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加无法想象，要是熟读马基亚维利著作的张明达同学，知道了学校里每人上交的各类费用里，还有一小部分被用于剪刀小组的活动，会是怎样天崩地裂的感受。滕逊就曾经跟她和邓恺墨吹过，说学校对剪刀小组如何重视，经常拨款用于研制化胶药水，学生花钱买下的每本教辅书、每件校服上，都有一个铅字或者一根线的钱是用在了剪刀小组。
“他们付钱来让我们监视他们自己。”这就是南蕙的总结陈词。
但事情显然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查完李晓雅这封来信，她和小唯完成了今天的工作。正在收拾时，滕逊进来了，腋下夹着个小包裹。虽然平时在具体工作上帮不上忙，但中午和傍晚每次收工离开，滕逊都会在场，他要监督剪刀成员们不会把信件或者胶水带离办公室。平时他经常夹着一卷报纸或是杂志之类的，今天却是一个小包裹，细心的南蕙特地多扫了几眼，小包裹和女士皮夹子差不多大小。不管这是什么东西、来路如何，有一点南蕙可以肯定，这不是副校长赏赐给他的，否则这厮定会喜笑颜开，迫不及待地拿出来夸耀一番。
和滕逊打了个招呼后，南惠和小唯就离开了办公室，回各自教室去了。整理书包时，南惠才发现电子腕表留在剪刀组里了。这块表是陈琛初中时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一直很在意。况且，滕逊那种人给她的感觉，喜欢占点小便宜，所以得赶紧把表找回来。
于是南惠快速小跑回剪刀组办公室，敲敲门，用的节奏是“自己人”暗号：一下，连续两下，一下，一下，又是连续两下。
滕逊还在，只是他弄出的声响太大了，南蕙站在门外就能听到里面一连串响动：台灯被碰倒的声音——纸张的声音——脚步声——停顿——抽屉拉开的声音——朝门口走来的脚步声——又是停顿——关上抽屉的声音——扶起台灯架的声音——玻璃瓶落在地上碎掉的声音——“哎呀”一声——用脚踢开地上的碎玻璃的声音——走路被什么东西绊到的声音，里面的人又叫了一声“哎呀操”……
肯定是绊到了那只装着信件的箱子。南蕙判断。
过了几秒钟，门终于打开。滕逊的脸色半红半白，表情狼狈，弓身捂着自己的右膝盖，还要装出很镇静的样子：Nancy啊，什么事？
南蕙心里想，你这种笨蛋是怎么发明出438药水的，嘴上却说：我的手表落在这里了。
滕逊看看办公桌，说你等下，我找找，我找找。

但南蕙已经进了屋子，径直走向那张大桌子，边说我自己来吧。她进来的时候故意没带上门，滕逊顾此失彼，只能先去把门关上，然后才回到桌子边上。南惠翻起桌子上的文件、纸片、档案袋和其他杂物，眼睛却瞥到滕逊带来的那个包裹，现在完全展开，里面空无一物，想来是已经被放进了抽屉。
奇怪，怎么找不到了……她喃喃自语，然后抬眼问：滕老师您看见了么，一块绿色的电子表。
没……有啊，是不是很贵重？
嗯，外面卖四百多块吧，香港带回来的。
1995年，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也就七百块，高中老师的工资也差不多。这个价钱让滕逊的眼皮抖了一下——就凭这个，南蕙知道手表在他身上。其实那块表只要二十块钱，陈琛一个学生，买不起那么贵的表。
她假装刚刚看到地上的残渣，呀了一声，说是不是药水掉在地上了？438挥发的速度相对较快，但现在地上的水迹还是看得出来的。滕逊说，哦，刚才不小心碰倒在地上的，明天叫小唯来收拾吧。语气就像小唯不是剪刀成员，而是清洁工打杂的一样。南蕙说还是我来吧，便拿出墙角的扫帚和簸箕清理现场。果不其然，她刚把玻璃碎片清扫完毕，滕逊就在桌子脚边问：“你的手表，是不是这块？”女孩走过去一看，的确是自己的表，欣喜地捡起来说，太好了没有弄丢，谢谢您啦。
