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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27 心经-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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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她的同学段绫卿诧异道:“怎么?”
小寒道:“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于电话号码却是例外。
我有时懒得把朋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登了记。“
众人一齐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栏杆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栏杆。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的长,从栏杆上垂下来,分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她坐在栏干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她把手撑在背后,压在粗糙的水泥上,时间久了,觉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掌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一个同学问道:“那对于他的事业,不大方便罢?”
小寒道:“我说的乡下,不过是龙华江湾一带。我爸爸这句话,自从我们搬进这公寓的时候就说起,一住倒住了七八年了。”
又一个同学赞道:“这房子可真不错。”
小寒道:“我爸爸对于我们那几间屋子很费了一点心血哩!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了一扇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
同学们道:“为什么要添一扇门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别的迷信没有,对于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
一个同学道:“年纪大的人……”
小寒剪断她的话道:“我爸爸年纪可不大,还不到四十呢。”
同学们道:“你今天过二十岁生日……你爸爸跟你妈一定年纪很小就结了婚罢?”
小寒扭过身去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许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层,就在屋顶花园底下。
下面的阳台有人向上喊:“小姐,这儿找您哪!您下来一趟!”小寒答应了一声,跳下栏杆,就蹬蹬蹬下楼去了。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地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另一个答道:“在世。”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么?”
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又有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
正在嘁嘁喳喳,小寒在底下的阳台喊道:“你们下来吃冰淇淋!自己家里摇的!”
众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来的果壳向她掷去,小寒弯腰躲着,骂道:“你们作死呢!”众人格格笑着,鱼贯下楼,早有仆人开着门等着。客室里,因为是夏天,主要的色调是清冷的柠檬黄与珠灰。不多几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墙上却疏疏落落挂着几张名人书画。
在灯光下,我们可以看清楚小寒的同学们,一个戴着金丝脚的眼镜,紫棠色脸,嘴唇染成橘黄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邝彩珠。一个颀长洁白,穿一件樱桃红鸭皮旗袍的是段绫卿。其余的三个是三姊妹,余公使的女儿,波兰,芬兰,米兰。波兰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芬兰米兰和她们的姊姊眉目相仿,只是脸盘子小些,便秀丽了许多。
米兰才跨进客室,便被小寒一把揪住道:“准是你干的


IP属地:江苏1楼2014-10-27 23:47回复
    你这丫头,活得不耐烦了是怎么着?“米兰摸不着头脑,小寒攥着她一只手,把她拖到阳台上去,指着地上一摊稀烂的杨梅道:”除了你,没有别人!水果皮胡桃壳摔下来不算数,索性把这东西的溜溜望我头上抛!幸而没有弄脏我衣服,不然,仔细你的皮!“
    众人都跟了出来,帮着米兰叫屈。绫卿道:“屋顶花园上还有几个俄国孩子,想是他们看我们丢水果皮,也跟着凑热闹,闯了祸。”小寒叫人来扫地。彩珠笑道:“闹了半天,冰淇淋的影子也没看见。”
    小寒道:“罚你们,不给你们吃了。”
    正说着,只见女佣捧着银盘进来了,各人接过一些冰淇淋,一面吃,一面说笑。女学生们聚到了一堆,“言不及义”,所谈的无非是吃的喝的,电影,戏剧与男朋友。波兰把一只染了胭脂的小银匙点牢了绫卿,向众人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对绫卿有点特别感情。”
    小寒道:“是今年的新学生么?”
    波兰摇头道:“不是。”
    彩珠道:“是我们的同班生罢?”
    波兰兀自摇头。绫卿道:“波兰,少造谣言罢!”
    波兰笑道:“别着急呀!我取笑你,你不会取笑我么?”
    绫卿笑道:“你要我取笑你,我偏不!”


