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延青
跑来跑去却睡眼惺忪的姑娘在萤火的吸引下停住了脚步，月光如流萤在裙裾上流落再倾泻一地，油灯照的两人暗影绰绰，两只萤火虫在摊开的掌心处开心地抖了抖翅膀，满满腾空而起。
她俯下身吹熄灯火，她满心欢喜的笑声。
“从你眼睛里看出来的。”
不自觉也弯眼笑了笑，手被拉着坐了下来，一呼一吸在耳边挠得人耳廓发痒发烫，幸亏月光色冷屋内灯暗，侧头过去就是少女微微翘起的发梢。
“那日无心打扰，就当是赔罪吧。”
用不完的想象力用言语描述出来，清脆好听的声音本来就足够吸引人，那样的景色就近在眼前。孤零零的老宅每年夏日都会迎来的盛大节日，两三点黄绿色的光还高低不平地晃来晃去，好似耳畔就能听到萤火虫的集市吵吵嚷嚷。
“我来之前，你每年都会一个人看？”

最欢
「嗯，我一个人。」
指尖抚摸着光滑的木质表面，目光掠过书房里的家具，暗褐的书架桌柜安静地立着。
「这宅子里的东西都不到百年……还化不成灵，那些书呢，又像是小孩子，吵得要命，何况它们也不算是活着。」
目不转睛地瞧着几点萤火来来去去，晕头转向地飞了半天才寻到了半开的窗口，轻盈的线条从耳边滑过，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啊，那些萤火虫也吵吵嚷嚷的，热闹得很。」
「每年看萤集的时候，连死去的书的灵都会激动起来，更别说我了。」
「我呀，在萤集的时候，格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人。」
起身追到窗边，看着那几只萤火虫飘飘摇摇地飞远了。绿色的火焰从眼底慢慢熄灭，踮起脚笑着向着它们挥了挥手，两颊现出可爱的酒窝。
「明年可别误了萤集的时辰啊——」

陈延青
待好似毛茸茸的光萤在房间里消失殆尽之后起身摸黑到房间另一头重新点燃油灯，回头正好看见姑娘微红的脸颊露出浅浅的酒窝。搭在置物柜上的手指轻轻颤动着，更深夜半，明月枕着乌云似乎要睡去的困倦模样，光芒也黯淡了不少。
借着灯光目光舔舐房间里的每一个物件，忽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里的一切都历经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此刻安静置放在书柜上的卷册也能化为灵体，在光影交织中沉默地被翻看被放回，却始终为孤独所禁锢。
“最欢在我心里，就是一个可爱的姑娘而已啊。”
挠挠头，不知应当如何表述自己的心境，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地，也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也许是我从小就背着长辈看那些小说的缘故，人与妖，其实并无太大区别吧？只不过你们能活得更长久，看到更多的事物，也许会更孤独也说不定。”
“但，最欢就是最欢啊。你笑的样子，气恼的样子，被吵醒的样子，都和人一样呢，没有什么区别的。”
负手对面前的姑娘微微一笑，向窗外偏了偏头。
“明年的萤集，我们一起看吧。”

陈延青
在厚重的古老气息里蓬起来的裙缀好像给一切都增添了一丝生气，对方平静的语气里也不知道蕴含了多少年的沉寂。
要隔多久才能习惯一个人，有需要多少年岁浸润才能不害怕一个人的日子？不过，这对于她来说，也许只是家常便饭吧。
思维兀自飘到了更远的地方，但依旧听着对方说的点点滴滴。点了点头允诺，忽然又意识到对方可能注意不到自己细小的动作，伸出小指去。
“一定的，拉钩。”
忽然被对方的话语勾起来了兴致，稍微探过身子倾向对方，好奇的口吻。
“你说的是之，是我爷爷吧？你怎么会认识他？我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你的名字。听你的口吻，你和他当年似乎很要好的样子。”

最欢
「哎……是之原来是你爷爷吗？」
这回轮到女孩子惊讶起来了。鸦羽在半空中扑扇了两下，夏夜的星眨起眼睛。
「怪不得……是之姓陈，你也姓陈。这宅子，是之在的时候，可没有荒成这个样子。」
讲述的声音变得柔软，充满了怀念的味道。遥远的故事散发着雨后青草的气味，缱绻着把周遭都染成淡绿色。
「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个屋子里，看到了是之。」
「是之给我取了名字，教我认字，给我讲话本子上才子佳人的故事。」
无意识地看着前方，眼前隐约浮现出长身玉立的青年，脸上却是玩世不恭的嬉笑表情，冲着这边招手，笑容狡黠露出尖尖的虎牙。
「那时候我还小，也不懂什么。他很爱玩，我们两个人在院子里过了很有趣的一段日子。是之给我讲了很多志怪小说，教我该怎么保护自己。」
「后来……」
轻轻的叹息浸透了浮在半空的灰尘气息，离别伤恨，听起来似乎只是话本子里无关痛痒的伤怀。
「是之要离开，说要带走我。可是我生在这里，我不能随便离开……况且是之那个时候也年轻，走得也匆忙。」
「再后来，我就再没见过是之。这宅子一天天荒废下去，除了那个打扫卫生的老仆，再没见到别人。」
转过头去，笑意如春草生发。
「然后，遇到了延青你啊。」