说完就朝门口走去，开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滕逊，滕逊也在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那我先走了，您不要加班到太晚啊，老师。”
化学老师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更加疑惑了。
她和他都清楚，在剪刀组里他是从来不加班的。况且，每次她和小唯“下班”离开时，所有的化胶药水是合紧盖子放在墙角的柜子里的，由滕逊用一把小锁锁上，钥匙只有他自己才有。现在掉在地上的那一瓶药水，只有可能是他拿出来的。
南惠突然意识到，方才藤逊带进来的那个包裹，看着是女士皮夹大小，其实和信件的尺寸也差不多。可是，学生的信件每天只有上午和下午两批，雷打不动，不会多也不会少——那么，滕逊刚才背着她和小唯，亲自检查的，难道是。。。

她心里一激灵，背着书包走进校门口的门卫室，佯装查看自己班级的信箱。老师的信箱就在学生信箱旁边，按照学科和后勤管理分类放着。她从外语组的开口式信箱里悄悄取出一封老师信件，正好是隔壁班外语老师的。信是本市寄出的，上面的接受邮戳显示是三天前。可邮局递送本市平信最多只要两天，按理昨天就该到了，就该被拿走了，昨天这个老师来上班的，今天却请假没来，找了南蕙的外语老师代课。
可它还躺在这里。实际抵达时间晚于理论抵达时间，完全符合剪刀小组的流程特征。
她把信飞快地放回去，确信正在听广播的门卫老头没看到自己的举动，便转身要走出去，却发现滕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卫室的门口。剪刀小组的成员，平时都是不写信的，就算写信也是让对方寄到家里，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南蕙此刻像其他普通学生一样站在门卫室的信箱柜子前，实在是个巨大的讽刺。
还好你没走……老师的语气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不像是对自己的学生，倒像是对着掌握了毕业论文大权的大学教授：我有点儿事，想找你。
女孩没有办法抗命，只能跟着他往教学楼走去。看着对方心事重重的背影，南蕙想，原来你也没有那么笨。

第二季 第2话
Season2 Episode2
作者 王若虚
2、最擅长的事
还是在教材研究室，办公桌上却比刚才还要狼狈：一杯咖啡翻倒在桌子上，杯子已经空了，流出的棕色液体染花了一张信纸。边上还开着台灯和一瓶438。
南蕙瞬时明白了面临的灾难：滕逊这笨蛋违反了不能带食品进入的规定，结果弄脏了正在检查的信件。更糟糕的是，根据她刚才的推断，这封信不是学生的，而是老师的信件。她拿起桌子上的信封，果然不出她所料，这是寄给高二年级副组长的信件，寄信人是他老家的亲戚。
谢天谢地，信封没有被弄脏，不然彻底完蛋了。她说。然后也不问为什么这是老师的信件，而是看了一眼信纸说，找一瓶英雄牌蓝黑墨水，一支钢笔，还有一打最普通的文稿信纸，学校小卖部里就有。
滕逊动若脱兔，几乎是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他和南蕙都清楚现在必须重新誊写这封信。因为这是一封挂号信，不能像普通平信那样号称遗失然后把责任怪在中国邮政身上。当然，要是把弄脏的信纸就这样放回干净的信封然后翌日交给副组长，那还不如滕逊和南蕙直接站在学校操场上大声宣布剪刀小组的存在。
滕逊搞墨水和信纸的时候，她仔细研究了一下那封信的笔迹，男人写的，且文化程度不高，有十好几个错别字，漂亮就更说不上了，但还算好模仿，因为这样的字都大开大合不拘一格，没有形成很明显的文字风格。漂亮的东西往往就那么几个套路，丑恶的玩意儿往往千奇百怪，就是这个道理——另外文化程度不高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写长篇大论，五六百个字就写完了。
