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蛋蛋。
其实我并不真的叫蛋蛋，只是因为我的本体是一颗圆圆白白的珍珠——准确来讲是一颗夜明珠——所以我才叫蛋蛋。
我的独一无二来自于我的出身，那是一场我永远都不能忘怀的镜花水月。
鲛人夜饮明月腴，夜光化作眼中珠。
传说鲛人是不轻易流泪的，有的甚至一辈子都不曾流过。
滚落在地时，我见到了他。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也是，最后一次。
月光之下，他英挺的鼻带着晶莹的水珠，额上一个闪电图腾，清秀的眉目没有一丝表情。可是我却莫名感觉到一种沉郁的感情，浓重得像夜幕下的大海。
他正在消融。这是鲛的死亡。在最后一刻里，他给了我生命。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我是这场死亡的唯一见证者，为了他，我不应该忘记。但为了我自己，我一定要忘记。
明珠无觉，可我真的感觉很痛。我把自己封闭起来，因为我怕面对，一个没有他的世界。
百花楼中有异宝。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可是没有人能偷得到。就算是天下第一神偷也不能。因为这是他的好朋友陆小凤送给他的好朋友花满楼的。所以，司空摘星绝对不会去偷。
不过，就算他想偷，那也偷不动了。
你问天下第二神偷？
司空星儿敬称陆小凤为伯伯，花满楼为叔叔的，你说她会去偷长辈的东西吗？
今天天气十分好，小丫鬟把一尘不染的书本全部搬了出来，放在百花楼的门口晒。
往年的这个时候，百花楼的主人都会亲自动手的，但今年他没有。
因为他病了。
七八十岁的老人会生病真的很正常，哪怕是花满楼这么会养生的也不能幸免。
小丫鬟嘴里哼着不明曲调，手里的动作非常麻利，只片刻就把书全都摊开了。
小丫鬟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不见得多么美丽，但是一双眼睛水润灵动，皮肤闪着珍珠一样的光泽。
花满楼坐在摇椅上“看着”她忙碌。这几年他的听力下降了，很多时候都要专注地去听才能听到小丫鬟在做什么。他穿着鹅黄的长衫，胸前挂着一个用红绳穿着的大丸子，丸子圆滚滚的，像个剥了壳的大鸡蛋。
流云飞袖，闻声辩位已经是尘封的历史。花满楼早就不能永远不坐空椅子了。可是他自信他一定能听到那阵踏窗而入的声音，哪怕它再轻。
百花楼的窗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踏过了。
花满楼伸手摸着胸前的大丸子。
珍珠安神定惊、明目解毒。而万年的夜明珍珠更加被传为能明无目，生白骨。这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大丸子就是这样的一颗万年夜明珠。
三十年前，陆小凤说要为他寻来这个珠子。陆小凤从无虚言，他真的做到了。
一个小姑娘带着夜明珠来到百花楼。第二天，百花楼就多了个打杂的小丫鬟，少了一盏彻夜不灭的灯。
如果花满楼能看见，他一定会惊讶为什么小丫鬟一直都不曾长大。
花满楼留下了小丫鬟，也留下了这颗夜明珠。
想见的人见不到了，那么看不看得见也不重要了。
门外一阵喧哗声，小丫鬟脆生生的声音格外响亮。
“你怎么走路的啊，没长眼……”
门外，小丫鬟一边收拾一边抬头去看那撞人的公子。只一眼，嘴里还没出口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微风拂过，小公子的长发轻轻舞动，悄悄划过了公子英挺的鼻，清秀的眉，以及，额上那个小小的闪电图腾。
扶着小公子的书童不乐意地回道：“不就是不小心碰一下嘛，你怎么骂人呢你！”
小公子微微侧头，一双空洞蒙着白雾的眼睛转向了小丫鬟。
“抱歉这位姑娘，在下眼睛不方便，碰到姑娘的东西了。”
小公子的声音清寂，像是落满月光的大海。
小丫鬟动都不会动了。
书童一脸不悦，道：“这位姑娘，我们公子脸上有奇怪的东西吗？”
小公子闻言，也摸了摸自己的脸，神色中透着莫名。
小丫鬟回神：“你眼睛看不见吗？”脑子都没动，直接问出了口。
书童的眼睛圆了又圆，小公子不在意地笑笑：“我生下来就看不见。”
生下来就看不见。
东海有鲛，泣血为珠。
他，竟然看不见了。
灯花爆裂的声音惊醒了发呆的小丫鬟。
花满楼的声音春日一般温暖：“余家的小公子生下来就看不见。”
“嗯。”
桌上落下一物，他起身回房：“你的东西，物归原主。”仿佛感觉到小丫鬟的疑惑，他又微笑，“陆小凤一直希望我能亲眼看见他，我们都没有等到，你呢？”
原来，他早就猜到。江南花家七公子花满楼，并不只是一个传说。
小丫鬟摸着那颗夜明珠，内心澎湃。
夜明珠失了灵体，表面无光，但是对光一照，依然晶莹通透。她曾无数次想象那个人的眼睛是如何如何的美丽，比天上的繁星，比海中的明珠还要美丽。如果他吃了这颗夜明珠……如果他吃了这颗夜明珠，他的眼睛一定会恢复神采。
完整的他，那是她唯一能给他的。
可是，没了真身的自己，应该，看不到了吧？
她生他死，她死他生。死生不相见。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吧，让他知道曾有一个人如此爱他。
清晨的微光中，小公子聆听了一个美妙的故事。关于一只鲛和一颗眼泪的故事。
小丫鬟一直一直看着他，从乌黑的长发，到细白的手指，到，衣角的那颗露水。她把手上一直拽着的那颗夜明珠拿出来。
“余公子，这就是，传说中的那颗，眼泪。”
“花公子的那颗夜明珠吗？”
“不。”小丫鬟笑着，眼角泛红：“不，这是我，的。”
小公子摸着手上的珠子，沉默了很久。
小丫鬟不动。小公子也不动。
突然，小公子的手摸上了小丫鬟的脸。就像花满楼曾经做过的那样。
一寸，一寸。
小公子笑起来，额上的图腾也变得鲜活温暖：“昨天花公子告诉了我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三十年前有一位姑娘带着异宝来到百花楼。”
感觉到小丫鬟的眼瞪大，小公子笑意更深：“我并不相信所谓的前世今生，也不相信今生缘来生续，我只知道，我活着，你也活着。”他的手覆在小丫鬟的手上。
“所以，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小丫鬟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真的可以一笑倾城。这个笑容她等了太久太久，久到她以为那一次相遇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那……第二件事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梗咽沙哑，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相干。
“第二件事。”他又摸上小丫鬟的眉眼：“第二件事是，花公子说人并不是只能用眼睛来看。那时候我没明白，不过现在明白了。我想，花公子其实早就‘亲眼见过’陆大侠了吧？”
有热热的液体沾湿小公子的手。小公子侧着头，调皮地眨眨眼，道：“我告诉你两件事，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两件事？”
“……嗯……”
小公子眼睛弯起来：“第一件事，你叫什么？”
“蛋蛋。”
小公子点点头，叫了一声“蛋蛋”，又再次郑重道：“蛋蛋。第二件事是，我们成亲可好？”
蛋蛋深吸一口气，道：“……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