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腊月的寒风呼呼的吹，似乎是想把整个屋顶掀翻。
程思搓搓手，像鱼般穿梭在大街小巷，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他身上的大衣早已破旧不堪，程思只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盼望着能早点领到润笔钱，好买上一件新衣裳，剩下的几个铜板也好去旧书摊淘几本旧书。
亏得梨园离这还不算很远，总算让程思再被冻得冰冷前赶到了。
“哟，程思你来了，马上就要到慕爷的场了，我可是给你留了个好位置。”眼尖的小厮一下瞅到了程思，程思连忙点头。
这厢，小厮口中的“慕爷”已经上台，唱得是一出《霸王别姬》。
“慕爷”，也就是慕晓兮一身戏装，眼波流转，举止投足间自是一番潇洒，虽是与虞姬的身份不符，却又巧妙的揉捏在一起。宛若夜莺的嗓音，如铃铛般清脆动听，一下又一下地落在台下众人的心上，心更是随着慕晓兮一颤一颤，众人皆是一阵痴迷。
程思站在角落里，透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看慕晓兮，说是好位置，也只不过是个旮旯，不过比起上一次，起码能勉勉强强的看到台上的人儿了。
真是好嗓子，程思在心中点头，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完全没有资格在这里品头论足。
“程爷你又来啦。”沙哑的声音在背后想起，程思没有回头，就知道来人是来福。
来福是戏园子里的跑堂，原是被送去学戏的，师傅看他明眸皓齿，生得俊俏，便收下了他，谁知这一练嗓子，师傅就不由叹气，来福的嗓子不知为何，天生沙哑，别说是唱戏了，就是平时说说，也让人觉得不舒服。
本是要将来福赶出去的，哪知这节骨眼上，来福的父母染病去了，就留下来福孤零零一人。
来福在门外跪了一天两夜，昏倒在了地上。师傅心下一软，就将来福送到了戏园子里打杂，戏园子的当家是来福的师兄，仗义地收下了来福，这下，便是四年。
“别叫我爷。”程思无奈地揉揉来福的头，少年正在长身子，现在与程思也只差半个头不过，“怎么？过来偷懒？”
“才不是！”来福一连严肃，递给程思一盘糕点。
程思接过糕点，才记起早晨还未吃饭，腹中空荡荡的，有点难受。
来福道：“这是花爷赏你的。”
程思抬头一看，花想容正坐在二楼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程思也不客气，抓起糕点就往嘴里扔，口齿不清地说道，“好吃”。待他一回头，才发现来福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真是个急孩子，程思捏着糕点摇头。
下一场《游园惊梦》，程思却没有心思看下去了，拿着光溜的空盘子，拍怕手，就往后台走去。
果不然，花想容正在那等着他。
花想容不愧是美名远扬的花旦，不光是台上美，台下也是动人，一双丹凤眼斜眺着程思，程思只觉得身子酥了半边。
“程二少今儿怎么来我这小地方了？”花想容道。
程思摆摆手，道：“花大当家的，你就别打趣我了，在这样子，二少？路边乞丐小二子还差不多。”
花想容掩面笑。
程思此时一身破旧大衣，上面还打着几个不成样的补丁，说实话，若不是他注重外表，每天打扮干净，倒真是像个“乞丐”。
花想容也不调侃程思了，柔声道：“前日你跟我说的剧本怎么样了？我可就盼着你程二少的剧本了。”
程思道：“七儿你也太小看我的诚信了，我可是早早的就写好了剧本，就等着双手奉上。”说着，贼兮兮地一笑，从大衣里掏出一沓稿纸。
花想容笑着结果，递给程思一袋子银元。
程思满意的掂掂袋子，咧开嘴道：“嘁，我真不知道，写稿这么赚钱。”
花想容笑笑没有回答。
程思又和花想容扯了几句家常话，就带着钱回了家，刚刚过完元宵，大街上依旧洋溢着过节的气氛，程思甚至闻到了鞭炮放后的烟味。而自已，与这些格格不入。
真是有些伤感，程思想到，挠了挠头，也不顾别人诧异地目光，大喇喇地走进了“芙蓉楼”。

暖

二
芙蓉楼内装潢别致，香烟袅袅，弥漫着一股胭脂味，少数的客人还在一楼大堂，姑娘们吴侬软语，哄得粗老爷子们心花怒放。
程思算是这里的常客了，倒也熟悉，只是紧跟着他进来的少年，正在他身旁，一脸无措。
程思瞟了少年几眼，说是少年有点不妥当，此时他正处于少年和青年的过渡期，寸板头显得格外精神，身着蓝色长袍，看上去，就是个误入烟花巷柳之地的学生。少年的鼻尖沁出了微微汗水，看上去十分的着急，但又不敢开口。
啧啧，程思心下窃笑，丢下钱给打扮得花枝乱颤的老鸨，就潇洒地往二楼呓汐房内去了。
途中，许多人诧异地看了程思几眼，一是与程思有过一面之缘的纨绔子弟们心下奇怪——程二少为何弄成这番模样，二是那些萍水相逢的女票客，见了程思的装束心下鄙夷——就这样没钱也要上青楼荒淫无度的穷光蛋，也能入呓汐姑娘的眼？呓汐姑娘莫不是眼瞎了？
程思倒是自得其乐，丝毫不在意这些。
“咳咳，你来了。”
程思透过缕缕白烟看呓汐，这才几天没过，她又消瘦了。