南蕙一笔一画模仿那个大老粗的信文时，滕逊就一脸肃然地坐在边上看着，几乎是一动不动，恨不得连呼吸也不要，安静得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又像正在观摩一场重大而高难度的手术，或者一场重要而危险的实验，自己的随便什么动作就会影响到南蕙的发挥，然后两个人一瞬间灰飞烟灭。事实也的确如此，高二年级副组长素来以脾气火暴著称，连顶头领导他也敢对着吼三吼，是为数不多见的中年猛男。要是这封信出了岔子，引起副组长的怀疑，剪刀组很有可能在几天之后就不再存在了，而滕逊会另外找一份工作，比如在街边卖茶叶蛋和臭豆腐，或者和其他下岗的中年男子一样去开出租车。
结局太悲惨，滕逊自己都被自己吓唬住了。

终于，南蕙写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乡下的那位老兄连落款和日期都不写），呼出了长长一口气，直了直自己的腰背，然后双手抓住信纸，轻轻揉捏起来。一旁的滕逊大为紧张，以为是写砸了或者南蕙发神经病：你这是干吗？
南惠已经不屑于去看他：那个信封一路风尘仆仆，被折出了很多皱纹，里面的信纸怎么可能像刚买来的那样崭新光洁、折痕整齐？
滕逊被她一提醒，看了眼皱皱巴巴的信纸原件，这才恍然大悟地笑笑：怪不得，怪不得……
南蕙造假完毕，这才转向他：您还要继续检查内容么？
滕逊脸色泛红：……不要了，不要了……
女孩把信纸塞回去，用胶水封口：没事的话，我就走了，老师。
等下……滕逊拦住她，神色凝重地说：既然你今天都这么帮忙了，我也就不瞒你了。
学校共有教学类老师七十八名，其中有高级职称的占了将近一半，还有三名特级教师。外加后勤、行政职能工作人员，以及返聘的若干老教师，加起来刚好一百单八将。这一百单八将也像《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们那样，不是很容易就能管理好的。他们当中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听话，或者表面上听话，背地里却对学校高层意见多多，甚至还会付诸行动，比如给教育局和市教委的领导写匿名举报信。
于是，学校高层就需要用一些特殊手段来查明，究竟是哪些喝饱了墨水没事干的家伙在给自己捣乱添麻烦。
做这种事，自然要极为心腹的人，滕逊就成了不二人选。
可惜，这个人选到底还是有点“二”，私查老师信件的事情没出几天就被南蕙发现了。现在，他只能自作主张地做了决定，即把对方也拉下水。
南蕙：拆学生的信，说到底是为了他们好——但拆老师的信不一样，完全是内斗啊，我没这个胆子牵扯进来。
滕逊苦笑：上面的命令，我哪敢违抗？再说了，你是学生，拆其他学生的信，我是老师，拆其他老师的信，大家都一样，都是在自己人搞自己人，我们除了烧菜和乒乓球，就这最擅长了。
南蕙认识滕逊这段时间，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最有水平，当刮目相看。

滕逊继续讲：我这人，你也看得出来，只能在实验室里搞搞药水，在副校长面前拍拍马屁、说说荤段子，这种特务，不，呃，安全防范工作，一点也不擅长。你看刚才就差点闯大祸。我们现在人手少，新的人手几时能进来还难说，小唯性格太软，关键时刻估计不大可靠。小邓就算不是高三，但他本来就和很多老师很熟，不能跟他说这个，所以我只能指望你了。
女生知道还有一点滕逊没说出来，那就是她母亲毕竟是一个重要的局级单位里面的处长，背景过硬，万一哪天出事了，还有这个身份罩着。
南蕙：我考虑考虑。
