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吴世勋迟疑了一下，踱步至宋茜课桌前，声音无比亲切：“真的不会？”
　　宋茜也不敢抬头看他，只好死死盯着他衬衣的第二粒纽扣。片刻后，那粒无辜的白色纽扣快被她看穿了一个洞。
　　她咬牙切齿地小声说：“如假包换。”
　　吴世勋忽的轻笑出声。这笑声在别人听来也许云淡风轻，但落在宋茜的耳朵里便是十足的嘲讽。
　　她瞬间红透了脸，桌面下方的双手下意识地弯成爪形，方才视死如归的烈士情怀蒸发干净，一丝无奈和更多的咒骂喷涌而出。
　　“那……你来吧。”他把粉笔递给了宋茜的同桌.
　　宋茜的同桌叫辰雅，也是X区人，两人的初中离得不远，早上的晨会上刚被选为班长。辰雅皮肤微黑，戴着黑框眼睛，剪着和男生差不多长度的短发，一看就是典型模范生的长相。
　　辰雅果然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吴世勋的题，回到座位上时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粉笔灰。扬起的粉笔灰让宋茜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她抬起头对上辰雅的眼睛，不屑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觉得她高中生涯的开头充斥着悲剧：笑里藏刀的数学老师，对粉笔灰过敏还被安排坐在第一排，再加上一个看上去不是很好相处的同桌。心里是一阵《二泉映月》飘过……
　　好不容易熬到两节数学课结束，宋茜快速把已经飘到西伯利亚的思绪收回来，突然对上崔雪莉拷问的眼神：“吴世勋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宋茜同学？还有你说的本班帅哥哪位？我怎么没发现？”
　　她苦笑，把几小时前的那场美妙邂逅撕得粉粉碎，正色道：“大概我数学差的名声已经远扬到高中范围了。帅哥么……你确定你听到我说我们班有帅哥？你幻听了吧？”
　　X区一中规定高一学生必须住宿。
　　这对于宋茜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父母长期忙于生意和她聚少离多，她的亲戚里祖父母已经去世，外祖父母随舅舅一家定居美国，长辈们都没的她依靠。剩下两个姑姑也是各有家庭，她自是不愿做寄人篱下的林妹妹。父母曾提出请位保姆照顾她起居，也被她拒绝了。所以实际上，她只是从一人一间宿舍换到四人一间而已。她对自己的自理能力有着不亚于语文的自信。
　　但对于崔雪莉来说，住宿要她小命了。宋茜去过她家，她的房间和废品回收站无异，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得像座小山。她刨了半天从山中挖出本书给宋茜，然后，瞬间，“轰”一声，移山为海，果真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崔雪莉习以为常地继续在海里扑腾，欲再挖支笔。宋茜实在看不下去了，默默从墙角开始替她收拾。
　　高一开学前，崔雪莉父母像要将崔雪莉嫁进宋家似的正儿八经地请她吃了顿饭，并郑重拜托：“茜儿，球儿第一次住宿，你也知道她自理能力比较差，你要多帮帮她。”
　　她们207寝室住着宋茜、崔雪莉和辰雅三人，原本还有一位别班的同学，其家里通过关系让她搬到自己班的寝室去了。
　　能和崔雪莉分在一个寝室，宋茜觉得幸亦不幸。幸的是知己伴身边，不幸是她得当崔雪莉一年的妈。
　　至于辰雅，她起初看着这名字以为是名清秀美丽的淑女，直到她知道自己的同桌，那个和男生无异的模范生就是这个优美名字的主人后，忽然知道了什么叫“幻灭”。再想起她那不屑的神情……
　　“算了，井水不犯河水，反正就同住一年。”她心里嘀咕。
　　所以这会儿，开学后的第一个周五下午，她正在帮“自理能力比较差”的崔雪莉打包回家的东西。
　　周五下午只上两节课，虽然现在不过四点光景，大多数同学包括辰雅都走了。
　　崔雪莉唧唧喳喳边啃乐事薯片边在自己的书架上翻出一本耽美小说：“茜儿，这本书我也要拿回去！”
　　宋茜白了她一眼：“你就回去个两天怎么搞得像去私奔一样。”
　　崔雪莉又爬上床揪出个小熊玩偶塞给她：“还有这个，没这个我睡不着嘛……”
　　“自己理！”宋茜没好气。
　　“我们茜儿最好了嘛……”听罢，崔雪莉急忙抓了一把薯片往宋茜嘴里塞，试图贿赂她。
　　突然传来敲门声。
　　崔雪莉应声开门，门外站着宋茜最不想看到的人。
　　吴世勋站在门外。他显然有些尴尬，垂在身旁的右手捏成了一个拳头。
　　她们两个俱是一愣。
　　

吴世勋清了清嗓子：“我来是有两件事。第一，我这学期是1班的生活指导，领导让我抽空来看看寝室情况，我本打算今天来，却忘记了周五早放，女生这边就你们寝室有人了……”
　　他的右手放开了拳头，有些为难地摸了摸头。可能意识到刚才这段话有点像检讨，他停顿了一下。
　　宋茜觉得刚才的吴世勋完全就是个同龄男生，因为第一次进女生寝室而坐立不安，因为一些小失误充满郁闷。
　　但是接下来吴世勋的话让她眼泪掉下来：“第二，课代表，通知一下大家下周一数学测验。”
　　被辟邪剑法劈中了！宋茜平生第一次被薯片呛到，咳得那个凄惨。
　　崔雪莉狗腿地摇着尾巴：“我一定认真完成任务！吴老师，不进来坐坐吗？”
　　吴世勋摇了摇手，然后快速走了。
　　周一的数学测验宋茜仍旧云里雾里，她不认识题目，题目也不认识她。
　　下午数学课的时候，成绩出来了，数学课代表崔雪莉递了一个怜悯的眼神给她，她就知道她以19分的佳绩光荣垫底了，据说还是垫了全年级的底。
　　宋茜等着下课后吴世勋来找她。没想到吴世勋拍拍屁股走了，迎来的却是班主任李老师。
　　李老师语重心长地对宋茜说：“我知道你数学差，倒是没想到差到年级倒数第一的程度，班级平均分也被拉到最后一名。”
　　宋茜垂头静坐：“对不起，李老师，我会努力的。”
　　这对话她太熟悉了，就像一段循环播放的录音。而她的回答也如一张领导人的演讲稿，改个地点和称呼，其它一切照旧，精确到态度和动作。
　　李老师看着宋茜，为她的诚恳感动：“没什么对不起的，你的基础差，就好好补嘛。”她补充道：“我和吴老师商量了一下，以后每天放学到晚自习之间，由吴老师帮你补习好吗？从今天开始。”
　　宋茜听到某样建筑物倒塌的声音……这，这超出录音的范围了！演讲稿里没有相应的答案啊！
　　她机械性地点了下头，心里默念吴家祖宗一万遍。她的除了上课时间再不要碰上数学老师的美梦顿时变成海市蜃楼……
　　放学后的数学办公室只有吴世勋一个人。
　　宋茜期期艾艾挪进去的时候，他正专注地看着笔记本电脑，双手交握放在办公桌上，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着左手食指。敲门声、开门声、关门声以及她的出现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她看向他的手，发现他双手交叉相互握住的时候，右手大拇指在左手大拇指的上方，据说这样的人偏理性。而像她这样左手大拇指在右手大拇指上方的人则是感性动物。
　　她又瞄了一眼电脑屏幕，那上面全是复杂的式子、各种各样的希腊字母和数字，还有一个词都看不懂的英文。
　　吴世勋终于发现了宋茜，摘下眼镜，用手揉揉眉间，顺手合上电脑，拉过一只椅子示意她坐下。
　　宋茜迟疑了三秒，没有迈步。
　　她从心里抗拒坐于数学老师身旁这件事。
　　“宋茜，你是不是怕数学老师？”他从座位上站起，面对着童养媳状的宋茜。
　　“额？”她猛地抬头，伤疤被揭破的感觉可不太好。
　　他略狭长的眼睛像把利剑，一击即中目标：“我分析了你的试卷，感觉你是完全没听懂，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听。我又看了你的中考成绩和初中档案，你是不是因为长期数学不好自暴自弃了？”
　　她沉默，被说中了……
　　她觉得自己对数学不再抱任何希望这件事情隐藏得很好。
　　老师教诲她时她态度良好，补习班也从不拒绝参加，上课时虽然在神游但一直死盯着书本，考试时即使做不来也用各种办法尽力：选择题靠橡皮骰子，填空题努力编答案，解答题或证明题不管怎样都工工整整写上“解”或“证”……
