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理明今年已经七十岁了，对生活和一切都没有太大的欲望，即使身子依然硬朗，腰板也是挺直，年少的热忱傲骨也早已无法从干瘪的面孔、瘸拐的步子和干涩发青的眼眶里看出来。
龙理明的三个女儿都已经长大成家，老大的女儿漂亮优秀、老二的儿子英气仗义、老三的女儿聪颖文静。龙理明心里所有的牵挂似乎都有了归宿了，他只想和老伴两个人守着自己亲手盖的这座两层小楼，侍弄花草，下下象棋，和所有的老头老太一样，过完自己波折的这辈子。
用邻居那张不怎么客气的嘴来说，龙理明是个很会保命的人。他的橱柜里瓶瓶罐罐的药，每天按时按量地吃，从来不漏。他很少大病，小病小疼也自己能治好，倒是老伴，老舍不得买药吃，身体不行，却舍得给三个孩子买吃的。大女儿的女儿在读高中，参鸡汤每个星期必然要煮一碗，倒是把小姑娘养得白白胖胖的。

汤之兰总是对自己三个女儿说，小时候家里条件差，难得一顿饱，更盼一顿肉，每次家里的鸡生了鸡蛋，母亲就会悄悄地藏起一两个，要等到晚上父亲卖完菜回家，才偷偷地拿出来煮了，对父亲说是草垛里捡着的，如果不这样，父亲就会拿去卖掉。
他父亲是那种看似本分实则对所处的环境充满愤懑的人，总想着更好的生活，想着钱。她母亲跟着他，一辈子看脸色过日子，总是战战兢兢，摔破个碗都要担心好久。然而，她对孩子们所付出的心血与关心，在汤之兰看来，是对那个困窘又憋闷的家庭一种神圣的救赎。因为她的母亲，每次看着满脸怀疑的父亲动完筷子之后她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的鸡蛋，并不是难得的奢侈品，反而仿佛是一件饱含荣誉感的战利品。是她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家庭里，是她善良朴实的母亲，打破那个家庭封建顽固的气氛的战利品。
她的童年，没有富裕的物质和优卓的条件，但是早逝的母亲，却用鸡蛋，用实在难得的母爱，满足了她童年所有叛逆的、窃喜的需求。

“你好。”发现龙理明直直的看着自己，女孩子首先开了口。
”你好，我叫龙理明，是一名建筑师。“龙理明大大方方地回答她，眼睛里的好奇不加掩饰。
汤之兰不自在地拨了拨头发，额角的一块小小的疤露了出来：“汤之兰，学生。”
龙理明莫名想问问那块疤的故事，可他不是一个善于寻找话题的人，他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汤之兰爽快地找到了话题：”你想问我的疤是怎么来的是么。“
汤之兰扬了扬线条柔美的下巴，轻轻地开口。
我小时候每次家里的鸡生了鸡蛋，母亲就会悄悄地藏起一两个，要等到晚上父亲卖完菜回家，才偷偷地拿出来煮了，对父亲说是草垛里捡着的，如果不这样，父亲就会拿去卖掉。
母亲的秘密终于被发现了，醉酒的父亲开始了残忍的虐打，他把母亲的身体踩在破碎的酒瓶碎片上。我很害怕，父亲被拉走姑姑和姑父拉走之后，我抱着母亲的身体，她在流血，怎么都擦不掉。
那以后母亲就越来越憔悴，伤好了以后，她又大病了一场，那天她突然跟我说想吃鸡蛋，我就去鸡窝里捡，可是好像都被父亲拿去卖了。等我终于在草垛里捡到了鸡蛋，几块石头从隔壁扔过来，砸在我的额角上，又打碎了我手里的鸡蛋。我冲出去，发现了墙角的墙洞，钻进去发现了一个一卓不凡的小少爷一样的男孩子，手里拿着石头，正准备往我家扔，他看见我也不躲，我就看着他看着他，我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砸碎母亲的鸡蛋。直到一个胖女人把我推走。
汤之兰说完这些，就抬头看着龙理明，笑着。
龙理明看着她的眼睛里，那熟悉的无比勇敢的眼神，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
龙理明的第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岁，妻子也已经过了半五十。
那个年代，还没有那么先进的条件，他坐在产房外的长椅上，手里捏着缴费单，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在心房里蠢蠢欲动，呼之欲出。担心，紧张，以及隐隐的期待。
本是风雨交加的黄昏，预想中赤帛般的天空和炉火般的夕阳，却都在那个小生命的一声啼哭中绽放开来，好似沉默的炉灶里，突然隐约跳动的火。
孩子出生之后，龙理明和汤之兰仿佛又找到了初恋的热情，七年之痒之中的他们，本已经开始了寻常夫妻都会经历的冰山期，冷战。每一对将对方的未来划入自己人生的情人，大抵都会有这样的时刻，无法接受某样东西的冷却，无法停止内心的隐约焦躁，无法平静太阳穴里某根隐隐跳动的神经。
生活琐事是考验一对夫妻最好的证明题，龙理明确信自己会和汤之兰走一生，这种小题目对他来说只是一幅设计图中的一条直线，简单，也重要

我们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汤之兰摸摸他的衣角问他。
叫龙雨晴。他把面前罗列着一大堆含意深刻的字眼的揉成一个团，塞进口袋里。
好。汤之兰笑了。她习惯龙理明的怀抱，习惯他用一句话决定所有她拿捏不准的事情，习惯他把她当成孩子，成就她深深的无惧的勇敢。
他看着她的眼睛，瞬间就读懂了她的心思。
跟我好好地过一辈子吧 ，只要这一辈子就好了。
龙理明把手心里里小心握着的缴费单折成的玫瑰放进汤之兰手里，回执她的手。
仿佛是，也的确是，把两个人的一生都握在了一生。
真好，看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汤之兰绽放出了二十五年里，最好看
的笑脸。

＊
龙理明渐渐发现，汤之兰眼睛里的，龙理明深爱的勇敢，不知不觉已经被另一种东西所取代。
尽管如此，龙理明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改变，随着这个变化一起变化的，还有龙理明内心深处的有重量而又异常柔软的某处。那是一种有些神圣的过程，是他们将彼此刻进生命里的一种见证。
我爱你，曾不知道是否是一见钟情的冲动，也曾忐忑不知道该如何接近你，我以为我只是爱你眼睛里勇敢，爱你薄荷味的发香，爱你拥抱我事磨蹭我耳朵的碎发，爱你与我血液里共存的热忱。
但是现在我终于懂了。
我爱你，无关生命的衰老和终结，无关彼时的你是否容颜已老。
我爱你。我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终有一日，你衰老，我病亡。但是我自然感谢命运，因为无论他如何待我，至少他让我遇见你，再没有比这，更让我感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