滕逊：我向你保证，这件事，就你知我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南蕙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我还需要一项保证。
什么？
以后无论剪刀小组进来多少人，无论进来的是谁的皇亲国戚，必须是我说了算。
滕逊笑了，笑容中带着不自觉的臣子般的敬畏：一言为定。

决、那么理直气壮，宛如辩论队的最佳辩手。而她此刻的对手，昔日在大学里真正夺得过全学院最佳辩手称号的母亲，却一言不发，动作缓慢地转身走向门口。
“你真是像极了我小的时候。”
这是母亲那天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轻轻带上门。独自留在房间里的女孩知道，就凭最后这句话，刚才的小小辩论赛，母亲输了，她自己也输了。于是她就那样呆坐着，既不打开书包，也不去动那杯快要冷却的牛奶，尽管她现在很想把杯子砸碎在地上。几分钟后，外面的人终于都一股脑儿地走了，清净了，她才出门，拿起客厅里的电话拨了个号码。
她需要放松一下，需要一个是非圈子之外、和一切阴谋无关的、单纯的人来陪她。
只有他最合适。她心里想。

4、因为公平
陈琛看电影看得要灵魂出窍了。
他喜欢看科幻片、动作片、侦探片、战争片和武侠片。投影仪里放的电影《廊桥遗梦》是今年风靡美国引起轰动的爱情大片，实在不符合他的胃口。自导自演的男一号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这个老男人，风度翩翩，但不像007那样行走在谍战生死线。梅丽尔·斯特里普五官很好看，可她演的是家庭主妇啊！家庭主妇！要看家庭主妇，回家看自己老娘就可以了……用得着这么大的一块投影幕布和立体声音响的奢华配置么？
但他不想抱怨。
和南蕙待在一起时，他从不抱怨。再说，南蕙主动约他周末出来，一定是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女孩此时此刻正专心地看着录像带，认真的劲头不亚于在钻研全真考卷上的加分试题。他们现在身处的放映室，其实是闹市区一家咖啡吧的三楼。1995年，星巴克尚未入驻中国，国内的大部分咖啡厅都装修得像国营西餐厅，有着火车软座型的座位，以及味道永远不怎么正宗的现磨咖啡，价格却足以令普通工人咋舌止步，来光顾的都是一些港台生意人、外国人和外烟贩子，更不要说高中生来消费。但陈琛的表哥是这家咖啡厅的合伙人，所以他们可以经常来玩。咖啡厅的一楼是沙发座，二楼是包厢，三楼顾客止步，是给老板的朋友聚会或者看看电影用的，所以有专门的录像带机、投影仪和幕布，还配置了立体声音响。南蕙初中时就跟他来过，已经很熟了，有时候遇到迷路走到三楼的老外，还能说几句英文和对方练练口语——在90年代中期这是很难得的机会。
好不容易看完135分钟的爱情大片，陈琛终于可以舒一口气。说到底，就是一个要不要为了第三者而抛弃家庭的故事嘛，也拍得太细腻了。接下去又换了一盒带子，《辛德勒的名单》，两年前的片子，全黑白的，严肃而深刻。而他身边的女孩依旧像座雕塑一样静静地看着，投影的光线通过幕布又反射到她身上，她的曲线轮廓也变得黑白分明。
邵老师的事，你听说了么？

她点点头：嗯。
邵老师就是南蕙的语文老师，前天开始就没来上课，都是其他老师代的课。据说是生病了，在医院。学校里却悄悄流传着另一种说法，邵老师不是生病，是吃了太多安眠药。至于服药过量的原因，都不太清楚，有人猜测“绝症说”，因为她身体一直不算很好，也有说“为情所困”，被一个做生意的男人抛弃了。邵老师病假后，陈琛是极少数想去主动探望她的学生之一，但被语文组的老师回绝了，讲邵老师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你们过段时间再去看吧。学校的路子走不通，他就悄悄去了一次邵老师家，邵老师父亲已经过世，离婚之后和母亲一起住。但邵母去医院陪护了，陈琛跟邻居打听了半天也不知道哪家医院，只知道是半夜被送去医院的。