　　她真的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知道她其实已经自暴自弃很久了，就连崔雪莉也不知道。眼下，被埋藏的真相就这样被他轻巧地说了出来，宋茜觉得和被扒了衣服没有区别，一股愤恨油然而生。
　　“是。你说的对。教过我的人都说我的数学没救了，反正我自己也放弃了，凭我的文科拉分照样能上市重点，能上大学。”她仰起头瞪着他，振振有词。
　　死猪不怕开水烫，说的就是她现在这副模样。甚至，她直呼自己的老师为“你”，真是豁出去准备慷慨就义了，她想。
　　吴世勋静静打量了她一会儿，轻轻地笑了，低沉的男声恰如清风：“你相信我吗？虽然我今年第一年教高中数学，但我能让你开窍。”
　　崔雪莉后来张大嘴巴讶异地听她说完了这事，感叹得无以复加：“哇，果然是帅哥的力量大啊！你宋茜竟然要咸鱼翻身立誓期末考试数学考及格了？我记得你从来没及格过啊！哇……”
　　“我觉得能每天能看到岳不群穿着超人服来拯救我这个脑残一定很有趣，仅此而已。”宋茜合上她的嘴。
　　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他。
　　他笑着，眼睛深邃，神情坚定无比，有种另人不由自主去相信他的力量。

3
　　夏末秋未至。气温仍在30℃左右恋恋不舍地徘徊，但有些树叶招架不住尚称不上的秋风轻抚，渐渐转黄，跌落下来。
　　宋茜托着腮帮子在数学办公室里公然走神。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与二楼等高的梧桐树。一阵微风吹过，几片树叶纷纷坠落，她的头也终于受不住地心引力的作用掉在了练习簿上。
　　吴世勋看着窗边愈来愈低的脑袋尘埃落地，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抬手看了一眼手表。
　　让她睡个十分钟吧，他想。
　　宋茜每周一到周五放学后接受吴世勋夯实基础的工作，已经坚持了两周又两天。
　　她其实是个内心很固执的女生。自己既然在吴世勋面前右手握拳发誓这学期的数学期末考试一定会及格，就得悬梁刺股马力全开全力以赴，给这个撕破她伪装的敌人致命的一击。
　　这两周又两天中，数学测验作为常规周周考也经历过了两次，宋茜每次都很争气地上升两分，不多不少，匀速增长。
　　在第二次上升两分后，她终于摆脱了年级倒数第一此等“光环”，幸运地荣升为年级倒数第三。
　　那天恰巧轮到她和崔雪莉打扫她们班的保洁区智慧长廊。整个中午宋茜都抱着她的数学卷子在智慧长廊里各种蹦跶。
　　崔雪莉拿起扫帚指着她：“喂！那个考了23分的同学！你用得着这么开心吗？当心你的小心脏！”
　　宋茜跳到她身边：“球儿，我高兴啊！我终于‘脱底’啦！”
　　崔雪莉无语：“你别叫了，再叫隔壁全村都知道X区一中竟然有人因为考了23分兴奋过度。你考虑一下我校的名声好不好？”
　　X区一中本位于X区中心位置，由于房地产支柱产业发展的需要，老校区成了XX花苑，她们就被集体流放到这个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新校区。
　　领导们真是英明，这新校区的优点数也数不完，归纳起来主要有三。一，环境清静。周围没有任何消费和娱乐场所，最近的车站要走上半个小时；二，空气清新，生态良好。围墙外就是农田，时不时有成群结队的野鸟飞过，晚自习的教室里到处飞舞着不知名昆虫；三，面积辽阔。有同学以正常行走速度和步距测得环绕整个校园需要一小时。
　　在以拥挤、喧闹和快节奏著称的上海，X区一中简直就是农家乐的不二之选，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黄金之地。
　　宋茜她们班的保洁区智慧长廊和农田正宗一墙之隔，地理位置偏僻，人迹罕至。
　　别听这名字无比深奥，有种走上一遭立马顿悟的感觉，其实吧，它就是一条紫藤架下铺满各色鹅卵石的小路，两侧放置着两排木质长椅，纯属合理利用边角料。
　　综上原因，宋茜同学大胆放心地在鹅卵石路上边跳边乱叫。
　　崔雪莉拾起长椅上的落叶扔她：“你应该去谢谢吴世勋吧。”
　　宋茜停歇下来，思索了下：“的确，似乎经过他分析的定义啊公式啊题目啊，感觉比较好理解那么一点点额……”
　　“所以说，帅哥力量大啊！”崔雪莉揶揄道。
　　她“切”了一声，转而举起黄蜡蜡的试卷，“啵”地亲了一下，大声说：“谢谢你啦！吴世勋！”
　　智慧长廊另一边，二楼的一扇窗户突然被推开，一个和淡蓝色的学校建筑物几乎融为一体的淡蓝格纹身影优雅地探了出来。
　　“不客气，倒数第三。”
　　熟悉的声音飘来。吴世勋一脸阳光灿烂。
　　崔雪莉两眼放出两个大爱心，推推身边的宋茜：“哇哇哇！我对这笑容没有抵御力怎么办？”
　　可惜她只推到了空气，宋茜整张脸写着一个“囧”字，躲在长椅下死命敲着自己的脑袋……
　　她只记得智慧长廊挨着围墙，完全忘了另一边是办公楼了。
　　吴世勋似乎总是不经意间就把她的脸皮撕破，一层又一层。
　　天生克星！她的心在悲鸣。
　　十分钟眨眼即逝，吴世勋安静地走到窗边完全伏于练习本上的小狗身旁。
　　宋茜的马尾辫松散地垮在她的小脑袋上，天生偏栗色的头发在远处夕阳光照下如奶咖一般，校服外披着巧克力色的snoopy薄外套。吴世勋觉得她像只金毛幼犬，全身的暖色调，舒服得恰到好处。
　　他的手在她的栗色头发上迟疑了片刻，然后移到课桌上，轻轻敲了敲。
　　小狗动了动，把头侧过来，半眯着眼睛看着旁边轮廓美丽的搅觉者，小嘴含糊不清道：“这位美人，你来自哪个诸侯国？”
　　敢情她还在说梦话！
　　敢情她还没从远古某国穿越回来！
　　吴世勋哑然失笑，然后他蹲下|身子，让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处在一个水平面，悠悠地开口：“那么你认为我来自哪个诸侯国？”
　　宋茜看到那双眼睛时已经醒了大半，听到带有浓浓调侃意味的声音传来后惊得连忙坐直身子。片刻大脑短路后，她暗叫一声“不好”，应该装死装到底啊！
　　吴世勋站起身子，看着她生动的面部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递给她一张纸巾：“把口水擦擦。看你也很累了，明天继续吧。”
　　宋茜接过纸巾，看着他的笑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她一直觉得为自己补习时的吴世勋和平常不同，却又说不上哪里异样。此刻她恍然大悟，无论是上课时的吴世勋还是课间的吴世勋都像一个阳光男孩，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和男生可以称兄道弟，对师生俱是亲切没有距离感。但是，放学后的吴世勋话很少，笑容也不多，仿佛周身有一圈冷冰冰的结界，只能远观，不得接近。
　　

5
　　11月下旬，宋茜官升一职，出任高一（1）班文艺委员，主要任务就是组织好即将到来的纪念一二九合唱比赛。
　　某天下午的班会课，宋茜在半梦半醒中似乎听到班主任叫着自己的名字。她下意识地从座位上站起，看见李老师的嘴一张一合：“宋茜，你来当我们班的文艺委员吧。于一超，你协助宋茜，负责合唱比赛的排练。”宋茜瞬间似被浇了盆冷水般醒了过来。本着文体不分家的原则，班上原本只有一名文体委员，正是于一超，一个皮肤黝黑、高大强壮的男生，篮球打得极好，是校篮球队的新星。
　　她素来低调，不愿做班干部来管着同学，也自知自己学习差没法以身作则。语文课代表也是班主任强加在她头上的，幸好这九品芝麻官不用去管谁，她也有自信做好表率。
　　李老师像是读懂了宋茜的小小不情愿，笑盈盈地对着她也对着全班，朗声道：“我觉得你最合适了，不是吗？钢琴演奏级，二胡十级，曾经是小荧星舞蹈团的成员，还是区少年宫合唱团的领唱。”班主任话音未落，除了崔雪莉和几个初中同校的同学，底下已经一片惊叹。
