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颢瑄不说话了，眉头稍稍锁了起来，眼神中荡出一抹担忧，他有种奇怪的预感，似乎这次会汇聚很多人，发生些不好的事情……
“凌大少爷，我们到了。”陆君歌戳了戳沉思中的凌颢瑄，“走吧。”
破败的天都镇今日有所不同，彩绸高挂，宾客来往，人人脸上都是喜庆的笑意——至少表面上是的，实际上凌颢瑄已经看出来了大家眼底的一丝忧虑。在这颓圮残垣中举行婚礼，也亏得寒月想的出来。
凌颢瑄一路走往镇中，随着一张张熟悉面孔的出现，心里不安的感觉愈加强烈。他当然不可能认识所有人，但是大半都有过一面之缘，甚至有不少人都曾来他这里求医。
凌颢瑄或许医术不是最好的，但人脉却是极为庞大的。
“凌大夫也来了啊？”腰后盘着千机匣的青年一晃身影出现在凌颢瑄面前，接着一杯酒递了过去，“家师不巧有事，于是遣了我前来赴宴，还说如果见到了你，要给你带句话。”
凌颢瑄抬眸看着面前的人：“他肯定说要我挑个时间回谷一趟吧？我会的。”
出谷已经十年了，是该回去看看了……这么多年，恩恩怨怨，也该消了吧？
凌颢瑄微微眯了眯眼睛，望了望东南方，万花谷离长安不远，此间事了，就回去一趟吧。

03.
说是恩怨，倒也不甚准确。凌颢瑄四岁进入万花谷学艺，并不是被父母亲人送去的，当然更不可能是他自己找到万花谷的。
凌颢瑄是被人捡回万花谷的。彼时还是歌舞升平的天下，歌舞升平或许还不太准确，毕竟暗流已经在酝酿，那些时日，可以说是粉饰太平。但是凌颢瑄就是在那种表面依然平和的时期被人抛弃了。至少看起来像是被抛弃了，不然一个年仅四岁的小男孩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路上，从白天到黑夜都没挪一步。
领着凌颢瑄去万花谷的人当然也不是诱拐儿童，那人在凌颢瑄口袋里面发现了一封“托孤”的书信，方才下定决心带了他去万花谷。
凌颢瑄那时虽小，却不代表完全不记事。
好像是因为嫡庶问题被家里哪个哥哥设计了一下，让他被“遗弃”在外面，不过这些事情对于现在的凌颢瑄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凌颢瑄曾经不满过，憎恨过，或许也想过要报仇，但是这些心思无一不在万花谷的宁静气氛和后来临身的战火中被消磨。
凌颢瑄在万花谷学艺十年，没有什么亲近的人。除了师尊和裴元大师兄之外，他大概只能记得一个人而已。这个人比他晚五年入谷，比他小三岁。
苏明槊当年穿着小小的门派衣装，因为跑得太快而摔倒在凌颢瑄面前；苏明槊第一次执针，结果竟将银针折断了；苏明槊学着辨认药材，心烦之下将书房付之一炬……这些场景，对凌颢瑄而言依然历历在目。
凌颢瑄十四岁出谷游历的时候，苏明槊十一岁，医术尚未大成，自然不能和凌颢瑄一起出去。等到医术大成之时，只是出谷随意游览一番就回了万花谷，从此醉心于医道，再不出谷。
这两个名义上大致可以称为师兄弟的人，也是有十年光阴不曾见面了。
凌颢瑄眼中，这个世界上值得他重视的人不多，寥寥几个，而苏明槊却正好是其中之一。
出谷十年，游历天下，广交豪雄……凌颢瑄一张俊朗面容，一个温和笑意，像一张面具似的戴了这么久。和他说过从此之后你就是我兄弟这句话的人简直是数不胜数，凌颢瑄对此从来都是含笑点头，可是实际上，过两天他就将别人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了。
凌颢瑄微微叹了口气，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垂下目光看着桌上一盘的宴客小食，却没打算动筷子。
时间一点点临近正午，凌颢瑄所在的这张桌子边上也有其他的宾客入座了，竟也不是完全的陌生人。凌颢瑄记得自己前不久才为了这个姑娘眼睛的事情，给苏明槊写过一封信，今日一见，似乎是已经治好了。
苏明槊这些年留守万花谷，一心览医书，看来确实是精进良多。