陈延青
喉结上下动了动，想要开口却不知说什么。以往所说所闻、所见所阅，在这般近得咫尺而有遥远虚无的故事面前变得飘忽不定、毫无力度。
印象中的爷爷……是个老而不衰的人，精神矍铄，他读书并不多，经商却是一把好手，奠实了家业。他总爱让人给他搬个老人椅到院子里，朝南而坐一晃神就是一下午，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原来是这样啊。”
清了清嗓子，慢慢讲述起来。对于最欢来说，那是她不曾知晓的后事，却已经是他久远之前的记忆了。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尖，这样的感觉还真是奇怪，竟然开始隐约懂得那句古体诗藏匿着怎样的心绪。
“后来爷爷从商，一家人搬到了上海，就此定居，再也没回来过。若非我有意向长辈们询问僻静之处，也许还会荒上一阵子。”
“我来了，多幸运。”
正好看见对方灿然如阳的笑容，于是忽然就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好似正在宣告什么，慎重而疯狂。温热的跳动被那明亮的双眸紧紧攥住，有高空下坠一般的失重感，再慢慢地，慢慢地，跌入深潭里。
就如此陷落进去，明眸如星辰大海，那里最深处连着一处永乐园，该是他的征途。想要更多的时间相处，想要听到她讲更多的故事，想看着她笑或者安静地踮起脚在原地用裙摆画个圈。某种不知名的情愫好似嫩芽在地底蓄足了力，冲破土层，绽出一片新绿。
“恩——说起来以后找你，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就可以了？”
心里有个气球摇摇晃晃地往上飘走，像是要带着自己飞起来，又忽然被一根细小的针刺破。
“你说，你不能随便离开？为什么？”

最欢
沉浸在温暖的回忆里，连眼底的惆怅都被这样的暖浸成一片片的酥软。有着明亮目光柔软笑容的少年，与记忆里的丛生枝蔓逐渐重合，在初白的清晨，凝成青叶模样的霜。
透过朱红木窗，飞舞着萤火虫的草丛之上，薄雾绘了远山的东南方，渐渐明亮起来。
日出了。
「你来了，我多幸运。」
破败而寂静的旧宅里，数不清的混沌的日子，多少个普通的日出之后，热切地想与谁分享的另一个瞬间。以后每一个日出都有了理由，连流云也会随着意志缓慢地开散。
半阖了眼深吸一口气，绒毛样的第一缕阳光落在指尖，染上暖洋洋的温度。甚至能感觉到急速的心跳响彻耳畔，一下一下，像新芽骤然绽放开出的花。
「只要唤我的名字，我就会醒来。」
被阳光笼罩着的发鬓唇瓣和浅青的裙摆，清楚得纤毫毕现，又仿佛模糊得只剩一个影子。
「我生在这里……我只能在这栋宅子里住着，我只能在那瓶上。」
「我从未离开这宅子，延青，我……只是不敢。」
漾着水光的眸子宛转出细小波浪，淹没了所有的叹息。

陈延青
“别怕，我会陪你很久。”
轻轻哼起幼时的歌谣，心中愈发朗润起来。
“很久很久——”
“也许久到你愿意跟我走。”
大雨时行而大暑过，时节退役，金黄的日光晒干了苍翠葱郁的榕树和一地的麦田，偶尔抬头仰天，一字排行的大雁自北而来朝南而去，读完的书籍成堆地垒在房间一角，浅绛彩瓶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书桌靠里的一段，每日由目光擦拭，好似又变得光彩照人，与这个古旧宅子格格不入。

最欢
房子里多了人气，老宅晕黑的底色被微光冲淡，显出点欢快的样子来。
每天清晨唤醒自己的那一句笑语，成了点亮天光的理由。她不知疲倦地寻出各种花样搅乱他一腔读书的安心，然后在他纵容又无奈的目光里咯咯笑成一片氤氲水彩色。
轻快脚步踏着吱呀唱着的木头地板，乌墨一样的长发垂了一绺下来飘飘摇摇随风嬉戏。她悄无声息摸到似是专心致志的青年身后，伸手想要抽去他手中墨笔，低眸那一瞬间却被惊住。
纸面上跃出半幅女子笑脸，钢笔匆匆涂出娇娆轮廓，天光大盛里现出一段水样俏丽的眼波。