    IP属地:江苏2楼2014-10-27 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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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寒笑道:“嗳,嗳,嗳,绫卿,别那么着,扫了大家的兴!我来,我来!”便跳到波兰跟前,羞着她的脸道:“呦!呦
      …波兰跟龚海立,波兰跟龚海立……“
      波兰抿着嘴笑道:“你打哪儿听见的?”
      小寒道:“爱尔兰告诉我的。”
      众人愕然道:“爱尔兰又是谁?”
      小寒道:“那是我给龚海立起的绰号。”
      波兰忙啐了她一口。众人哄笑道:“倒是贴切!”
      彩珠道:“波兰,你不否认?”
      波兰道:“随你们编派去,我才不在乎呢!”说了这话,又低下头去笑吟吟吃她的冰淇淋。
      小寒拍手道:“还是波兰大方!”
      芬兰米兰却满心地不赞成她们姊姊这样的露骨表示,觉得一个女孩子把对方没有拿稳之前,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爱恋着对方,万一事情崩了,徒然自己贬了千金身价。这时候,房里的无线电正在低低的报告新闻,米兰搭讪着去把机钮拨了一下,转到了一家电台,奏着中欧民间音乐。芬兰叫道:“就这个好,我喜欢这个!”两手一拍,便跳起舞来。她因为骑脚踏车,穿了一条茶青折褶绸裙,每一个褶子里衬着石榴红里子,静静立着的时候看不见,现在,跟着急急风的音乐,人飞也似地旋转着,将裙子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众人不禁叫好。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小寒却竖起了耳朵,辨认公寓里电梯“工隆工隆”的响声。那电梯一直开上八层楼来,小寒道:
      拔野职只乩戳恕!


      IP属地:江苏3楼2014-10-27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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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果然门一开,她父亲许峰仪探进头来望了一望,她父亲是一个高大身材,苍黑脸的人。
        小寒噘着嘴道:“等你吃饭,你不来!”
        峰仪笑着向众人点了个头道:“对不起,我去换件衣服。”
        小寒道:“你瞧你,连外衣都汗潮了!也不知道你怎么忙来着!”
        峰仪一面解外衣的钮子,一面向内室里走。众人见到了许峰仪,方才注意到钢琴上面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她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另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钻盘花短旗衫,手里携着玉色软缎钱袋,上面绣了一枝紫萝兰。
        彩珠道:“这是伯母从前的照片么?”
        小寒把手圈住了嘴,悄悄地说道:“告诉你们,你们可不准对我爸爸提起这件事!”又向四面张了一张,方才低声道,“这是我爸爸。”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仔细一看,果然是她父亲化了装。
        芬兰道:“我们这么大呼大叫的,伯母爱清静,不嫌吵么?”
        小寒道:“不要紧的。我母亲也喜欢热闹。她没有来招待你们,一来你们不是客,二来她觉得有长辈在场,未免总有些拘束,今儿索性让我们玩得痛快些!”
        说着,她父亲又进来了。小寒奔到他身边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段小姐,这是邝小姐,这是三位余小姐。”又挽住峰仪的胳膊道:“这是我爸爸。我要你们把他认清楚了,免得……”她格吱一笑接下去道:“免得下次你们看见他跟我在一起,又要发生误会。”


        IP属地:江苏4楼2014-10-27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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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兰不懂道:“什么误会?”
          小寒道:“上次有一个同学,巴巴地来问我,跟你去看国泰的电影的那个高高的人,是你的男朋友么?我笑了几天——一提起来就好笑!这真是……哪儿想起来的事!”
          众人都跟她笑了一阵,峰仪也在内。小寒又道:“谢天谢地,我没有这么样的一个男朋友!我难得过一次二十岁生日,他呀,礼到人不到!直等到大家饭也吃过了,玩也玩够了,他才姗姗来迟,虚应个卯儿,未免太不够交情了。”
          峰仪道:“你请你的朋友们吃饭,要我这么一个老头儿搅在里面算什么?反而拘的慌!”
          小寒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少在我面前搭长辈架子!”
          峰仪含笑向大家伸了伸手道:“请坐!请坐!冰淇淋快化完了,请用罢!”
          小寒道:“爸爸,你要么?”
          峰仪坐下身来,带笑叹了口气道:“到我这年纪,你就不那么爱吃冰淇淋了。”
          小寒道:“你今天怎么了?口口声声倚老卖老!”
          峰仪向大家笑道:“你们瞧,她这样兴高采烈地过二十岁,就是把我们上一代的人往四十岁五十岁上赶呀!叫我怎么不寒心呢?”又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听见里面有拍手的声音。是谁在这里表演什么吗?”
          绫卿道:“是芬兰在跳舞。”
          彩珠道:“芬兰,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芬兰道:“我那点本事,实在是见不得人,倒是绫卿唱个歌给我们听罢!上个月你过生日的那天唱的那调子就好!”
          峰仪道:“段小姐也是不久才过的生日么?”
          绫卿含笑点点头。米兰代答道:“她也是二十岁生日。”
          芬兰关上了无线电,又过去掀开了钢琴盖道:“来,来,绫卿,你自己弹,自己唱。”
          绫卿只是推辞。
          小寒道:“我陪你,好不好?我们两个人一齐唱。”
          绫卿笑着走到钢琴前坐下道:“我嗓子不好,你唱罢,我弹琴。”