略略寒暄了几句，凌颢瑄就沉下心神只等着寒月的出场了。
简简单单的仪式，成礼，这婚礼一切规矩习俗全部从简，主角两个人对此尚且无所谓，倒是宾客们有点瞠目结舌。不要求你们从上花轿到跳火盆到拜堂到礼成做个全套，至少三拜得有吧？！你们俩人喝了个交杯酒就完事了？！这开的是什么玩笑！
凌颢瑄眨眨眼，将面前玉杯里面的美酒一饮而尽，他真是高估寒月的策划水平了……就算要提及共同攻击狼牙军的事情，也不用这么心急吧。
随着寒月的诉说，凌颢瑄的眉皱了起来。距此处不远了狼牙军大营乃是前哨兵营，近期似乎打算大举进攻了，虽然平时也时不时地有江湖义士进去捣乱，可是由于过于分散而难以造成真正的伤害。因而召集各位来到此处，务求使对方伤筋动骨！
话是这么说，可是对方兵力不弱，又是正经军队而非闲散游侠，要集中打击也是难度不小。
“凌大夫和萧姑娘就坐镇后方，为我们伤者治疗，麻烦你们了。”寒月侧过头看着凌颢瑄，又看了看另一边坐着的一个七秀姑娘。
凌颢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干净的双手收拢在宽大的袖袍之中。
眉眼微微低垂了下去。

04.
银针在凌颢瑄的手下翻飞，速度之快几乎只余一道银色光芒，一片片光影让送来伤者的人都叹为观止。明知这会儿不是感慨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为之惊叹。
凌颢瑄的医术或许不及苏明槊，但是这战场救急的经验倒是很多，即时处理的手法也是炉火纯青。
“我刚刚还在想，你要多久才会出现在我这里。”凌颢瑄薄唇微微抿了抿，看着长衫溅血躺在自己面前的人，银针眨眼之间从对方周身穴位游走而过，“寒月，有人……去了么？”
寒月叹了口气，这副表情已经让凌颢瑄明白了。纵然明白损失在所难免，可还是觉得心里沉重，那可是片刻之前还在这里喝酒谈笑的人，即使他自己心有死志，对别人来说也依然难以完全释怀。
凌颢瑄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处理着伤口。
义士们的行动并没有持续很久，天色将近黄昏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抽身而退，来到天都镇一处稍显破败却很宽敞的宅子里面了。他们几乎捣毁了狼牙军前哨整个大营，战果不错，但是自己这边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宅子一角平放着几具躯体，正是之前身殒的人，陆君歌他们几个冒着危险又冲了一次大营，把人抢了出来。
而凌颢瑄看着最后抬过来的几个人，那伤势之重让他忍不住眉头大皱，平静的目光从那些人身上一个个扫了过去，从伤势最重的开始处理。凌颢瑄几步走到最右的那人身边，低下头目光随意地扫过对方脸颊，却一下子僵住了。
“……你也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凌颢瑄的声音中的平静安稳第一次被打破，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你让我怎么和师弟交代？！”
躺在地上的青年呼吸急促粗重，腰腹位置一道深深的伤口，再深一些的话几乎就能将他切成两半，凌颢瑄用尽力气也还是无法将血止住，绷带一缠瞬间就被血浸透，止血的草药也抹了一堆，附近穴位都插着银针，可还是收效甚微。
“萧姑娘，能过来帮帮忙吗？”凌颢瑄这还是首次向人求助，“我止不住他的血……”
正在缠绷带的萧时景闻言，对身边的人小小吩咐了一番，就转身几步到了凌颢瑄身边，看到地上青年的伤势也是吓了一跳，刚刚她看到凌颢瑄在处理也就没有过来细看，没想到竟然如此严重。
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之下，伤势总算是稳定了些，萧时景去处理别的了，而凌颢瑄一直放心不下。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这伤是稳住了，可实际上完全不容乐观，伤了内腑，哪有这么容易痊愈，这只是暂时稳定，根本算不得处理好了，哪怕只是稍微动一动，这人恐怕都要直接去阎王殿报道了。看着地上那人痛楚的表情，凌颢瑄一时间只觉得肠子都打了结，愁得不行。
“凌大夫！寒月他……”萧时景惊慌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
凌颢瑄听见这声惊呼，心里一紧，转头去看寒月的伤。寒月真是的……之前受了伤回来由凌颢瑄出手治疗，伤还没稳定好，他就又冲进了狼牙军的前哨大营……当真是嫌命长了吗？！
“你是不想活了？”凌颢瑄来到寒月面前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映霜……”寒月的眼睛瞥向宅子的一角。
凌颢瑄瞬间明白了缘由，不由得也是有些气闷，谁让你自己闲得在新婚之时干这种事情，但是这会也没办法再去责怪了，凌颢瑄不能理解寒月的想法，索性也就不去想了。
凌颢瑄再次检查了一下寒月的伤，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完全就是必死之伤，四肢俱损，五脏移位，能撑到现在也是殊为不易。
“让我过去……”寒月从喉咙里面挤出这么几个字，看着凌颢瑄，想来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凌颢瑄稍微握紧了手指，让他眼睁睁看着朋友一个一个离去，还真是狠得下心……凌颢瑄出声叫了两个人将寒月抬去映霜那边，而自己转头回了之前那青年身边，看不见寒月还能好一些，他真的不想看着朋友在自己面前逐渐地失去气息。
等到凌颢瑄走回去，一低头之下，身体却猛然僵住了。隐隐的气息在他周身波动起来，十年学医，十年行医，早就将他心境锻炼得非同一般，这么多年来，也是头一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凌颢瑄的眼中氤氲着几分沉默和幽暗，他一生在意的人真的不多，可是如今……要他如何交待呢？！

