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那晚,我喝了很多的酒,醉倒在桌旁。迷迷糊糊中,看见老鸨扭着腰向我走来。
睁不开眼,却能感觉到一双猥琐的手在腰间游走,我想要说话,却发现怎么也不能发出声音,一张满是恶臭的嘴堵住了唯一的气息。
醒来,双腿间剧烈的撕裂感充斥着整个身体。
我睁着眼,头还是晕的,直到恍惚间,看见洁白的丝被上几朵鲜艳的血红,无声的热泪滚滚而落。
我艰难的爬起来,找到方生留给我唯一的两样东西。
我将它们紧紧拥在怀里,像是抱着方生一样。
摸索着枕下那把我常年用来防身的匕首,一点一点,将他深深的没入心脏。靠着床沿,手无力垂下。
大片的血红顺着身体缓缓的流向地面,我已经看不清也听不真切了,须儒好像来了,他在用力的摇着我的双肩,我已没有知觉,任凭他发了疯似得摇着。
模糊的双眼仿佛看见方生那袭白衣朝我走来,温柔的俊脸荡着笑意,他伸出修长的手说,织颜,我来接你。
一阵春雷响起,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像是为爱做出的挣扎,飘飘洒洒,落一地无可奈何的残花。
其实,爱亦是种伤害,残忍的人,选择伤害别人,善良的人,选择伤害自己。
当我的幽魂附在伞里,孤独的徘徊在人间,却再也找不着方生时,我终于明白,他已经了无牵挂,安心的去投胎了。
方生,他终究是食言了。
我没能自由的去生活,而是死在了醉月楼。
我怨着,悔着,带着无尽的痴缠,寻找着他的转世。
终于,我嗅到他的味道,在小河竹林边,看见了婴儿的他。
他真是和上一世那般可怜,出生不久便被遗弃,多么狠心的父母。
不过没有关系,有我在。
我无法言语我当时的心情,我只知道,我终于找到他了,他就在我怀里,那么小小的。
方生,从此以后,不要再和我分开。
“伞娘...伞娘...”睡梦中的呓语,惊醒了我的思绪。
“怎么了?”我坐到床沿,看着忘颜紧闭的双眼,小脸泛着不寻常的红晕,痛苦的呼唤着我。我拍拍他的脸颊,发现异常的烫手。
我着急起来,这无缘无故,怎么突然就发烧了呢。
“忘颜你醒醒,别吓我。”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摸着他滚烫的额头史无前例的慌乱。
“伞娘...” “我在这,忘颜我在这。”
“伞娘...忘颜头好痛,好痛...” “别怕,伞娘带你找郎中去。”我心下着急,抱着忘颜就往门外跑,阿俞许是听见了动静,披上衣服便匆匆赶来,接过怀里的忘颜,便往陈大夫的药铺跑去。
陈大夫睡眼朦胧的开了门,一看是我,无奈的叹气,忘颜那小子又怎么了?
我刚要说话,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药铺里走出来,我赫然一惊,愣在当场。
依旧高大的身子套了件单薄的道炮。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又看向阿俞怀里的忘颜,走了过去。
“这位道长是前些日子来我这儿歇脚的,道长人不错,也会医术,帮了我药铺不少忙,先让道长帮这孩子看看吧。”
陈大夫见我和阿俞都没说话,看着须儒似乎有股敌意,笑着脸解释道。
我放松了紧绷的身子,陈大夫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算是他想要做什么,有我在,魂飞魄散我也不会让他带走忘颜。给阿俞使了个眼色,他将怀里的忘颜交给须儒。
“外面风大,先进屋吧。”须儒接过忘颜,便进了药铺。
陈大夫为我和阿俞沏了壶茶,放在桌上徐徐冒着热气,我拿着杯子,连声道谢,这么晚了还得麻烦您,真不好意思。陈大夫摆摆手笑着没有答话。忘颜还在叫唤着伞娘,小脸上的红晕依旧没有褪去。
看着须儒正为忘颜搭脉,我揪着心低头喝了一口。茶很醇香,像是多年前我最爱的衫叶。心里放松了些,我又喝了一口。
须儒开了个方子,让阿俞跟着陈大夫去抓药,他忽然拿出一个黄色的香囊,轻轻挂在忘颜的脖子上,忘颜紧皱的眉心舒展开来,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
手中的杯子无声的滑落,碎了一地。
我愣愣的看着床榻上安静的忘颜,忽然感觉胸口沉闷得不能呼吸。
那个黄色的香囊,让我有种不能直视的力量,我捂着胸口蹲下身子。
一双干净的白靴出现在眼前,我抬头,对上须儒那双幽黑的眼。他伸手扶起我,织颜,有些事,我得告诉你。
二十
忘颜本不是这样的身体,他其实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子。