          IP属地:江苏5楼2014-10-27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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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寒道:“不,不,不,你得陪着我。有生人在座,我怯呢!”说着,向她父亲瞟了一眼,抿着嘴一笑,跟在绫卿后面走到钢琴边,一只手撑在琴上,一只手搭在绫卿肩上。绫卿弹唱起来,小寒嫌灯太暗了,不住地弯下腰去辨认琴谱上印的词句,头发与绫卿的头发揉擦着。峰仪所坐的沙发椅,恰巧在钢琴的左边,正对着她们俩。唱完了,大家拍手,小寒也跟着拍。
            峰仪道:“咦?你怎么也拍起手来?”
            小寒道:“我没唱,我不过虚虚地张张嘴,壮壮绫卿的胆罢了……爸爸,绫卿的嗓子怎样?”
            峰仪答非所问,道:“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绫卿笑道:“真的么?”两人走到一张落地大镜前面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仿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
            众人道:“倒的确有几分相像!”
            小寒伸手拨弄绫卿戴的樱桃红月钩式的耳环子,笑道:
            拔乙是有绫卿一半美,我早欢喜疯了!”
            波兰笑道:“算了罢!你已经够疯的了!”
            老妈子进来向峰仪道:“老爷,电话!”
            峰仪走了出去。波兰看一看手表道:“我们该走了。”
            小寒道:“忙什么?”
            芬兰道:“我们住的远,在越界筑路的地方,再晚一点,太冷静了,还是趁早走罢。”
            彩珠道:“我家也在越界筑路那边。你们是骑自行车来的么?”
            波兰道:“是的。可要我们送你回去?你坐在我背后好了。”
            彩珠道:“那好极了。”她们四人一同站起来告辞,叮嘱小寒:“在伯父跟前说一声。”
            小寒向绫卿道:“你多坐一会儿罢,横竖你家就在这附近。”
            绫卿立在镜子前面理头发,小寒又去抚弄她的耳环道:
            澳愠下来让我戴戴试试。”
            绫卿褪了下来,替她戴上了,端详了一会,道:“不错——只是使你看上去大了几岁。”
            小寒连忙从耳上摘了下来道:“老气横秋的!我一辈子也不配戴这个。”
            绫卿笑道:“你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小孩子?”
            小寒把下颏一昂道:“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么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
            绫卿笑道:“你是因为刚才喝了那几杯寿酒吧?怎么动不动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小寒低头不答。绫卿道:“我有一句话要劝你:关于波兰……你就少逗着她罢!你明明知道龚海立对她并没有意思。”
            小寒道:“哦?是吗?他不喜欢她,他喜欢谁?”
            绫卿顿了一顿道:“他喜欢你。”
            小寒笑道:“什么话?”
            绫卿道:“别装佯了。你早知道了!”
            小寒道:“天晓得,我真正一点影子也没有。”
            绫卿道:“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反正你不喜欢他。”
            小寒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他?”
            绫卿道:“人家要你,你不要人家,闹的乌烟瘴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寒道:“怎么独独这一次,你这么关心呢?你也有点喜欢他罢?”
            绫卿摇摇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要走了。”
            小寒道:“还不到十一点呢!伯母管得你这么严么?”
            绫卿叹道:“管得严,倒又好了!她老人家就坏在当着不着的,成天只顾抽两筒烟,世事一概都不懂,耳朵根子又软,听了我嫂子的挑唆,无缘无故就找岔子跟人怄气!”
            小寒道:“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别理她就完了!”