好好的人，怎么就会吃安眠药了呢……陈琛一声叹息：一个好老师啊，当初……
南蕙用眼神阻止了他的叙旧，声音很轻，但内力十足：你还让我看电影么？
男孩耸耸肩，住了嘴。
“邵老师是个好老师”，这话她听了好多次。滕逊这么说，只是出于虚伪和警惕，不想在南蕙这种学生面前说别的老师坏话。陈琛这么说，完全是出于对性格派老师的盲目敬仰。南蕙就一直没觉得邵老师“好”在哪里：她和学校高层“不是很合拍”，部分管理人员一直觉得邵老师脑子一根筋，原则性强过了头，所以不招人待见，平时在老师队伍里也没几个好朋友。按理她在高中部教了十年，可以评高级教师职称，上头一直卡着，就是这个原因。
南蕙自己也不太喜欢这个语文老师。她初中时作文很好，备受老师赞赏。进了高中部，邵老师却只给她平平的分数，南蕙不服，到语文教研组讨教原因，邵老师丝毫不顾忌南蕙家里的来头，直白地告诉她说，你的作文，观点清晰，语言流畅，层次分明，一个错别字都没有——但是，都是空话大话套话，都是重复别人的观点，没魂儿，没美感，没主心骨，没属于自己的看法。南蕙暗中咬牙，但没辙。相反，邵老师很欣赏班上那个上课从不专心听讲、老爱跟老师唱反调的小男生的作文，说他有想法有胆识有骨气，作文分数都是九十分上下。
这样的老师，他们是怎么招进来的？南蕙当时心里就纳闷。
但现在，邵老师已经彻底被击垮了，通过她的手。这种感觉，即便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不可思议，一个学生，击败了高高在上的权威老师。教书育人的强弱关系一下子发生了倾覆。
这就是“特殊权力”的奇妙吧。

看完电影，在楼上喝东西。南蕙吸了半天芬达汽水，忽然讲：前面看电影的时候我态度不好，你别在意。
这种态度和口吻，有点把陈琛吓到了，他差点就想要伸手去摸女孩的额头：没事儿，没事儿。
南蕙：我知道你心情也不太好。
这种体谅，把男生给感动坏了。和邵老师一样，陈琛这两天也遇到了挫折，是跟第五中学那个掌掴事件有关，就发生在南蕙从初中部帮忙回来后不久。看来那个传闻是真的，而且五中的部分学生动了义愤，眼看报纸和电视台对此不闻不问，就悄悄地搞一些抗议活动，比如写联名信给教育局。在收集到了五十多个签名以后，这帮幼稚的小傻瓜把信寄到教育局，隔天，这封信便落到了五中校长手里。校方就像抓脸盆里的蛤蜊那样，把那群小子一个个地揪了出来。除了本校学生，签名阵容里还有若干来凑热闹的外校学生，其中就有陈琛的大名。陈琛的初中同桌很快就把他的来历供了出来，第二天一早，陈琛就被请去教导主任螃蜞那里喝麦乳精。
教导处请喝麦乳精，是个人性化的措施。来座谈的学生，根据罪行大小，享受浓度不同的这种冲剂饮料。麦乳精越稀，说明你犯的事越大。还好，陈琛的行为只是给其他学校造成了一些麻烦，所以那杯饮料还不至于能透过杯子看到对面的人。螃蜞只是教育了他几句，让他写个五百字检讨，就既往不咎了。
学校难得宽大一次，陈琛却耿耿于怀。
跟你说件事，那个，我想，我想退出学生会，还有合唱团……陈琛用手指慢慢转动着红茶茶杯。
南蕙吸管里的芬达走到半途忽然又缩了回去：你说什么？
男生艰难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讲：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自己身上的职务都毫无意义，什么学生会啊，自主委员啊，还有那个合唱团，都是扯淡，天天背法语，唱《马赛曲》，“自尊的骄傲”，“美行懿德”，“该如何扬起我们的激情”，还有“勇于思考”——都是扯淡，嘴巴里唱得好听，生活里说得更好听，可是，为其他学生的遭遇签个名都要写检讨，有意思么？不如退出算了，省心，就当个小班长，为班上同学服务，起码不内疚。

5、意外的猎物
到了第二周，邵老师仍未回学校教书。据传语文组已经在打算聘请新的语文老师。