他会这样,都是因为我。
他是凡人,如何能经得住常年和一个怨念极深的女鬼呆在一起。
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那个黄色的香囊里装着一道辟邪的黄符,在寺庙里让得道高僧开过光。须儒常年带着,也算是他驱邪避灾的护身符。
之所以忘颜会反复无常的生病,甚至诊断不出病因,那是因为,他被我的阴气侵入,不能活的像个正常人,还常年遭受病痛的折磨。
当他带上那道黄符,阻绝了我的阴气,他的痛苦,自然就消失了。
织颜,若是你还执迷不悟,他定然活不过二十岁。
须儒的这句话,像是钉子狠狠钉在我的脑中。
我有一些恍惚。
呵呵,忘颜,你为他取这个名字,不就是希望他可以忘记你么?你从一开始就明白,你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只是孽缘罢了。
既然上一世的错过,他都能了无心愿的投胎,证明他早就放开了。
为何你,还这样紧紧抱着回忆,迟迟不肯松手呢。
织颜啊织颜,你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呢。
是啊,到底这样做,是对是错呢。我也问着自己。
织颜,离开吧,这个世间让你太过痛苦,你何不轮回投胎,重新开始呢。
须儒还在苦口良心的说着,我站在那里,想要哭,却挤不出一滴泪。
我怎么忘记了,我是鬼,我没有眼泪。
我蹲下身子,一遍又一遍的在地上写着方生的名字。
方生,方生,我该何去何从,你告诉我。
他上一世,为我而死,这一世,也为我受着无尽病痛的折磨,害了他一世不够,难道这一世,我也要他不得好死吗。
织颜,你放不下的,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回忆罢了,何苦如此执着。
夜里的桃花印着稀疏的月光,开的格外泛滥。
我抬头望向夜空,流下两行血泪。
世间最难,难不过情逝再回头,世间最苦,苦不过聚散不由已。
我在如尘似烟的回忆里失落了心,模糊了眼眸,迷惘了一生。我这样做,终究只是给自己,给方生,画地为牢。
现在,我该是放手了吗。
“忘颜,想看伞娘跳舞吗?”
“伞娘会跳舞?”
“会,而且很好看哦。”
“真的吗,那我要看。”
“好。”
手拿一把桃花烟雨伞,站在枝叶茂然的桃树下,轻轻拈手一提衣裙,指尖划出令人痴迷的弧度。在树下旋转着,抬腕低眉,轻舒云手,发与裙角在黄昏微弱却依旧温暖的斜阳中飘散。这个世间,仿佛听到了时间断裂的声音。
方生,这一次,我为你而舞。
二十一
“须儒,为何,你当了道士。”
“你死了后,红尘中再也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了,趁那件案子还没结,我逃到了远在北方的须弥山,做了清闲的道士。我想赎罪,我知道你的怨气和痴念还在,你定然是不会去投胎的,所以想要找到你,渡你新生。”
“须儒,曾经我那样恨你。”可现在,我却不那么恨了。
“我知道,你恨我也好,我本就不是好人。”
“忘颜该怎么办?”
“我会照顾好他的。”
“你记住,这是你对我唯一,也是最后的承诺,你若做到了,之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吧。”
“就算不是对你的承诺,我也是会办到的。” 得到想要的话,我转过身去。
阿俞出现在桥头,他脸色淡然,缓步向我走来。
忽然,他似一阵清风,钻进了我的身体。
我笑了,这才是完整的我。
阿俞是我依附在伞上,由无尽的痴念生出的残魄,不会说话也是自然,他本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所以,他离不开我,如今,我要走了,他定然,是要回归我的身体。
快要黎明了,我看着须儒杵立在桥下那孤寂冷清的身影,说,须儒,我走了。
他的眼隔着层层的蒙雾,苍老的脸上是一片我看不懂的伤痛,须儒,其实我从来不懂他。
织颜,你可曾爱过我。他问出了一直以来想要问的问题,我笑着,离他越来越远。
须儒,若来世我还能再遇见你,我希望,你还是当年那个淳朴的少年。
纵然是七海连天也会干涸枯竭。纵然是云荒万里也会分崩离析。这世间的种种生离死别,来了又去犹如潮汐。
回首间,我站桥头在抬眼看,只看见,桃花漫天尽飞散。
花开终是落,花落终为空。
缘来缘去不过梦一场,梦醒了无痕。
待我踏过桥之后,方生,你我从此再无瓜葛。
不知来世,我还能否再遇见你,撑一把桃花烟雨伞,告诉你,方生,我那样浓烈的爱了你,很多很多年。
___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