05.
“……寒月，映霜，叶北，萧瑾萱……还有夏啸。”凌颢瑄口中陆陆续续念出十几个名字，都是此次身殒在这里的人，“若有家乡离此处近一些的，来几个人将他们的……躯体带回去吧。”凌颢瑄还是不愿意说出尸体两个字，“没有的就……在此焚烧了吧？虽然我也想让他们落叶归根，可是路途遥远，这放久了怕是……”
“凌大夫不必为难，我们理解你的意思。”陆君歌眼神悲伤地看了看地上摆成一排的人，不久之前尚且生龙活虎，此时就将变为一抔黄土。
凌颢瑄的目光落在夏啸身上，手指微微一颤，他虽然很想将这个人带回万花，却不能做这个主。蜀中距离长安天高路远，必是送不回去的了……倒不如，就留在此处吧。
“弄好了？那剩下的人就只能……埋骨此处了。”凌颢瑄走到夏啸身边，将他腰际的玉玦和放在一边的破损的千机匣拿了起来，“师侄……但愿你师父不会怒极之下掐死我吧。”脸庞上泛起一丝苦笑，凌颢瑄轻轻摇了摇头。
凌颢瑄将夏啸的玉玦仔细收起来，另一手拎着千机匣，离开了天都镇这一处大宅。身后是滔天火焰，炽热的气息隔得很远也能感觉得到，沉暗的夜空被渲染上一片厉烈的血红。
“你去哪呢？”陆君歌几步走到凌颢瑄面前，“我要去藏剑山庄，如果顺路不妨一起走？”
凌颢瑄勉强勾出一个笑容，拒绝了陆君歌的好意：“我要回万花谷了……万花谷离长安不远，我自己买辆马车回去就好。对了……墨初不是唐家堡的人么，请她帮忙将这个带回去吧。”凌颢瑄把夏啸的千机匣递了过去。
陆君歌伸手接过，点了点头：“你一路小心。”她关心了一句，便转身离去了，陆君歌本就是直爽果决的人，自然不会多说废话。
凌颢瑄微微叹了口气。
十年不曾回来，万花谷依然是当年的万花谷，可自己却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了——站在万花谷的入口处，凌颢瑄不由得如此感慨，万花谷依然是清风暖日，依然是鸟语花香，依然是不染凡俗，依然是与世无争。
“咦？这是……凌师弟？你回来了啊，真是好久不见了……”谷口负责接待的弟子一眼看到凌颢瑄，有些惊喜地说道，“凌师弟总算还记得回家。”
“这位师兄真是折煞我了……”凌颢瑄无奈地一笑，“请问……你知道苏明槊现在在何处么？”
“苏师弟啊？他肯定在裴元大师兄那边，和大师兄研讨医术呢。”
“多谢告知。”凌颢瑄递出一个温和笑容，然后往落星湖的方向走去，脚下的步伐不急不缓，不紧不慢。与其说他是镇定，不如说他是在想办法让自己镇定。

