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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孟伦:谈黄侃先生的治学态度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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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侃先生是我国近代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并且在经学、文学、哲学各方面也有独到的见解和卓异的成绩。先生学术远绍汉、唐,近承乾、嘉,而又不受其局囿。在文字、音韵、训诂各方面蔚然成一家言。在近代学术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并产生过巨大的影响,与章太炎、刘师培两先生齐名,被称为“国学大师”,为学界所推重。他离开我们已经近五十年了,由于先生生平除所发表的文章和诗词外,其他专著不多,解放后在党的关怀下,重印了先生的《论学杂著》和《文心雕龙札记》,于是先生精博的学术,始流布渐广,但使人仅能窥豹一斑。我在五十年前,曾前后六年间从先生求学,为跟随先生最久又得到器重的学生之一。今年是先生逝世四十六周年,我怀着崇敬的心情,追思往昔。
  黄先生一生治学的严谨精神和系统的治学方法,虽然早略为学界所共知,而语焉不详,今就我从先生治学和我本身感受,综括介绍如下。
  1.首先以关心国家命运作为出发点,并把这一精神贯彻到学术研究上去。
  黄侃先生早年曾亲自投入于反清的革命运动中,受清廷缉捕而避难于日本。后来虽然逐渐离开政治活动而专事学术的研究和教学,但一直关心着国家的命运。他认为治学是“存种姓,卫国族”的手段。人类的一切学问都应当以“正德、利用、厚生”为目的,因此,做学问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后世开太平。”他认为今日国家,第一应当保全匡廓;今日学术,第一应当保全本来。研究学术不是为研究而研究,而是为了国计民生的利益。这正是黄先生治学的根本目的。
  2.笃学而不趋新、征实而不蹈虚。
  黄先生治学从不轻易疑古,太炎先生称赞他“说经独本汉唐传、注、正义,读之数周。……自清末迄今几四十岁,学者好为傀异,又过于明、清间,故季刚所守,视惠氏弥笃焉。独取注疏,所谓犹愈于野者也。”我们知道,清代乾嘉以来,随着中国语言文字之学研究水平的提高,也出现了少数对典籍随意破字,滥指音转的不严谨作风的现象。(如朴学大师俞樾就不免随意破字的毛病,不及孙诒让严谨,何况其他学者。)清末经今文派的学者多善附会。以《说文》中“朋”、“凤”同字而说“有朋自远方来”为“有凤”来者,有之;以《庄子》中“在宥”为“自由”一声之转者,有之。到了胡适提倡“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唯心主义治学方法以后,这种现象就更为严重了。以《说文》中“禹”训为虫而考证大禹为一条虫者,有之;以“墨”、“蛮”一声之转、“翟”、“狄”音近通假而考证“墨翟”即 “蛮狄”实即印度人或阿拉伯人者,有之。在这种风气中,黄先生坚持实事求是的精神,卓然不惑,起到了“障百川而东之,挽狂澜于既倒”的作用。黄先生自己曾说:“熟读注疏,推导汉诂,正为臆说穿凿者太众,思欲遏止其流。”他非常推崇段玉裁与王念孙二人,他认为段氏《说文注》用力至深,凡唐以前书皆见之。王氏《广雅疏证》为研治训诂入手之书。其书征引故训,求其通彻,不独合于古音,并求合于等韵,可谓毫发无遗憾。