即便邵老师回来了，也已经无心和学校管理层发生什么摩擦了吧！南蕙每次路过语文教研办公室的时候都这么想。
倘若如此，老师信件的黑名单上会少去一个人。她唯一可以自我慰藉的是，至少邵老师的事情，她只是窥测到秘密，始终没有起什么决定性的毁灭作用。
但下一次，也许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中午她在剪刀小组的办公室里忙完学生那块的事务，先将小唯打发走，然后又检查完了三五封老师的信件，所幸都是公务往来，没什么把柄。滕逊在边上美其名曰监督，其实就是在看报纸。对南蕙的忠诚度和业务能力，他是一百个放心的。收拾完中午的东西，他忽然讲，邵老师估计要离职一段时间了。
南蕙没说话。
滕逊摁摁太阳穴，好像很累的样子：过两天会进来一个新的成员，那时你平时的事务会轻松很多了。
女孩“嗯”了一下，也没有心情问是谁。下午的体育课，她也上得心不在焉。这节课正好是仰卧起坐测验，女生两两一组，互相帮着压住脚和膝盖。结果她帮搭档数数的时候走神了，老师过来问成绩时，她随口捡了一个刚好够及格的数目报上去。老师将信将疑地看看她的搭档，没说什么，写了数字走人了。接下来是自由活动，她打了一会儿羽毛球，想用出汗和运动来暂时回避不愉快的东西。然后去食堂后面的那排露天洗手池洗了一把脸。
还没用手绢擦干净额头的水珠，一瓶东西就摆在了她旁边的水池边缘。那是一盒纸包装的荔枝味饮料，是当时除了碳酸饮料之外最流行的饮品。南蕙抬头，看到是刚才搭档仰卧起坐测验的女生。女生姓麦，不巧单名一个“雅”字，于是得了个外号叫麦芽糖。
请你的！
麦芽糖笑起来的确有点甜甜的感觉。但她身材有些婴儿肥，否则也可以搏一搏班花的头衔。前面测验的时候，麦芽糖一上一下很吃力，按理应该是没及格。但是负责数数的南蕙在老师眼里一直是个说话做事一板一眼、从来不会撒谎的二杆子班长，体育老师也就信了。这大概是麦芽糖同学发福以来第一次测验及格，所以特地来酬谢恩人南蕙。
这也是南蕙进入中学以来，第一回有女同学请客她。
大家都是第一次。
按照南蕙以往的性格，她是不会接受这类小贿赂的。刚才是一次失误，不是故意的怜悯，不值得这类犒赏。但女生说的下一句话就让她的婉拒彻底缩回了喉咙口：那天我看见咯。
啊？

麦芽糖吸了一口自己手里的饮料，说，就是上周六啊，看到你和一个男生从咖啡厅里出来。
陈琛……南蕙脑子“嗡”了一下。
你别紧张啦，我不会跟老师告密的。麦芽糖见她脸色煞白，安慰道：你看。
南蕙见她抬起左手，小指根部环裹着一张创可贴，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创可贴后面隐隐凸起了一圈。
戒指？
嘘……麦芽糖示意她小声点，在学校里佩戴任何首饰，就像你没穿衣服在操场上跑步一样性质严重：我也有男朋友的，所以，你放心啦。
南蕙本来还想说你误会了，但转念一想，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解释都没有用的，都被人家看到出入咖啡厅了，越解释就是越显掩饰，于是只好“嗯”了一下。同时脑海里不断搜寻着剪刀小组的记忆，麦芽糖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来信。眼前的这个女孩属于那种一旦认定安全，就全然没什么警惕性的人，讲，那个男生，看上去蛮眼熟的哎，我们学校的吧？没想到班长你也会恋爱啊，居然去的还是咖啡厅那种高档的地方……
南蕙笑笑，笑得很尴尬，但也容易被误以为是羞涩：那，你们平时都去什么地方呢？
公园啊，电影院啊，哦，还有台球房和游戏厅。
南蕙觉得后二者根本就是黑帮混混才会去的地方。
我男朋友桌球打得很好哦。麦芽糖补充道了一句，然后讲：不如下次四个人一起出来玩吧，哈哈。
南蕙险些口吐鲜血当场阵亡。
那，那，你没对别人说这件事吧？她不放心地追问。