　　彼时不如此时，乐器几乎成了每个孩子的必修课。宋茜在那个年代的上海绝对属于多才多艺的，甚至放在现在也是个出挑的才女。这都拜她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毕业的母亲所赐。她的妈妈在素质教育方面对她要求严苛，直到她用极高的天赋和优秀的悟性提前达到了妈妈的期望值之后，她妈妈才跟随爸爸下海经商去了。学艺术的大多都是文科好，宋茜也不例外，有时候她想这也许是她数学差的原因之一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决定非让她们班合唱比赛拿个第一不可，以不辜负班主任的殷殷期盼。不过她很快就发现，排练合唱和数学一样都是无比棘手的差事。
　　宋茜特地绕开了那些爱党爱国的比赛常用歌曲，用心地选了首《乘着歌声的翅膀》作为参赛曲目，并且得到了几位班干部和班主任的认同。她准备了人手一份的简谱和歌词，课间和中午优美的歌曲在教室里回荡。熟悉了几天后，进行第一次排练，结果简直让宋茜想一头撞死。
　　那歌声实在是太惊悚了！跑调的跑调，咆哮的咆哮，高的高，低的低……宋茜补习数学的时候也会想到那些声音，完全无视了远处吴世勋那抹越来越深的笑意，一边狂抓头发一边长吁短叹。
　　痛定思痛，她觉得问题出在自己的选曲上，于是举行全班公投，经过一中午乱七八糟天马行空的听证会后，最后敲定表演小虎队的《蝴蝶飞啊》。耳熟能详的歌就是好，连磨合期都不用，大家对着歌词基本都能把这首歌唱下来，当然，离合唱比赛的要求是远了点。
　　宋茜这几天异常忙碌，中午把全班拉去练声、分声部训练、手把手教辰雅指挥。放学后还要自己去练习伴奏、磨合弹唱、修改琴谱。为此她只能向吴世勋请假了，脱离补习本应该是件喜事，可惜从那处抽身是为了投入到这处的战斗，她真心笑不出来。
　　最终分工安排完毕，指挥辰雅，伴奏宋茜，三名领唱分别是于一超、团支书盛乐和宋茜……她好忙！可是第三名能挑起领唱大梁的男生怎么也挑不出来，女生虽然五音全的多，但是没经过系统训练的女声无论是力度还是契合度都很难配合男声，所以，她只好再次出马……
　　宋茜在音乐教室的钢琴前坐定，搓了搓双手，往手心里哈了口气，将手摆上钢琴，一串流利动听的前奏荡漾开来。
　　冬日的太阳早早收起了它的光芒，白炽灯映射着她专心的影子。墨绿的校服外披着雪白的羽绒服，白天高高扎起的栗色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淡淡的双眉时不时蹙起，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在琴谱上涂涂写写，接着双目间舒展开来，她轻轻将手放下，美妙的琴声再次淙淙流淌。
　　宋茜觉得已经修改得接近完美了，于是她从前奏开始又完整弹了一遍，配上她的歌声。她的声音和妈妈一模一样，都是演唱家的料子。她第一次在区少年宫合唱团唱起民歌时，指导老师眼里放出找到了宝石般的神采。而她唱通俗歌曲时，声音多了份淡淡柔柔的韵味，和她的清丽外形一样，仿佛天生属于这湿润绵延的江南。
　　许多年后，吴世勋还是清晰地记得这一幕。她像个天使般坐在钢琴前，稚气未脱的脸，专注的表情，迷离的眼眸，灵活起舞的双手，暖暖的声音。
　　

1
　　冬日晴天的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宋茜身上。她拿着水笔正在刷刷地写着学期总结。
　　千篇一律的开头：“高一第一学期转眼即逝。”她抬头，眯起眼睛看着窗外的太阳，这几个月的记忆碎片划过脑海，拼成一幅淡彩画。苦难的开头，美好的结尾，蛇头虎尾，她如是总结。
　　宋茜拿起手边的手机，噼噼啪啪打出一条短信：“吴老师，对您的感激之情犹如江水滔滔不绝。您抽个空，请您吃好吃的，我请客。” 迟疑了一下，按下发送键。
　　她期末数学成绩真的及格了！那天，吴世勋特意把她叫到数学办公室，宋茜心里七上八下，拖着崔雪莉一起去面对残酷的现实。吴世勋亲手将考卷交给她，看到卷面上的分数后，宋茜和崔雪莉都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62分，再揉揉眼睛，还是62分。
　　“我真的及格啦！”宋茜跳起来，张开手臂想去拥抱吴世勋，下一秒她就感到自己的逾越，双臂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于是她转而抱住了还盯着她的卷子的崔雪莉，脸却在悄悄发热。
　　虽然这次由于是全区统考，卷子比平时测验的难度差了一截，但这影响不了她的喜悦。她已经多久没及格过了？更重要的是，她，宋茜，用行动履行了对吴世勋发的誓。
　　手机伴随短信铃音“突突”振动了两下，宋茜右手压着自己忐忑的心脏，左手拿起手机查看未读来信。
　　却是崔雪莉发来的：“亲爱的，晚饭陪我去吃肯爷爷好不？”
　　一丝莫名失落袭上宋茜的心头，她漫不经心地回着：“好，不过要晚点。我一会儿要去医院找顾伯伯。”
　　她无意瞟了一眼手机桌面，啊？都这个时间了？她匆匆穿上羽绒服，围上围巾，抄起书包和水果礼盒，冲出家门。
　　坐在公交车上，宋茜手里仍紧紧攥着手机，可是吴世勋的回信始终没有来。她的头紧紧贴靠玻璃窗，看着车窗外一如既往的车水马龙，随着公车的摇晃，思绪飘上天空。她这是怎么了？为了吴世勋的一条未回复的短信惆怅满怀。突然横空跳出一黑一白两个小人，小白人双手叉腰对她说：“宋茜，少白日做梦了，得空还是多做做数学题吧！”，小黑人则摇头悠悠道：“宋茜，你完了，你中美男计了！”公车忽的强烈颠簸了一下，她的头猛地磕在玻璃上，小黑人应声倒地。宋茜吃痛地摸摸额头，自嘲地笑笑，是啊，宋茜，难道你还妄想着演一出琼瑶阿姨的《窗外》么？
　　X区精神卫生中心静静伫立于城区的西北角，遥遥注视着远处的居民区。
　　宋茜穿过亭台楼阁，走进住院部，乘上电梯来到六病区，森然的铁门上方挂着六个蓝色大字：心境障碍病房。她熟门熟路地来到主任办公室前，敲了敲门，门里传来长者稳重的声音：“进来。”她推开门，毕恭毕敬地朝长者叫了一声：“顾伯伯，我来了。”长者闻声转头，见来者是宋茜，笑着走向她，道：“茜儿，你来了，我带你去看吴伯伯。”长者的胸牌上注明了他的头衔：心境障碍病房，主任医师，顾儒华。顾主任是宋茜爸爸读医学院时的学长兼好友。
　　宋茜亦步亦趋地跟着顾主任，不安地问：“吴伯伯这次住院是因为情况恶化了吗？”
　　顾主任脚步并没有停下，叹了口气道：“不容乐观。”
　　他们在一间病房门口停下，顾主任悄悄拉开门，走近那个坐在床沿，呆呆注视窗外的身影。“老吴，茜儿来看你了。”顾主任拍拍吴伯伯的肩膀。
　　宋茜担心地看着吴伯伯的背影，他真是越来越瘦了，宽大的蓝竖条病号服里空空的，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带走，哪里还有一丁点儿当年的威武风采。
　　顾主任见宋茜神色黯淡，小声叮嘱她：“别露出这种表情，对病人不好。茜儿，陪你吴伯伯多说说话，开心点的……”顾主任正想往下说，门口传来护士的唤声，顾主任只得往病房外走。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宋茜说：“茜儿，你吴伯伯的儿子待会儿也会来，详细情况你可以问问他。对了，你还没见过吧？老吴的天才儿子。”
　　宋茜小心翼翼地坐到吴伯伯身边。她凑到吴伯伯的耳边，轻轻地唤的一声：“吴伯伯，我是茜儿。”
　　看着恍如未闻，仍旧眼神涣散，木然直视前方的吴伯伯，宋茜眼睛一阵酸涩。她赶紧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将嘴角咧成一个甜甜的笑，朝气十足地对吴伯伯说：“吴伯伯，我跟您说说我的高中生活吧？您是不是也诧异着呢，我这个笨姑娘竟然也能考进X区一中。其实嘛，我是择校进的，差了正宗分数线两分，害了我爸妈丢了两万块钱，幸好幸好他们有钱。然后，我一进去就被那个帅哥数学老师调戏，他帅了不起啊，又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讲到兴高采烈处还会站起来对着没有任何反应的吴伯伯手舞足蹈。
　　“这次合唱比赛我们班拿了第一哦！都是我一手策划的！您没看见当时的气氛，简直感动死我了，您是不是挺得意救下我这个天才呢？虽然不能跟您那A大的儿子比嘛，但我也算是个人才了，对吧对吧？还有，那个吴世勋，后来我发现他还蛮好的，而且他竟然真的帮我把数学补到及格了，这点我是真心实意地谢谢他。然后我就想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那就请他吃顿好的吧，肯爷爷麦叔叔披萨中式西式日式韩式尽管挑，结果他居然不睬我！短信都不回！气死我了！”宋茜继续巴拉巴拉大说特说，把这些压在心里的话全都挖出来，她倒是觉得一身轻松了。