他批评近人治学之病有三:一是郢书燕说之病,一是辽东白豕之病,一是妄谈火浣之病。近人对于古说一切怀疑,独不自疑其怀疑的根据,可为浩叹。他曾说:“清师治经之劬劳,诚予吾侪以莫大之益,惟或琐碎而无精微,宏通而蔑弃师法,考据而成臆说,辩驳而徒长浮词,意有汉人所讥章句之儒之病。然则吾侪所务,必在去繁就简,去妄存真。果能如此用心,则旧说有不可不存,而孔、陆、贾、扬之疏,未可见束高阁。”“今日籀读古书,当潜心考察文义而不必骤言通假,当精心玩索全书,而不可断取单辞。旧解虽不可尽信,而无条条逊于后师之理。廓然大公,心如明镜。然后可以通古今之邮,息汉宋之诤。”“学问文章,当以四海为量,以千载为心,以高明广大为贵。”
  今天我们翻阅先生的著作与札记,就会感到他的精神无处不在。他对前人的驳正,几乎条条闪烁着不可磨灭的光辉。事实上他治音韵、文字、训诂,已经是开创了一条新路,在乾嘉学人治学的基础上达到了一条新的高度。他在《后汉书论赞书后》中说:“师古而不为所役,趣新而不畔其规。”这两句是对他这种精神最准确的概括。
  3.治学先从继承入手。
  重视师承,这是我国的学术传统。但黄先生同一切有为的学者一样,他既从老师那里继承了已有的成果和治学方法,又在这个基础上努力向前探索。因此可以说,在这方面他是我国古代,特别是清代朴学传统的优秀继承者。
  黄侃先生自一九零七年从章太炎先生游,二十余年间执弟子礼始终甚恭敬,临终前犹连连自言“垂老无成、辜奉明恩。”他师事章先生,有议及章先生者必盛气争之。师事刘师培先生,直至晚年,言及必称先生,但他没来墨守师说,对章先生有过具体的批评。如他对章先生的《文始》中有不少问题,他不同意,曾对学生说,《文始》中十分之四可以商榷。对《新方言》亦有不同意见。而对刘师培之附“洪宪”,尤不以为然。
  他对学生常常以司马迁及《论语》中的话“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多闻阙疑、慎言其余。”作勉励和告戒。
  4.扎硬寨、打死仗。
  黄侃先生治学精研,所治经、史、语言文字诸书皆反复数十过。其熟习程度至能举其篇、页、行数,十九无差误。对《说文》、《广韵》两书时不离手,尝读孙诒让《周礼正义》,自限一百八十日读完,凡遇其中有须计算的地方,无不一一列算式加以推算验证。读完后,曾作“学经己病二毛催”一绝句以纪其事,其谦逊有如此者。又见先生读《清史稿》,全书一百册,从头到尾,都一卷一卷地详加圈点。他对于随便翻翻,点读数篇辄止者称为“杀书头”,他临终前犹勉力圈完《唐文释》。这就可见他做工夫的精神,绝不似实用主义者那样为写作一文只翻所需的材料,而不一字一句地读透会通全书的义理。这就是他治学的态度,也正是大师所以成为大师的成功秘诀。
  他读书一定要动笔或加批语。现在看到他存下的批点过的书有百余种,(中华书局印行的《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曾报导过)集录下来,一定对后学启发不少。他批过《文选》,他的学生曾传抄过。所批郝懿行的《尔雅义疏》,几乎等于替郝氏改文。《说文》也批得密密麻麻。《广韵》也是如此。这三部分整理出来就是三部很可传世的名著。他又批过《资治通鉴》,顾颉刚在主持二十四史断句时,曾通过齐燕铭同志在陆宗达处借去一部分采入标点本。
  5.淹博古今、谨严自守。
  《颜氏家训》中说:“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黄先生虽然学识精博,无书不读,但谨于立说,自言要五十岁后方始著书。可惜他还未满五十周岁时,病酒中毒,溘然而逝。太炎先生甚为惋惜。因他早年谢世,未能为后人留下更多的著作,但他平生治学的很多优点却留下来了。他常说:“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为后世负责;五曰,不窃。”他批评某些初学者之病,“一曰,急于救解;二曰,急于著书;三曰,不能阙疑;四曰,不能服善。”主张治学“当谨于语言。”考据之学有三要点:一曰,不可臆说;一曰,不用单文;一曰,不可武断。他之推崇汉儒,原因之一即“汉学之所以可畏,在不放松一字。”