有些小胖的女孩笑道：我们学校除了你和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是我和班长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嘿嘿！
说完，她用手里的饮料和南蕙手里的饮料轻轻碰了一下，算是干杯。
麦雅，女，高一（3）班音乐课代表，非本校初中部的考入生，各科成绩属于班级中游水准。
目前记录在案的外校寄来的信件有4封，均是同一名女生（经过笔迹确认），从内容上推测对方是其初中和小学时代的闺蜜，目前在市郊一所寄宿制重点高中念书。信件内容多以流行音乐、港台影星、减肥秘方、初中同学八卦居多。寄信人谈及过自己的暗恋对象，但没有证据显示收信人麦雅有早恋行为。
剪刀小组的工作总是有死角的。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麦芽糖在目击了陈南“约会”之后，会对南蕙那么有好感。她不是初中部过来的原班人马，而那所初中考进这所高中的学生很少很少，在这里她没有老朋友。唯一的好友在能吹到海风看到耕牛的郊区，属于“友情饥渴症”患者。那之后的体育课、午休，再到后来的课间休息，麦芽糖经常会来找她。换成别人，南蕙一定会用冷屁股去应对热脸，

因为从小到大她都习惯了没有闺蜜、没有女性好友的生活——陪伴她一起长大的“闺蜜”是中队长和大队长标志、点名册、学生会会议记录、伟人传记、文房四宝和国际象棋。
但她没有谢绝麦芽糖的靠近，因为那天私下查阅女孩学生档案的时候，在家庭情况那一栏，登记在册的家属信息只有她母亲的：区政府某机关办事处副科长。
父母离异，还是父亲过世？上面没写。但南蕙总觉得这是一个和自己情况相似的孩子，只是她却能笑得那么甜，像从来没有被风雨吹打过的细嫩花蕊。她很好奇麦芽糖到底有个什么样的母亲，是李副局长那种么？所以她终究没有拒绝对方的介入。麦芽糖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放学后，南蕙总跟她说有事，比如学生会开会之类。好在麦芽糖和她回家一点也不顺路，所以无所谓。至于中午，南蕙则知道麦芽糖不怎么爱学习，就借口要到清静的地方看书自习，午间休息时总会“消失”半个多小时。
原本总是独来独往的女班长，现在和麦芽糖在一起玩，这多多少少有些出乎其他人的意料。至少在本班那些原班人马看来，平时不苟言笑、成绩优秀、专职做班主任传声筒的南蕙几乎就是机器人的代名词，没料到进了高中会有这种转变。麦芽糖后来也说，刚进高中时一直觉得你对谁都很冷淡，不跟任何人做朋友，所以他们都管你叫“北冰洋”，那天看到你和7班那个男生一起约会，真是吓了我一大跳，还偷偷走近看了好几次才确认是你啊……
那时，麦芽糖已经知道了陈琛的身份，毕竟学校高一就那么几个班级。陈南在学校装作路人，麦芽糖是理解的，现在外面谈早恋如谈虎狼，学校里恋爱的学生都夹紧了尾巴做好自己的地下保密工作。后来连陈琛也有些诧异，说你最近和你们班那个胖乎乎的女生走得很近啊，不像你的风格。
南蕙白他一眼，说那我是什么风格？北冰洋还是机器人？还是你看上了人家，要我帮你介绍么？
男孩说：真巧，今天天气不错。
等到厮混得熟了，南蕙终于会问麦芽糖家里的事情，但没提父亲，只是旁敲侧击说起了自己的母亲。麦芽糖说我妈啊，成天让我别减肥，每天都给我烧很多菜，说女孩子胖点没关系，还说要是瘦下去了身材变好，就会有男孩子跟着了，哈哈，她好可爱。
南蕙听得心里发酸，是那种米醋的酸味。除此以外，还有麦芽糖的毛衣是她妈妈织的，她每天书包里必定会有的一个苹果一盒酸奶，那也是她妈妈放的，连骑自行车这种父系技能都是她妈妈教的……南蕙心里的那杯米醋越听越有变成硫酸的趋势。
同样是政府机关干部，差别实在太大。
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