　　宋茜当然不知道病房门外，一个颀长的身影站了很久。他静静地听着她的琐碎诉说，时而得意忘形，时而埋怨连连，时而怒气冲天，时而肝肠寸断。时间慢慢流淌，他的剑眉渐渐舒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宋茜讲得口干舌燥，从书包里掏出矿泉水，猛灌一大口。病房门缓缓被拉开，待宋茜看清来者后，一口水喷了出来。她瞪大双眼，狼狈地问道：“吴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吴世勋递给宋茜一罐热咖啡，兀自在家属休息区坐下。
　　宋茜的脸由白转红，忐忑地张了张嘴，声音轻如蚊虫：“吴老师，您……刚刚都听到了？”
　　吴世勋好笑地看着她，默认。宋茜的脸立马又由红转青。
　　他喝了口咖啡，缓慢道：“原来是你。”
　　宋茜望着吴世勋，有些不敢相信地说：“我也不知道，原来您就是吴伯伯的儿子。”吴姓不是什么稀有的姓，她也完全不知道吴世勋的教育背景。她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那个十六岁考入A大数学系的天才！天哪！一个天才一个学期的补习费用难道是能用一顿垃圾食品来打发掉的么！她在身后握紧双手，暗暗祈祷，上天保佑他没看到那条短信。
　　吴世勋没有看到她变幻莫测的表情，他一直盯着那罐咖啡，说：“我父亲这次情况非常不乐观，他几乎不吃不喝不睡，就那样看着窗外。顾主任说现在最关键的是防止他轻生，而药物治疗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大作用了，陪他多说说话、讲讲笑话也许更有用。”暮的，他起身走近宋茜，悲伤的眼眸看进她的眼里，声音有些沙哑：“宋茜，你能多陪我父亲说说话吗？我实在心有余力不足……”
　　宋茜定定地看着吴世勋，心脏一角丝丝抽痛。她当然愿意报答救命恩人，但她更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吴世勋。
　　她决定为这对父子带去哪怕是微小的愉悦。宋茜比了个OK，朗声答道：“好！”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弯弯如月，灰色的瞳孔闪着星芒，嘴角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
　　吴世勋感觉一阵温暖迎面而来。
　　晚上六点，宋茜和崔雪莉约在肯德基碰头。不一会儿，崔雪莉就端着一大盘吃的走到宋茜对面的位子上坐下。
　　崔雪莉一边分着食物，一边嘀咕：“你对炸鸡过敏，就吃烤的好了。薯条归我，土豆泥给你。”抬头看到宋茜眼神放空地盯着桌面，崔雪莉担忧地问：“怎么了？顾伯伯说吴伯伯情况不好吗？”
　　宋茜的手机突然响起，点开未读短信，来信赫然写着：不客气。还有，谢谢你。吴世勋。
　　她那么期待的回信，现在看来别是一番苦涩涌上心头。
　　宋茜缓过神，回答崔雪莉：“我亲眼所见，真的很不好。吴伯伯的儿子说他现在几乎不吃不喝也不睡……”
　　崔雪莉惊讶地提高了声音：“你过了这么多年，终于见到吴伯伯儿子了？那个传说中十六岁考入A大数学系的天才？”
　　宋茜点了点头，默默道：“忘了跟你说，吴伯伯的儿子叫吴世勋。”
　　崔雪莉沉默了许久，放下手中的鸡骨头，叹道：“宋茜，你们真是缘深情浅。”
　　

2
　　湿冷的元月，阴雨绵绵，太阳公公始终羞涩地犹抱琵琶半遮面。六病区尽头的重症病房里，柔黄的灯光长明，一颗栗色的小脑袋在竖着铁栅栏的窗边时隐时现，走近一些，可以听到一个女生清柔甜美的声音。
　　宋茜最近这段时间像个生活规律的上班族，早八点到晚八点，一天不落地到吴伯伯病房报道。她把寒假作业、辅导书、杂书、零食、CD机等等几乎她书桌上所有的东西都风卷残云般地扫进书包，就差带上铺盖了。
　　宋茜每天都过得异常充实。早上探视时间一到，她就准时来到病房，等医生查完房后，和吴世勋一起照顾吴伯伯起居。到了下午，看着吴伯伯在药物作用下睡去后，宋茜就乖乖地做作业看书。等吴伯伯午睡起身，她便开始变着样地讲各种欢快的故事。探视时间结束后，宋茜离开医院回家，而吴世勋则留在医院过夜。
　　不过崔雪莉说她倒是像过着家庭主妇般的生活。宋茜回家前一般会顺道去超市转一圈，买些菜，然后第二天在家将饭菜烧好，带三份午饭去医院。吴世勋开始很震惊，也很惭愧，宋茜倒是不以为然地对他说：“吴老师，我带饭一来给吴伯伯补充营养，二来我比较难伺候，对一大堆东西过敏，我可不想在外面随便吃点什么然后风疹块发得一身狼狈。你完全不用不好意思，你只是跟进罢了。”吴世勋语噎。晚饭的话，往往是吴世勋吃吴伯伯中午没动过的医院午餐，宋茜则啃她的零食，她胃口很小，一包膨化食品就能把她的晚餐打发掉。吴世勋自然对于她如此寒酸的晚饭心怀歉疚，不过在她一拒再拒之下只好作罢。
　　不只是崔雪莉，来探望吴伯伯的亲戚朋友见到眼前这个清秀可爱的小姑娘，都意味深长地看着吴世勋，他们两个只能尴尬地相对无言。宋茜满腹疑问：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和二十三岁的吴世勋好歹也差了八岁，难道就一点也看不出年龄差么？究竟是大家眼拙呢还是她长得老气？她偷偷瞧了瞧吴世勋那冒充高中生绰绰有余的侧颜，感叹老天真是不公平。
　　待了解了宋茜的身份后，亲戚朋友们都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小姑娘，救下你也算是老吴的福分了，这不生生多出个女儿来。老吴当刑警近三十年，他手里解救过不知有多少人，又有谁像你这般待他如再生父亲？现在这个社会像你这么有良心的人可不多咯。”
　　又是一天午后，宋茜疲倦地趴倒在病房里的沙发上。昨天突然降温，她没有添衣加裤，不幸感冒了，虽然手里仍不甘地握着寒假作业，但她唯一的感觉就是乏力。
　　吴世勋注视着面前蜷缩在沙发里的小小身躯，浅粉色花线织成的毛衣和淡灰色运动裤穿在她身上都显得那么宽大，栗色长发不像在学校里时扎起高高的马尾，而是随意地束了一股辫子，松散地垂在胸前，几缕发丝不听话地跑出来，在中央空调的热风下轻轻晃动，拂过她因热气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像只小金毛犬，他仍这么觉得。
　　吴世勋拿来他的大衣，欲盖在宋茜的身上，没想到宋茜没有预兆地一骨碌地坐起来。她迷茫地自言自语道：“我得做作业。”
　　吴世勋夺下她手里的作业本，有些愧疚地对宋茜说：“你回去吧。真的不用天天来。”
　　宋茜闻言睁大双眼，转过头将灰色的瞳孔对上他真诚的眸子，带着轻微的鼻音说：“我只是有点感冒，没关系的。我自愿的，我想陪在吴伯伯和你身边。”说罢，觉得言语里有些措辞会让人起异，她抓抓头发，又更正道：“我是说，我想陪着吴伯伯。然后觉得你也挺好相处的，我顺便可以问问你题目，和你聊聊天什么的……”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她抿了抿嘴唇，正想再做调整，却感觉有一只熟悉的大手抚上她的头。
　　吴世勋伸出手摸了摸宋茜毛茸茸的脑袋，眼睛里泛着沉沉的又淡淡的温柔。这笑容另宋茜晃了神，她喜欢他这样的笑容，虽然不似学校里时的阳光灿烂，但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吴世勋。在如此温馨的气氛里，她的脸庞又无端红得离谱。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吴世勋和宋茜之间在师生关系上似乎多了层兄妹般的默契。吴世勋的心思她不知道，但她却意识到自己心里某种感觉正在愈来愈强烈。
　　两个人在吴伯伯醒着时忙着照顾病人起居，讲各种轻松话题减轻病人症情。在吴伯伯午睡时，他们大多各做各的，宋茜做她的作业看她的闲书，而吴世勋不是对着笔记本电脑沉思，就是在纸上涂涂写写。当然，他们也会坐在一起轻声聊天。