  6.疑事毋质、质而勿有。
  这两句话,他常常向学生说。他始终能以愚自处,他说中国学问如仰山铸铜,煮海为盐,终无止境。作为一个学者,当日日有所知,也当日日有所不知。当时我们接触过的老师,有的每每说我今天有所发明,沾沾自喜。其实这位老师少所见,多所怪。其所谓发明,未必是发明。这就比黄先生的见地差得远了。
  在我接触他的年代,他对他的旧作如《文心雕龙札记》、《音略》之类都认为非他笃意之作。他对于自己的疏失,那怕是一个句读问题,只要点错了,就即时改正,对学生也不隐讳。他案头总放着一把剪刀和一根压尺,以便随时改正圈书之误,用压尺压在页内,再用剪刀刮磨。所以他经常教导学生们要“疑事无质、质而勿有。”苏州朱季海兄曾告诉一件事,即是先生的学生龙榆生,在敌伪时期,在南京,买到过先生藏书《新唐书》一部,圈点到底,中有断句错处,不只用纸贴补过。足见先生读书,首先在断句方面大下功夫,其有纠正处,亦见到先生体会文义之深。今榆生已早下世,不及再晤,未审此书尚留人间否,为了怃然久之。
  7.对学生要求严格、勖勉备至。
  五十年前,我在南京始从黄先生学,先生以为可教,遂xù@⑴勉备至,启迪甚殷。首先告戒我要打好基本功,不要骛外,要耐心于久坐下苦功。让我先在一年内圈读完《十三经》,此后又增加至二十六种,并要我三十岁以前读完唐以前的典籍。有了这样的基本功夫,再研究任何门类的中国学问,就容易多了。先生告戒我三十岁以前不要轻易在报刊上发表文字。我严格地遵守先生的教导,以积累自己的知识为先务。记得在一九三二年,我方开始读萧子显的《南齐书》,读到卷四十一的《张融列传》中的《海赋》,便读不下去,我去向先生请教。先生立即为我把这篇赋断了句,并指出其难解之处,如“使天形寅内敷、情敷外寅者,言之业也”句,校出天为夫误,两寅字为演误,正因史避梁武嫌名的原故,其他订正处不少。后来友人王仲荦同志便把这些校正了的误处采入所校点的《南齐书》之内,对一般读者明白文义大有好处,先生之嘉惠后学为不浅矣。当我在一九三一年随从先生避寇北上。与先生同住北京前外上巷上四条时,适闻父丧之讯,不能即归,哀恸无已。先生因以所批郝懿行《尔雅义疏》一书命我移录,我朝夕从事,历时五月方了。每卷末都特记年月,以示不忘。我在移录时得到许多启发,不独专治训诂而已。后于一九三四年,在南京,先生又命我过录清十三家校本《经典释文》,其书批注,朱墨烂然,我亦一点一画,照样过录,经半年之久方始蒇事,以呈先生审阅。先生@⑵ 检后,并在封面题了如下的一段话:
  刘履芬过录众家本,比孙毓修据叶写本参校段、臧诸人校本所作校勘记尤详密。乙亥七月六日,孟伦携其所迻录刘本就予覆勘,因翻孙记乃知刘本之佳。予与孟伦殷勤誊写,功不唐捐也。量守 居士书。由此可见先生对学生要求之严,一刻也不放松。
  我所见到的先生读过的书近百部,都是从头圈到底,有的并作了详细的批识,无处不见先生用功之苦。先生常对我讲,顾炎武的话“著书必前之所未尝有,后之所不可无。”先生正是这样作的。当时有很多学者,或率意诡更旧文,牵强附会,或如顾炎武所讥本无心得,“不能开山采铜,而但剪碎古钱,成为新币。”但黄先生每作一文,论一事,无不思理深细,多见道之言,绝不人云亦云,随波逐流。而我能受教于黄先生这样渊博精审而又严谨的学者大师,渍染既久,获益匪浅,是极为幸运的事情,这对我此后的治学始终产生着巨大的影响。因此,现在每当自己在工作中作出一点成绩来时,不时引起我怀想我尊敬的本师——黄侃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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