良久,低低的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是最关键的一仗,火神胜得漂亮,青峰坠崖尸骨无存。后来的事情就如猜测的那般,北国节节败退,最终与南国签订条约。火神继位成为南国国君。
那一年火神不过二十岁。短短五年光景,人事已非,沧海桑田。少年火神梦想中的滚滚黄沙,斗酒纵马,随着青峰一起坠落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