呓汐不住地咳嗽，却不肯放下手中的烟枪，还时不时抽上几口。程思看不过去了，上前抽走了烟枪。
昔日光彩艳丽的美人如今毫无神采，自从迷上芙蓉膏，呓汐就大不如以前，以前呓汐虽处在这青楼，却是个大才女，琴棋书画样样得了，多少痴男怨女跪倒在那旗袍之下。而如今，呓汐整日呆在房间内，逼迫自己戒掉芙蓉膏，若实在受不了了，只能抽上几口解解瘾。
——“芙蓉楼内芙蓉膏，芙蓉女却醉芙蓉”
呓汐曾这么自嘲。
程思问道：“还没戒掉？”
呓汐点头，一心扑在那烟枪上，道：“我的好二少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把烟枪还我，这可是我的命根子，失不得的。”
程思无奈，只得还了她烟枪。
吧嗒吧嗒又抽了几口，呓汐才恢复神采。
呓汐的闺房内布置的简洁大方，一张床，一个可以放衣物的梳妆柜和一套桌椅，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程思拉过椅子，坐在呓汐身旁。从这个角度，程思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呓汐如蝴蝶翅膀般一颤一颤的睫毛，衬着整个人异常惹人怜爱。
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程思遗憾地想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二少可有事？”呓汐道。
程思点点头，问道：“你上次在信中所说，可是真的？父亲想把二姐嫁给王丕？”
呓汐点点头。
“啧”程思不由紧皱眉头，他的二姐程飞燕今年正值十八，年轻得很，还在金陵读书。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程思只觉得心中一阵烦躁，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些东西！程思的祖父曾是这一代有名的名仕，曾中过进士，后又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父亲留学归来，思想开放，母亲是当时上海一枝美艳的交际花，这样的家庭，却硬生生地玩起了指腹为婚。
王丕程思是认识的，才华横溢，待人彬彬有礼，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只可惜，他的姐姐已经有了喜欢的人——程飞燕在信中提过，只是没有点明是谁。
一场闹剧，这让程思无缘无故想起了前几天淘到的盗版的《仲夏夜之梦》。
呓汐也不抬头看程思，自顾自的拿出了针，继续刺绣，绣了一会，又道：“若没有其他事，还是早早地回去罢。有机会，也请转告程飞燕，该回哪里回哪里，某些人，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
程思此时正想着，也没有将呓汐的嘱咐放在心上。
老鸨见程思出来了，不顾正在和她讨教的姑娘，扭着水桶腰，扇着那把绣着西施浣纱的龚扇朝他走来，抛了个媚眼，道：“这次，二少可的手了？”
程思笑而不语。
老鸨喋喋不休地说着，无非就是呓汐姑娘真不识抬举，连二少这么风流倜傥年轻有为的人才也看不上，希望二少多多包涵，以后多来几次说不定就被感动了之流。末了，老鸨问道：“二少为何打扮成这样？”等了小会，老鸨见程思没有回答，怏怏地走了。
倒不是程思故意忽略老鸨，而是程思又看到了那个少年，他正站在门口，一脸寂寥。楼梯上的视角是极好的，几乎可以看到整个芙蓉楼一楼，少年在醉醺醺寻欢是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秉承着绝不多管闲事，事情就不会找上头来的信念的程思按捺着好奇，便毫不犹豫地直接从少年身边走过，光明磊落地出了大门。
芙蓉楼有两个门，一是大门，直往人来人海的大街，一是小门，坐落在偏僻的小巷，门前潮湿的青石台阶上长满了青苔，至今以来，这么正气的从大门进入又走出的人实在少见。
程思又掂了掂钱袋子，听到清脆的声响才满意地点点头，一脸微笑地买了串糖葫芦后，又去吃了顿山珍海味，买了件新衣和刚进的书，才抬头望天，准备回去。
此时已经傍晚，街道的一边被瑰丽的余晖笼罩着，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人来人往的街道只剩寥寥几人，一听，只有风的声音。
程思满意地打量着身上的新大衣，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向梨园——既然都到饭点了，那么顺便去蹭个饭好了。
离家出走才不到半月，程思对这些无赖之事做得确实各种得心应手，花想容也拿他没办法，虽然花想容只比程思大上个四岁，但花想容是程思已逝大哥的好友，可以说看着程思长大。
除了在梨园蹭饭不要钱吸引着程思外，还有一点，是程思对梨园里的名角慕晓兮产生了兴趣。事实上，两人曾经也算是认识，只不过，记着的，应该只有程思一人。
“我叫慕晓兮，‘不慕尊有酒，不慕琴无弦’的‘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兮！”