陈延青
秋风抚过树梢激起层浪，也吹起鬓角碎发挠得双颊发痒。搬了椅子到庭院里去坐定，手里摊开一本从家中带来的皮质笔记本，钢笔与纸张的摩擦声带着墨水淡雅的香气扩散开来。
神情专注地看着简单人像，笔触饱满而圆滑，一如自己心中隐隐约约悸动的情愫。最后一笔勾勒出少女脸上浅浅上扬的嘴角，连自己也随之笑了起来。
那些卷册都由她陪他读过，一封封寄回上海的家书偶尔也会沾染上她歪歪扭扭的字迹，抑扬顿挫的念诗声里也有她的笑意。
忽然感觉到脖颈处一阵带着温度的呼吸，惊诧地合上笔记本，侧头便看见少女一丝墨发垂落自己脸旁，近得令人心跳难以自制。
“最欢你……”
想到方才那幅人像也许被对方瞅了个全貌，随即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最欢
「是我啊……」
神情有一瞬间的怔忡，然后在明亮的青绿粉白间惹上一层浅浅红晕。指尖代替目光细细巡过纸上画像的每一寸，随手涂抹了两笔给衣袖裙摆填上大块缥色。
收回指尖时眼前有清澈目光一闪而过，温情化入衣衫垂落的褶皱里。
「我还记得我被画出来的时候——」她倚上椅子扶手，像是要在回忆的气氛里把自己重新画回瓷瓶上，「蓝田日暖，良玉生烟。」
她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在袖口指尖蜿蜒成花：「骗你的。」
「我只记得画笔上淡青和珠白的颜料，染了一点在他指尖上，轻轻发亮的样子。」
「那样子，很美。」

陈延青
“你又逗我。”
无奈地伸手拂在少女的头顶顺着发丝往下，自然得好似轻抚一片大好春光里初绽的明黄色野花。少女稍微一转头就能触碰到鼻尖的发丝有清淡的香味，注视着自己的双眼如盈水一般清亮。
她说的一切是另一个视角的描述，淡墨浅彩在自己眼前铺开另一个世界，那是她的天地。
偷偷转眸看向正沉醉于记忆与诉说故事的女孩子，她的每一个神色都认真而带着怀念，带自己重新领略昔日那位也许不出名却对她十分重要的画师，那些细节在漫长春秋中里被风蚀雨打得模糊，但色彩依旧清晰明了，在阳光下晒出暖洋洋的光泽染尽每一寸角落。
“不介意的话，跟我讲讲你以前的故事吧？”

最欢
索性放开了任记忆如马驰骋，千里平川上荒芜成海，一旦觅得一块绿意便如珍宝般捧出与人。都是细碎往事，琐屑浅薄，还染着三分女孩儿家的肆意妄想。偏他听得上心，三两句恰到好处评点或是理解笑意，逗得她半真半假编了话笑。微风衬着清脆笑声一路扶摇，铃儿一样挂在柳梢。
讲到畅快处她倾身过去凑近些，一面看他表情一面比比画画。直待扬手比一个屏风上绘的大桃儿形状，指背忽然覆上一点潮湿，瓷器的温凉合着潮热，慢慢浸染出新叶浅青的颜色。
眼角弯出更柔软的弧度，指尖沿着木质扶手向着温暖趋近，试探着，然后开出一树盛大的花。

陈延青
前尘往事本无粉墨，而经由她音调与带着手势比比划划的描述润色，也如同镀上一层虹芒般光彩。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着实像极了春天在枝头仰头喧鸣的黄鹂，有时说得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连带着空气里荡开一阵欢欣的涟漪把一切沾染上生气。
一切都是新鲜的，无论是三月琉蓝色春雨后云霞满天亦或是屏上那颗坊间无人见过的大桃儿，偶尔和声应答几句用以作为自己专心的证明，说到趣时也会顽笑一二，双手垂落衣缝渐渐攀至扶手，再往前去便是掌心浅浅的细腻触感，起初还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破晓时透过云层的光晕，遥远而隐约。
转了手腕让自己能更方便地握住手中温热，缓慢地缩小手心空余的空间直至全然覆上，轻轻呼出一口气，鼻翼留有薄汗。
好似天光乍破。

最欢
雀鸟啁啾一样欢快的笑闹持续了大半正午，说笑得口渴遣他去取了水来。倒像是粘住了片刻不愿分离，青色裙裾被拖着一路飘过房间沾了水痕，再在他读诵的书本上留下几点模糊新绿。惴惴不安指给他看，却换得几句安慰笑语，重又兴致勃勃起来，随意拣了一个画中美人的故事讲给他听。
蝉鸣倦响，午后焦燥天气惹出好几串哈欠，阳光晒得树梢上的笑语褪了色。盈了水纹的眸子开了又阖，故事断断续续连带着困意不自觉全倒进他臂膀，东摇西晃被一把捞去，索性也是安稳。得了一句安睡的承诺也便任凭梦乡捕去了神志，任是柔软还是颜色都在热浪里半融了去，女孩子的睡脸尽是乖巧可人模样。下意识靠上肩头是亲昵姿态，指尖蜷着扯住衣袖，睡梦里也是全然依赖的样子。
一路被妥善安稳抱在怀里，蜷缩如一只小兽，呼吸清浅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