　　

宋茜好奇地问吴世勋：“十六岁考入全国第一A大数学系的天才，能跟我说说你在A大的故事吗？学业上的，生活上的，感情上的，都可以。”
　　吴世勋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答道：“我在A大呆了本科四年加研究生三年，记忆里似乎只有数字、公式、图形，然后论文、报告、演讲。如果我说我在北京渡过了七个年头，却连长城和故宫都没时间去你信吗？而在A大，无论有没有考试，天天都学习到凌晨你信吗？”
　　宋茜撅起嘴巴，失望地说：“啊？大学竟然是这样子的啊？那和高中有什么区别？”
　　吴世勋摇了摇头，道：“大学也可以轻松度过，但是，想要学得更好更深，自然要付出更多。大学和高中不同，没有老师天天追着你，无论想要得到什么都得靠自己努力争取。”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苦笑一声道：“我自小顶着‘天才’的光环长大，本以为可以轻松胜任数学系的课程，进去后才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会的，别人自然会，你不会的，别人也会。我长这么大危机意识从没这么强过，只好笨鸟先飞，快马加鞭了。至于感情方面……”
　　宋茜竖起耳朵，心跳顿时加快，追问：“感情方面呢？”
　　吴世勋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八卦的小朋友，说：“不是有首著名的打油诗么，什么A大女生一回头，吓倒一排教学楼，事实倒没这么悲惨，不过我那时还小，入不了人家的眼。还有我也没时间和精力耗在感情上。”
　　短短的几句话，听得宋茜心惊肉跳。她使劲让自己冷静下来，看着面前神情放松地说着往事的吴世勋，眼前的他似乎又和学校里那个阳光亲切的吴老师慢慢重合在一起。
　　宋茜的大书包里一直放着从家里带来的有趣书籍和轻快音乐，每过几天就回去精挑细选更换一批，她希望这些精神食粮能多多少少让三人心情放松。
　　这天，宋茜才到病房，她就兴冲冲地把一个CD机的耳机塞进吴世勋的耳朵里，另一个则塞进自己的。她冲吴世勋挤挤眼，说：“给你听首我超喜欢的歌，新鲜出炉的。”
　　随着按下的play键，欢畅的旋律，轻快的节奏，干净的女声，一下子让吴世勋的心头如饮了口清泉般惬意。他侧过头，看见宋茜微闭双眼，表情闲适自在。她忽的对上吴世勋的眼光，莞尔一笑，说：“好听吧？是Every Little Thing的《Home Sweet Home》。我在广播里一听钟情，然后从专辑发售就开始等等等，一直等到我表姐这次去日本出差才带回来给我。恩！果然没让我失望！”宋茜说完转过头，跟着歌曲摇头晃脑地一起哼唱。
　　Home sweet home，吴世勋心中默念了一遍。他听不懂日文歌词，但是从明快的旋律中就可以知道是首温馨的歌。吴世勋看看宋茜，又转而望向窗外的如洗碧空。上海的冬天，可是难得这般风和日丽呢，他想。
　　那年的春节来临的比较早，大街小巷都被喜庆的红色装点着。
　　宋茜对春节没什么很好的记忆，唯一可以期盼的只有和父母多了一些的共处时光，辗转忙碌了一年的父母也只有在这短短的春节假期间能和她好好地聊聊天、吃吃饭。
　　得知了吴伯伯再次入院的消息后，除夕那天，宋茜一家三口专程拜访了医院。春节期间的精神卫生中心格外冷清，六病区的床位空出几乎一半，情况比较好的病人都被接回了家共度佳节，剩下的只有像吴伯伯这样的重症患者，或是逃不出那句俗话的印证者——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还是精神病。吴伯伯的情况比入院时好了很多，他不再一直望着窗外不吃不喝不睡，虽然仍旧不言不语地躺在病床上，但是生活起居基本恢复了正常。
　　正如宋茜所料，探视病人最终演变成一场迟到的家长会。她的家长感谢吴世勋对宋茜学习上尤其是数学上的帮助，吴世勋也客气地感谢这段时间来宋茜对他父亲的照顾。
　　坐在回家的车中，宋茜看着窗外张灯结彩的树木向后倒去，有些怅然若失：这些天的默契和没有距离都是她的幻觉，他们自始至终只是师生。
　　大年初一早上，宋茜和大洋彼岸的外公外婆以及舅舅一家通过拜年电话，就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大姑姑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边吃饭边谈天说地，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下午，大人睡午觉的睡午觉，打麻将的打麻将，聊天的聊天，表姐的男朋友吃过饭就来找她约会去了，表弟窝在书房里看高达，无所事事的宋茜看着楼下谁家调皮的小男孩憋不住白天出来放鞭炮。她突然想到不得不在医院里过春节的吴伯伯和吴世勋，不知道亲戚朋友会不会去陪陪他们，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吃顿丰盛的年夜饭。于是宋茜告知了大人们一声，出门去医院。
　　大姑姑的家离精神卫生中心不远，宋茜手里抱着刚刚出锅的十个圆子和那张Every Little Thing的专辑，一路小跑，小小的鼻尖上涔出一层细汗。
　　她拉开那扇熟悉的病房门，却看见吴世勋正神采奕奕地和另一人聊着什么，顺着他的眼神望去，一抹靓丽的身影坐在她平时坐的椅子上。这是她来到这世上以后见到过的最有气质的女生，宋茜觉得。
　

3
　　宋茜觉得三个人吃饭坐四个人的位子，那个和空气面对面坐的人就会很尴尬，譬如现在的她。身旁的两人一直愉快地聊着他们的话题，银铃般娇俏的笑声和不同与往日的爽朗磁性的男声一阵阵飘来，听得宋茜各种心烦郁闷。她真是脑抽了才跟着他们来叙旧，明明就是来欣赏他们打情骂俏的好吗？
　　几小时前，当宋茜捧着十个圆子拉开吴伯伯的病房门时，就看到吴世勋和一个大美女在谈笑风生。眼前的美女明媚动人，气质高雅，一笑起来明眸皓齿、娇艳欲滴，声音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宋茜虽然也经常听人夸她长得漂亮，但和这等花容月貌比起来，自是小巫见大巫了。再看另一边随意翘着二郎腿的吴世勋，目如朗星，眉宇间没有一丝阴霾，声音抑扬顿挫，一举手一投足尽显气宇非凡。宋茜似乎听见玻璃“喀拉”一下碎掉的声音，但她不得不赞叹这两人天造地设的相配。
　　看到杵在门口，犹豫着该进还是该退的小身影，吴世勋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宋茜慢慢移进去，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吴老师。”然后，又朝美女深深鞠了一躬，鬼使神差地说道：“师母好，初次见面，我是吴老师的学生，我叫宋茜。”
　　病房里顷刻安静，宋茜诧异地抬起头，却见美女和吴世勋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美女拉过宋茜的手，道：“你就是宋茜？你们吴老师经常提起你，方才还说到你。还有我可不是你师母，虽然我喜欢你们吴老师好多年了，可他根本就不理睬我的芳心。”
　　吴世勋抿嘴一笑，对宋茜说：“这是季妍妃，我A大数学系的学妹。你别听她胡扯。”
　　季妍妃听完他的介绍，双手一摊，无奈地叹道：“别老学妹学妹的，虽说我比你低了两届，但我们年龄其实只差了一个月而已。”
　　宋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季妍妃，23岁，介于女生和女人之间的年纪，原来是这样的啊。季妍妃婷婷袅袅地靠在窗边，她身材修长，比宋茜足足高出半个头，深棕色的大波浪卷披在胸前，身着考究的黑色风衣，里面搭着酒红色连衣裙，修长的双腿随意地交叉，随便一站就是个优雅的姿势，俊眉修眼、顾盼神飞的脸庞不失青春的光泽又透着一份成熟的韵味。怪不得吴世勋说A大女生“事实是没这么悲惨”，这哪点悲惨了？简直是才貌双全、天外飞仙！那首打油诗的作者如若见到了季妍妃，百分之一千自抽耳光自毁诗作。