            IP属地:江苏6楼2014-10-27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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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寒睁大了眼望着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脸色。
              绫卿道:“女孩子们急于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果你到我家里来过,你就知道了。我是给逼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亲,你嫂嫂——”
              绫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绫卿笑道:“谁都像你呢,有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庭!”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认,像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
              她们走完了末一层楼。绫卿道:“你还得独自爬上楼去?”
              小寒道:“不,我叫醒开电梯的。”
              绫卿笑道:“那还好。不然,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小寒笑道:“我有什么心事?”
              两人分了手,小寒乘电梯上来,回到客室里,她父亲已经换了浴衣拖鞋,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小寒也向沙发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坐垫上,腿伸得长长的,两手塞在裤袋里。
              峰仪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点点头。
              峰仪笑道:“女孩子们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于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
              峰仪道:“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


              IP属地:江苏8楼2014-10-27 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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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寒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峰仪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道:“二十岁了。”沉默了一会,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峰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小寒道:“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峰仪又点点头,两人都默然。
                半晌,小寒细声道:“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时候,她真是把她母亲○坏了……
                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了。然而……“然而”怎样?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没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地向沙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峰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峰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小寒道:“在哪儿?”峰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峰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么多?况且你头发这么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峰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峰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峰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峰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峰仪道:
                氨鹂蕖1鹂蕖!


                IP属地:江苏9楼2014-10-27 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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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峰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峰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峰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峰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峰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
                  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峰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峰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峰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干,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峰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峰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地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IP属地:江苏10楼2014-10-27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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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峰仪道:“哦!为什么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峰仪笑道:“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么?
                    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地拾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拼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峰仪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咦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
                    峰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峰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峰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IP属地:江苏12楼2014-10-27 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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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
                      暗比荒模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地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么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峰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
                      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划?”
                      峰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峰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阳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
                      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青——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
                      峰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
                      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峰仪斜倚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裤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IP属地:江苏13楼2014-10-27 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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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
                        仿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栏杆,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
                        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峰仪跟了出来,静静地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
                        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
                        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她回过头去看看,峰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洞洞的。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后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误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于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象,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于这一头亲事感到几分热心。


                        IP属地:江苏14楼2014-10-27 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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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著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
                          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逼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平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第一炮就这么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介蒂。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难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地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小寒笑道:“怎么叫‘也’是?”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人家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听那边半晌没有声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么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波兰笑道:“没说什么。你饭吃过了么?”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波兰道:“那我不耽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地道:“小寒么?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
                          疤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着一卷挑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道:“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么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地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上的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地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IP属地:江苏15楼2014-10-27 2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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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
                            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地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地谈了几句。海立起身告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地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地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地涨大了一些。什么都涨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地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舔了一舔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么?”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地告诉我,她爱你父亲。
                            他们现在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IP属地:江苏16楼2014-10-27 2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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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么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涨了脸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我更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顶浮泛的爱。她自己告诉过我,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信她的!我告诉你,绫卿骨子里是老实人,可是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那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她爱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铃,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阳光,小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
                              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
                              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么一来……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里都仿佛是汗,水汪汪地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么用?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地道:“你真的……”
                              小寒点点头。
                              海立道:“那么……”
                              小寒又点点头。她抬起手来擦眼泪,道:“你暂时离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看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地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来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上任何表情。这些天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楼……四楼。她低低地向他道:“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方式进行他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
                              小寒道:“我爱他。我一直瞒着人爱着他。”
                              峰仪道:“你再考虑一下。”
                              八楼。开电梯的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峰仪很快地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来开门。小寒赶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虑过了。我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


                              IP属地:江苏17楼2014-10-27 2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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