万花谷当真是一如往日，青石板路两侧的绿地上，背着药筐的小童跑来跑去，不时有药铲刮破地皮的细微声音传出。空气中弥漫的也是自己十年未曾闻见的泥土混合青草与花香的味道。
没过多久，凌颢瑄就走到了落星湖，十多丈之外便是裴元大师兄和自己要找的那个人。而苏明槊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将自己落在一株株药草上的目光挪开，抬起了头。
已是十年未见的容颜。
“去你院里。”没有多说寒暄的话，收在广袖里面的手指紧了紧，凌颢瑄不知道要如何告诉苏明槊关于他的徒弟已经身死的事情……不由得又是一阵发愁。
跟着苏明槊来到一处简单的院落，凌颢瑄也不打算再拖下去了，不管师弟是什么反应总之先告诉他再说！
“这个给你。”凌颢瑄将一块玉玦递给苏明槊，果然看到对方在接过玉玦的瞬间，身体就僵硬了起来，“师弟……”
苏明槊唇角抽了抽，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师兄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可好？”
凌颢瑄目光沉了沉，然后点点头离开了苏明槊的小院，片刻之前回到万花谷的愉悦心情一点都不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沉重，虽然不至于压垮人，可是却挥之不去。
春兰秋菊夏清风，三星望月挂夜空。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我已归来，却仿佛仍在血海啊……
天涯何处，是我归途？

简白摊开手，一脸无辜：“那可不行，等下次再说吧，我过两天就出发去西域大漠了。等我把这边的事情都妥善安排了就走。”
“真可惜……”千忆有些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句，“要是你和我一起走，一定有很多流氓地痞啊找你这个大美人的事儿，那时候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打架了……”千忆说着眯起了眼睛，露出一个小小的得意表情。
简白顿时哭笑不得：“都说了要你去散散心消消戾气，你怎么满脑子还是打打杀杀的。”
千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却没再作什么回答。
简白无奈地摇了摇头。
简白离开万花谷的时候还是阳春三月，只带了一个小小的行囊，两三件换洗衣服和一些银票。就这么踏上了去往西域大漠的路。

简白伸手拈起一块桂花糕，轻咬了一口，闻言抬眼看了对方一眼：“沙漠里面一个废弃的小屋，我也不知道原来的主人是谁，去哪里了。不过现在就我们两个。往东十里有个小镇，大多数东西玩都是去那边采买的。”将剩下的半块桂花糕吃完，简白用手帕轻轻点了点唇，擦去残渣，“你只是饿太久，几乎要饿死了。虽然听起来并不严重，但是实际上对身体伤害已经很大了，需要调养一些时日。”
“嗯……多谢姑娘……”
简白挑挑眉，看出来对方有些不知所措，不过没有一醒来就要寻死已经很不错了：“这段日子就跟着我吧，诊金就算了，毕竟是我多管闲事。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依然一心求死，麻烦你等到我把你治好之后，去个我看不到的地方自杀吧。”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两个人一时沉默。
简白揉了揉额角：“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嗯。”那人点点头，“我叫陆钦。陆地的陆，钦佩的钦。”
“……陆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