　　宋茜把季妍妃送来的形形色|色的华丽礼盒一一放进吴伯伯的柜子里，转过身，发现放在床头柜上的那盒圆子十分扎眼。她想，有这么多营养丰富的礼盒，她寒酸的十个圆子显得太多余了，于是她默默把饭盒塞回书包。
　　由于季妍妃还没吃午饭，吴世勋便和她下楼找个地儿垫垫饥。宋茜本不想去，吴世勋回头给她一个“去”的眼神，她就习惯性的听从吴老师的意见，背着书包磨磨蹭蹭地走在他们身后。于是，就出现了开篇时的场景。
　　

3
　　床边的挂历在年初三这个日子画了个黑色的圈，而年初七则被淡红色的笔勾了出来。爸爸妈妈对宋茜说：“茜儿，我们这次有个十分重要的项目要谈，关系到爸爸以后的生意。因为时间急迫，所以春节你就到姑姑家去住几天吧。等我们年初七回来，一定带你去儿童乐园玩。”
　　窗外雨下了一整天，随着黑夜的临近，逐渐倾盆，忽然间一束亮光飞速掠过窗外，紧接着一声炸雷。宋茜在被子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浑身颤抖，拖过身旁爸爸的大衣，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攥在手里。不绝于耳的电闪雷鸣一道道一声声地把她的心理防线击溃，打转的眼泪顺着紧闭的眼角滑落，哽咽地叫着：“爸爸！妈妈！”
　　门铃声如福音般响起，宋茜跳下床，飞快地跑去开门，她满心欣喜，爸爸妈妈知道她怕雷雨，回来陪她睡觉了！
　　门外站着的却是位陌生的阿姨。雨水顺着她烫卷了的发梢一滴滴滴落在水泥地上，楼道昏暗的灯光下，她对着宋茜灿烂的一笑。
　　等她再次醒来时，她仍置身黑暗中。一股生锈的味道中夹杂着令人窒息的粉尘，她咳了几下，才发现嘴巴被塞满了布条，五花大绑捆住只穿着一条睡裙的身躯。她试图挣扎，左胸部平复了很长时间的绞榨抽痛让她再次晕倒在地。
　　她就这样一直浸没在浑沌中，直到遥远却刺耳的切割声把她从这泥潭中拔起。久违的阳光刺得她没法睁开眼睛，光影里冲进来一条魁梧挺拔的人影，扶起她，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好孩子，受苦了。”
　　宋茜猛地惊醒，额前的头发却已湿透。她拨开房间的窗帘看看天色，再拿起床头的闹钟，才凌晨三点。手轻抚着因受惊而怔忡不已的心脏，她呆愣地又在床上坐了很久。家也搬了，心理也调整好了，几年未做到的噩梦却再次袭来，她仍然心有余悸。
　　过了半晌，她仍睡意全无，便翻身坐起，顺手按下手机的开机键。手机被打开的同时，铃声响起，仿佛一直期待她接听一般地响着。那是顾伯伯的电话，他说：“茜儿，你吴伯伯两小时前去世了，割腕自杀。”
　　宋茜的心跳随着顾伯伯低沉悲哀的话语骤停。
　　凌晨三点的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和行人，只有一个女孩，单薄的睡裙外胡乱披了件X区一中的校服，汲着拖鞋，踉跄地停停跑跑，边走边哭。
　　宋茜听到噩耗的一刹那，大脑一片空白，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吃力地奔走于荒凉的街道。成千上万种情绪和疑问纷乱划过心间，那个梦是吴伯伯对她的告别吗？病情好转的吴伯伯为什么会突然走上不归路？……而第一个浮现在她脑海的担忧却是：吴世勋，他还好吗？
　　深夜的吴家忙碌而寂静。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已将吴伯伯的遗体抬走，白色帐幔悄然挂起，人来人往把本不宽敞的客厅衬得格外拥挤，当他们突然看到自外走进的狼狈女孩时，俱是一愣。女孩面色苍白，空洞的泪眼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后变得焦急无比，然后她跑去打开每一扇房门，再颓然关上，直到推开紧闭着的厕所门。
　　吴世勋一个人站在浴缸边，背对着宋茜，看不出任何心情波动。他的身边和脚下一片狰狞，尚未凝固的血染红了整缸水，斑驳的红色在白色地砖上格外刺眼，整个狭小的空间弥漫着揪心的血腥味。但宋茜并不觉得可怕，她只是明白了吴伯伯的离开方式和地点，她把门悄悄带上，背抵门框，就这样，静静地陪他站着。
　　这一站，仿佛已过半世，直到门外有人唤他的名字。
　　吴世勋轻“嗯”了一声，然后挽起灰色运动服的长袖，犹如慢动作般弯下|身子，欲将手探入血水中。
　　宋茜倏地冲上前阻止了他的动作，不发一言地将他推出厕所。
　　她锁上门，对门外的身影轻轻地说：“你去忙，我来吧。”擦去父亲的血迹这种残酷的事还是她来替他做吧。
　　宋茜脱下拖鞋和校服，放掉了一浴缸的血水，又将浴缸仔细冲洗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抹掉剩余的血迹。她的眼泪如雨而下，冲刷着即将凝固的血迹。
　　吴伯伯的大殓在周一举行，宋茜毅然向学校里请了事假。
　　

5
　　宋茜躺在没有一丝暖意的被窝里，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
　　是的，她还没有缓过神来。方才吴世勋意外的“英雄救美”，然后又是摄人心魄的自弹自唱，短短几小时内，他从校园偶像摇身一变升级为校园神话。
　　而关于吴世勋为什么要救宋茜的场这个问题，她想了又想，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他不会喜欢自己吧？宋茜偷笑，一丝甜意划过。不过瞬间她就听到了心底里发出的嘲笑声。她的双手爬出被子洞，狠狠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别做梦了！吴世勋只是帮自己的学生圆场！换了是别人他也会挺身而出的！快点睡觉！
　　几十个人一间的宿舍里，传来依稀的呼噜声，细碎的，但又此起彼伏，似乎一个个都做着好梦。这些女生们，刚才看完吴世勋的表演，简直都疯了，先是傻愣在原地嘴巴张得合不拢，随即终于反应过来，叫着、跳着、兴奋着，好不热闹。
　　她闭上了眼睛。明天，又会有什么事发生呢？
　　队列中的宋茜看到教官们搬来了一筐筐家伙，她心里就浮现出了一个不详的预感。
　　果然，教官们把所有班级召集到一起，宣布：“接下来，我们进行定向越野比赛。时间为下午两点到晚上七点，共计五个小时。范围就是你们身后的森林。每组由六至八人组成，排名最后十名的组全体罚绕操场跑十圈。懂了吗？”
　　同学们一听要定向越野，各个跃跃欲试，但听到最后十名要罚跑步，又蔫了一半。
　　教官补充说：“不能参加比赛的同学出列。”
　　宋茜感到周围的视线都聚集到了她身上。
　　她恨死了这句话！拳头握紧，又松开，再次握紧。
　　她一直以来都是个很听话的患者，医生叫她往西，她决不会往东。不过这次，她决定叛逆一回。
　　于是，宋茜无视了崔雪莉的担忧和别的同学的讶异，毅然选择了沉默。
　　分组时，宋茜、崔雪莉和辰雅自然组成一队，于一超默不作声地也加入了她们组。由于情人节乌龙早恋事件，旁边有同学忍不住对于一超和宋茜指指点点。然后，盛乐和另外两位女生也参与进来，七人组很快就组建完毕。
　　定向越野进行了没多久，宋茜就后悔了。
　　起初进入森林时，由于大家都是第一次参加定向越野，也是头一回来到森林，新鲜感十足，想着反正有五个小时呢，就笃定地一路逛逛走走，摸摸树干，采采花，比赛愣是整成了踏青，宋茜倒是没累着。随着负责看地图的崔雪莉的一声惊呼：“啊？居然有这么多检查点！”，大家立即收了闲心，重视起来，毕竟没人愿意越了五个小时野后再去跑十圈。
　　宋茜努力地跟上大家加快的脚步，无奈越来越力不从心，心脏发出的警告也愈来愈明显。而缺乏经验的同学们，虽然人手一只指北针，仍然阻止不了原地打转的命运，乍看之下，就如无头苍蝇团团而转。
　　眼看时间已过大半，太阳渐渐西斜，而点签图章才敲了一半，大家渐渐有些急躁起来。队长于一超提出了建议：“大家先停下来喘口气吧。”
　　

他看了眼手表，又仔细端详了阵地图，说：“现在还剩下一个半小时，我们还有十二个图章没敲……”
　　听着如此惨不忍睹的成绩，组员们忍不住发出叹息声。
　　于一超顿了顿，随即拍了拍手，振奋一下精神说道：“任务虽然是艰巨了些，但是不到最后不能放弃对吧？我们刚才没有经验，走了很多弯路，现在我们先确认一下目前的站立点……宋茜你怎么了？”
