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幸运。”玻尔微笑起来,“还有三次。”
海森堡吞了吞口水,看着漆黑的远处。
他的思绪飞向目光所及的尽头。
远方的远方,西方,北海上,一个孤单的小岛。
海浪拍击着礁石,碎成无数晶莹。灯塔默默地发着光,像静立不语的老人。
黑格兰岛。
他为什么来到这里呢?
热病。对,枯草热。
这个荒凉的小岛——荒凉、孤寂、寸草不生——却孕育出了现代物理学最辉煌的篇章之一。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奇妙的夏天的奇妙的夜晚。
“只有能被观测到的量才有资格进入物理学。”
守恒。他是怎么想到能量守恒的呢?那个玻尔曾经放弃了的定律。
……玻尔。又是玻尔。总是
玻尔。
不需要问为什么。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他开始计算,以自己的那一套乘法法则来计算。那些数字、公式如蜉蝣般掠过他的脑海,是的,这是物理学的创造——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工作之一。窥探造物的法则,把宇宙概括成不过十几字的公式——这是近乎于信仰的东西,是他和那么多人毕生求索的东西。
他很激动,握笔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脑中那些无阻地运行着的思绪开始混乱无序,他甚至开始犯计算错误——他算了三遍。
当他最后写下那个数字时,发现理论值和实验值几乎完美重合。
他成功了。他的矩阵成功了。
一个时代的云雾已经被拨开,今后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将会是令人激动的崭新的远景。
他扔下笔冲到屋外,夜晚的海风送来凉凉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他很畅快地呼吸着,心里在歌唱欢呼,但他一言不发,只是作着深呼吸,睁大亮晶晶的眼睛仰头望着星空,望着这深邃奥妙的世界。
他向高处走去,攀登着岛上裸露的山岩,他喜欢登山运动——这是挑战,就像物理。
他终于登上最高处时,太阳正从海面上冉冉升起,霞光映得海水一片橙红,美丽的浪花闪着金红色的光。
这是物理学的曙光。这是他生命中最美的黎明。
他几乎要为这美丽流泪。
景物又一次飞快地变换,他又回到了哥本哈根。
这次是费莱德公园,他和玻尔曾经无数次地在这里散步。
不。停下,怎么又是玻尔。你不能去考虑他,他现在不存在。
那次是冬天了。玻尔去了挪威……没有玻尔。他一个人在费莱德公园,走在路灯下,看着自己呵出的白雾。那些水雾很快被北风吹散,溶进黑夜中。水珠的轨迹如鬼魅幽灵般飘忽不定,无法捕捉。
……不确定性。这几乎主宰了他的一生。
他为什么来哥本哈根?他不知道。
严格的因果律因为这不确定性蒙上了一层阴影。
……
啊。梦幻般的三年。各种新的定理、概念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物理学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取得如此巨大的突破。而他,海森堡,是一个领导、主宰了这一过程的人。
决定论的崩溃是他的不确定性原理和他的导师玻恩的概率论共同导致的。这使物理学变成了一个令人无法想象的世界。整个20世纪的争吵由此开始,伴随着激动的颤抖、泪水和悲壮的谢幕。
哦。令人怀念的理论物理的黄金年代。
再也回不来了。
他很难过地摇头,一睁眼又看见了玻尔。
父亲一样的玻尔。教皇一样的玻尔。
玻尔深邃的眼睛盯着他,眼神平静却急切——二者的荒谬的混合。
他几乎是在那目光的感召下扣动了扳机。
意料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枪又一次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