“好名字！”
“真的吗？不过我现在还不叫这个，你可以叫我小木子。总有一天，我会用上这个名字！”
“恩！”
——年少天真。

突然想起这篇文

三
今天又是慕晓兮的戏。
程思前天又没见到慕晓兮，说来也奇了，两人偏偏是凑不到一块去，每次程思以此向花想容大倒苦水，都会引得对话笑语连连。
这次程思早早地跑到了戏台子后边。
现在已过去半晌，程思估摸着慕晓兮以唱完这一出，却左等右等等不到对方，正心下纳闷，却只听得一声“砰！”——水杯摔碎的声音。
心下蹊跷，只快步离开跑到堂前。
此时人已散了许多，这剩下三三两两约莫二十来人站在堂下，一男子带着小厮站在台上，对面就是慕晓兮，也不知在干什么。
跑堂的愁眉苦脸，不知所措。程思上前问道：“这是做什么？”
跑堂的只得叹一声气，道：“台上的是陈家的大少爷，今儿偏跑来说要请慕爷的喝酒，慕爷不从，这不，就堵着他呢。台上台下全是他的人，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恰巧老板也不在……”
陈家大少爷？程思点点头，心下了然，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哟，这不是陈少爷。没想到陈少爷长这副模样，也有颗爱美之心。只是美人呢，是要配英雄的，配了狗熊，可不是让人扼腕。”
陈家豪脸色一黑，转过身子正要发作，可一见对面那人，眼珠子一溜，又把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程思对跑堂的努努嘴，对方心领神会，带着慕晓兮跑了。那些个手下也统统被陈宇豪赶来出去。
程思得意地晃晃头，道：“兄弟，以后有口我吃的，就有口你吃的。”
陈家豪无奈道：“我看你现在供自己一人吃穿用就受不起了，再加上我？得了吧，要不要我接济下你，事后还我就成，还不起也没事，我早就想认识认识哪位芙蓉楼的才女。”
“爷还不需要你救济，我看需要的是你——跑来这梨园砸什么场子？”
陈家豪“哟哟”地叫了起来，“你可是知道的，曦儿是个戏迷，她难得回次家，老祖宗的寿诞也快到了，这不请他碰碰场子吗？不过没想着真人比传闻还美，不知卸了妆是什么模样？”
“去去去”程思调笑道，“就你那副模样，一看就是哪来的登徒子，哪懂得这些，人家虽然是个男人，但脸皮子薄，也不是你说请就请的，怎么着？你还打算把他绑去？”
“得得得，我说不过你，你这么说我倒是明白了，合着我把他当成梅苑了——那可是一等一的美人，唱戏好，长得也好——可惜嫁错了人家。”
程思一瞪眼，佯装怒道：“有你怎么比喻人家的吗！”
“明白明白。”陈家豪笑道，“我这就给你赔不是了，不碍着您老的眼了。”说着，又小声道，“最近北平不太平，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程思点点头，并没有放在心上。
陈宇豪算是他的发小，早早跟着父亲去做生意，现在管着家里一部分生意，一有时间就出来到处逛游，调戏美人，看上去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不过，心比那些个纨绔子弟都善。
这么想着，程思又看了一眼新买的大衣，心中暗忖自己是否还有钱给曦儿买个礼物？
慕晓兮是有些恼了，被这个不知所谓的登徒子，想他在梨园的名气，哪个来请他不是客客气气，就算是什么大人物，也不会想他这般放肆。想着，不由皱了皱眉，正在卸妆的笔也一顿。
身后响起跫音，有些泛黄的镜子倒映出一身蓝色的大衣。
“今天就谢过了。”慕晓兮轻轻说道，依旧是没有回过头去。
“呵”身后的人笑道，“不知在下有没有面子请慕爷喝口茶。”
慕晓兮放下手中的笔，“面子是自己给的，可强求不得。不过，比起茶，我更爱酒。”
夜晚，大院。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圆，像是个玉盘。有些清冷的银光撒在院里几棵高大的杏树的枝头，斑驳地露在大地。
程思提着两壶酒，坐在台阶上等人。
那是上等的女儿红，他死皮赖脸才从呓汐哪儿讨要来的。
对方姗姗来迟，他也不恼，反而拿起酒壶率先喝了两口。慕晓兮见状，也不客气，娴熟地打开一壶酒，良久，又皱眉。
程思笑着递上两个小酒盏，慕晓兮淡然接受。
毕竟靠嗓子为生的人，总是喝不了什么酒的。
程思突然开口，“月明林下美人来……真到是应了这句话。”
慕晓兮凤眼一斜，双嘴微启，却还是没有回话。
凉风习习，吹得程思一个抖擞。两人皆是无语，程思也难得的没有接话，一时间，气氛格外和谐。
酒过三巡，程思有些微醉了，他撇过头去看慕晓兮，只见对方，一手还捧着酒盏，却是有些痴了。他叫唤了几声对方的名字，也不见得回答，恐怕，是醉了。
“慕爷？慕晓兮？”程思微微摇晃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扶起对方的肩，那微微垂下使人看不清的脸也露在了他的面前。
淌在他的脸上的，是两道湿润的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