　　宋茜突然一阵眩晕，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她的手用力压在左胸口，心脏剧烈怔忡着，能看到手心都在随之起伏，它时而突然停顿，又突然启动，仿佛这一刻会悄然骤停，而下一秒却会跳出胸口。她全身冰冷，呼吸困难，冷汗已然涔湿了她的前额和发迹。这是大发作的预兆，她知道。
　　崔雪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身边，忙将她扶到一边的石头上坐下，辰雅则手忙脚乱地翻出纸巾帮她擦汗。于一超一脸紧张，拿过她的书包，不停地问她：“你怎么样了？不要紧吧？不要紧吧？”
　　宋茜吞下了随身携带的药，感觉眩晕好些了。她看着眼前几张焦急的脸孔，不好意思地说：“有点头晕，现在没事了。”
　　崔雪莉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连声音都哽咽了起来，“你不要吓我。你说你干嘛逞强？在这森林里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宋茜安抚了崔雪莉一阵，转而对于一超说：“组长，我会给大家拖后腿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看你们继续去找检查点，我一个人先走回出发处等你们行吗？”
　　于一超迟疑不决，但是片刻后，他还是把另一份地图和手电筒给了她。
　　最不了解自己的人是自己，宋茜在黑暗中摸索了两个小时后证实了这个真理。
　　她理所当然以为自己方向感不差，因为打小还没发生过迷路回不了家的事，但是她忘了她的日常活动范围只在X区。
　　在天黑以后的森林里，宋茜彻底迷失了方向。她明明照着地图走，可怎么也找不到出发处，指北针对她貌似不起什么作用，北斗七星又因为近视看不见。她无语向苍天，难道她宋茜最后不是因为心脏病，而是因为迷路往生于森林么……
　　幸好宋茜胆子不算小，她不放弃地继续在森林里兜兜转转，不料身后突然一道耀眼的光瞬间把森林照亮，她讷讷地回过身，却听见隆隆声向她逼近。
　　突如其来的雷电将一些过往的噩梦勾起，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全身上下不禁地发抖，她心里默唱着《Amazing Grace》，恐惧感却并没有减轻。
　　幸好之后雷电没有再出现，宋茜松了口气，壮了壮胆，欲转回身继续探路，却听到身后的森林里响起一阵“沙沙”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连带着一声声飘渺的“宋茜”传到耳朵里。平时没少看的恐怖片场景和配乐顿时都浮现于她脑海里，她的手紧紧抓牢手电筒，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住。直到那个声音真切地出现在她身后，她才分辨出这是她天天听到的那个熟悉声音。
　　“吴老师！”她近乎失控地冲来人跑去，紧紧攥住了吴世勋的手臂。
　　吴世勋举起手电筒照了照她，旋即放下，叹了口气，“你没事就好。跟我回去吧！”
　　他的表情宋茜看不清，他的声音却带着深深的担忧。
　　走了片刻，宋茜的心绪渐渐平复。她跟在吴世勋的身后，又拉开了段距离，不近不远，若即若离。
　　深深的自责感涌起，她悄声说：“对不起，由于我的逞强，拖了自己组的后腿，还给吴老师你添麻烦了。”
　　吴世勋像个影子般悄无声息，只有双脚和地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提示着这里走着的是个人。
　　半晌后，他说：“你知道就好。”语气里竟然有一丝愠怒。
　　宋茜怔了一下，知错地低下头。
　　又安安静静地走了许久，他们终于到了离出发处不远的一座桥。
　　“下次别逞强了。”吴世勋忽而开口，口吻就像一个爸爸原谅了做错事的小女儿，满满的都是怜惜。
　　宋茜止住脚步，抬起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朦胧的月光在桥上拉下一个修长的影子，而她的影子被完全包融在他的里。
　　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如潮汹涌，潘多拉的魔盒悄悄打开。
　　“吴老师。”
　　吴世勋已行至桥中央，他转身，看见宋茜仍然停留在桥头，疑惑地问：“怎么了？”
　　“我喜欢你。”
　　略带凉意的春风拂过桥头她的脸，又拂过桥中他的脸，就这样静静轻拂着，沉默着，久久。
　　宋茜看不清吴世勋的表情，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悄然泪流满面。
　　吴世勋看着无措流泪的她，克制住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过了良久，他轻笑着说道：“傻姑娘，等你长大了，会遇见比我更好的人的。”
　　宋茜似乎没有听到他的拒绝，仍旧呆愣在桥头，仰望着他。
　　她长到十五岁，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如此卑微地喜欢着一个人。
　　

于一超晃了晃神，渐暗的天色下他的脸上似乎泛起了一层红晕，然后吞吞吐吐地说：“你是学校里第一个知道的人。我想第一个告诉你……”
　　宋茜微微扬起嘴角，慢慢走向他，然后凑上脸，在他的耳边轻声道：“等价交换，我也告诉你个秘密好了。我决定选物理。”
　　于一超的惊讶远远超过方才宋茜听完他话的反应，他脱口而问：“真的？”
　　她点了下头，“真的。”
　　他有些不相信地打量着她，不过看着她无比认真的脸庞，又把她的鼓励还给了她：“好好加油。我知道只要你决定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
　　宋茜每学期期末成绩报告单的教师评语栏里，一直写着她是个“文静，懂事，多才多艺，态度诚恳，和同学们和睦相处，能为老师分担班级事务”的学生，从小到大，似乎都是类似的话语。她默默地把这些话翻译为：不引人注意，成绩不够好但是态度不算差，必要时候还可以充当一下文艺骨干。她每每一边自我翻译一边感叹老师们的妙笔生花，但是，每位班主任对她的性格概括倒是恰到好处：目的性强，言出必行。
　　她看着坐在黑色山地车上，和她聊着天的于一超，突然萌生一份动容：原来他这么了解她，她却不知道。
　　两人伫足在冬天停工的喷水池前，看着眼前不断驶入小区的各式高档汽车，就这样聊了很久。
　　终于道别，各自回家。于一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上次你说的，你有喜欢的人，我能知道是谁吗？”
　　宋茜倒是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如此久远的一句极轻的话语。她笑着道：“秘——密。”
　　“哦？那……他喜欢你吗？”他的脸上有些失望，有些失落，问句不经意间悄悄转变成了陈述句，“他肯定也喜欢你吧。”
　　“是我一个人单相思，暗恋他。”她没想到，从没说出过口的对吴世勋的喜欢之意，居然于一超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忽至的释然另她顿感轻松，“喂！同学！作为男生可不能这么八卦哦！”
　　宋茜过了半年后再到吴家，依旧的护城河，依旧的楼道，却令她觉得恍如隔世。
　　她翻开手机又看了一遍已能一字不差倒背如流的短信，事实上那上面也没几个字：好的。这周六下午约两点左右回来。抬头显示from：吴老师。
　　她又查看日历，周六，没错。确认屏幕上的时间，14:00，正好。
　　可是宋茜在安静的楼道踱步了好几圈，时间悄悄过去了一个小时，吴世勋还没回来。
　　她在他家门口疲然靠墙蹲下，枕着怀里的书包，睡意渐渐袭来。
　　吴世勋，你怎么还不回来？
　　吴世勋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随着他有些匆匆的脚步，楼道感应灯暗黄的灯光亮起，他愕然地看到他的家门口缩着一团小身影，怀里紧紧抱着书包，头枕于其上，以一种不舒坦的姿势蹲坐着，却睡得很熟。
　　他进入C大数学系和数学科学研究所后日子比在X区一中时忙碌了许多，不光要给学生上课，还有无论是质量上还是数量上都要求很高的课题等着去研究、论文等着去撰写。这天，他一直在开研讨会，等他抽出身，早已过了和宋茜约定的时间。
　　吴世勋担心宋茜傻等，已提前发了“抱歉，可能会晚归。再约时间好吗？”字样的信息过去，却迟迟未收到回信，他心下就知道了她一定等他等得睡着了。果不其然。
　　他轻轻蹲下来，伸出因疾走而变暖的手拍了拍她搭着的脑袋上冰凉的发丝。
　　可是，那个小脑袋轻微地动了一下，依旧眷恋于她的书包上。
　　他无奈的笑笑，轻唤出声：“宋茜，起来了。”这个被他深埋在心中的名字，经过了一段并不短暂的时间封存，再次叫出口，似乎有种令他莫名动容的魔力。
　　一张小脸闻声恋恋不舍地稍抬离书包，眼睛里确仍旧迷茫得好似一滩沼泽，脸颊上因为睡姿的关系压出了两坨不自然的红晕。
　　看清了近如咫尺的面容后，她猛然清醒，欲起身却感到双脚发麻，踉跄地撞上了吴世勋的下巴。
　　吴世勋经她一撞，冲击力使他摇晃了一□子，但很快又恢复了平衡。他站起身，又伸手将那团身影拉起。
　　他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宋茜直至从吴家离开、乘上公交车后，习惯性地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才发现了下午吴世勋发来的短信。
　　她的心里就如车窗外的流光般明朗，没想到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
　　宋茜一踏进吴家，就像个诚心的祈祷者看着眼前走动的吴世勋。
　　她说：“吴老师，我决定选物理。您能替我继续补习数学吗？”
　　吴世勋停下动作，径直走到她面前，打量了她好一阵后，似笑非笑地问：“这就是你要向我请教的事？”
　　宋茜被问得有些心虚，忙给自己找台阶下，“呃，因为要选物理的话以我现在的数学水平肯定没什么大指望了，所以想到了您，毕竟您的确对我很有办法……我知道吴老师您忙……那就当我没说过好了……”
　　“为什么要选物理？以你的情况选文科更有优势。”他打断了她的语无伦次。
　　她默默抬头，脸庞上是并不多见的坚定认真神色，“我想学医。” 停顿了些许，“爸爸因为我的病放弃了他想从事的职业，这是我的一个心结，所以我想学理科，考医学院。”
　　吴世勋沉默了许久，只剩宋茜的忐忑心跳和窗外的人声车鸣充斥着不大的空间。
　　而后，他挑了挑剑眉，道：“好。”
　　

2
　　这一周的高二（1）班焦点人物绝对非宋茜莫属，因为这位每年都能在各类文科竞赛中囊括大奖、几乎每篇考试作文都能成为范文，数学成绩却一直在及格线左右风雨飘摇的大名鼎鼎偏科生，脑子一热竟然选了物理。
　　上交分班意向登记表的那天，宋茜都不知道被召唤进办公楼了多少次。
　　班主任李老师拿着她的数学成绩登记表，一遍又一遍向她确认：“宋茜，你确定要选物理？”
　　“是的，李老师。”她亦只能一遍又一遍回答。
　　“你难道不知道以你的情况选文科更合适吗？如果选物理的话……”
　　“如果我选物理的话，”她接过李老师的话，“我可能只能考个三流大学，也可能连本科都考不到。”
　　“既然你懂，那又为什么一定要选物理？”李老师的语气中甚至有些痛心疾首。
　　宋茜的态度异常诚恳，却也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定，“我想试试看。我分析了一下现在的情况，语文和英语维持现状就行，物理也并不算太差，能挤进中等，成败就在数学。我并不是拿自己的未来乱下赌注，而是以此为目标，比以往、比别的同学更加努力。请李老师相信我。”何况她已经成功申请了个有力外援。
　　李老师见宋茜决心已定，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只能拿过她的登记表，在班主任意见一栏签下“同意”。笔尖在“意”字的最后一点上停留了半晌，留下一个颜色较深、略微下凹的黑洞。
　　李老师抬起头，凝视着她，说：“茜儿，我一直很看好你，你聪明、懂事、善良又很坚强，心思细腻，家里条件也好，也许只要成功地越过高考这道坎，前途就会一片光明。所以，一定要坚守住自己现在的梦想，李老师了解你，只要你想做，没有做不到的。”
　　班主任一番仅仅以长辈身份所讲的和蔼忠恳的话令宋茜心生感动，水汽不知不觉泛上双眼。
　　相似的话，几天前从于一超嘴里也听过。
　　于一超也好，李老师也罢，还有其它一些同学，随着文理分班，短暂的同班缘分也许就到此结束。
　　她不是喜欢寄情于景的婉约派，却望着沉落彼端只剩一线光亮的夕阳不禁伤感。
　　周五提前放学后，宋茜和崔雪莉会去顾老师家补习物理，她们背着沉重的书包，骑车穿过X区的大街小巷，融入茫茫补课大军中。
　　宋茜的物理虽然不及崔雪莉保持单科年级前三十那么优秀，倒也没有她的数学那么可怜，起码及格是不成问题的。
　　顾老师也一直和她开玩笑说：“常人一直说，数学不好的物理肯定也学不好，你倒真是朵奇葩。”于是，在物理补习班里宋茜多了个“奇葩”的名号。
　　顾老师退休前是X区一中物理教研组组长，也是X区的物理学科带头人，无论是教书还是育人口碑都很好，所以即使他已退休，也过不了几天安宁日子，许多学生和学生家长都登门要求开补习班。老人家几年来一直推辞再推辞，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竟然同意了。然而他只开一个班，所以家门险些被踏破，宋茜得以顺利进入，还归功于班主任李老师的介绍，顺带还捎上了个崔雪莉。
　　物理补习班大约二十来人，学生来自X区各个高中，但大家像说好了似的仍旧按学校分坐，同一种校服围在一块儿，偏偏只有宋茜那一桌各种颜色的校服鱼龙混杂。
　　X区一中的学生并不多，只有三个，除了宋茜和崔雪莉，还有一个是高二（5）班她们那级的头号级花，茹姣。有两朵级花坐镇，她们最多坐6人的桌子愣是常常挤进8个、10个，惹得崔雪莉这片“绿叶”频频翻白眼。最后只能她们作出让步挪到只能坐下3个人的小课桌。
　　一来二去，茹姣和她们两个熟悉起来。
　　一次课间，她问宋茜：“你为什么要选物理？著名偏科生。”
　　“额？”宋茜一愣，她的偏科生名气看来大得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因为她某天洗澡不小心脑子进水了。”崔雪莉不以为然地替她回答。
　　她听到宋茜说决定要考医后没有太大的惊讶，她明白她的心结，只是狠狠地替她捏了把汗：全上海总共3家医学院、2所医学院校，学校都属一流，要分当然也是一流的，以宋茜现在的成绩情况完全没门。
　　宋茜无语地笑笑，随口问回茹姣：“那你呢？”
　　级花毫不犹豫，脱口回答：“我要考C大数学系。”
　　宋茜和崔雪莉同时诧异万分地看向她。
　　崔雪莉用手肘推了推宋茜，朝茹姣努努嘴：看！这里有个比你还不怕死的！
　　茹姣的成绩比宋茜好一些，处于年级上游，但她的情况和宋茜又有些相似，比起理科来学文科更有优势。不过，即使她选了物理，考个一般的一本还是没问题的，但她的目标却是C大数学系——上海屹立不倒的头块牌子C大，还是全国数学系排名仅次于A大的、院士一捞一把的C大数学系，难度指数就“噌噌”蹿到满格，真是比宋茜的志向难度还要高。
　　她俩不解，“为什么一定要考C大数学系？”
　　“因为一个人。”几分羞涩爬上茹姣动人的脸庞。
　　“呦……”听众发出轻轻的又带着激动的起哄声。
　　“是我从小就认识的一个邻家哥哥，他去年考进了C大数学系。我喜欢了他很久，不久前我在网上跟他告白了，他却说‘现在你不是谈恋爱的时候，如果你也考进C大数学系，那我们就在一起’。”
　　茹姣说起她的故事，神情满是少女情怀，对称的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和那个军训时主动登台献歌的大方霸气女生判若两人。
　　崔雪莉情不自禁地感叹道：“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居然敢对我们的级花要求这么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