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one】
瑞勒图四世的第五个秋，翼沧帝国充盈着一片呼声，像烧开的水沫，一层一层不停不息地涌上。
饰以绿祖母石与白羽的银笔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浓金色，蘸了宝蓝的墨汁后，在祭坛的羊皮地图上又加了长长的一笔。
攻破敌国的捷报带来了更广阔的领土。
长链封锁了手脚，肩胛处仍在泊泊地溢出殷红的血，洛伊欧知道自己将以俘虏的身份面临死亡。
身后擒住他的白袍勇士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腿弯上，接而是脊椎，像对待卑微而无力抗衡的猪狗。
他跪伏在地上，冰冷浸入周身，眼前开始忽明忽暗。
唯一可见的只有月白的带着精致蕾丝与金色刺绣的裙摆，垂在银底金纹的地面上。
“这是……那位一直死守城门的洛伊欧……将军？”
声音是令人放松的温和，徘徊着打量的目光几乎要在身上凿出个洞来
“是的，女皇陛下，我们特来向您请示，之后便将他焚以火刑。”
“先退下吧……我想跟他单独谈谈。”
“陛下？”这显然不妥。
“没事，难不成我还会被一个缚住手脚的家伙威胁到？下去吧。”
“……是。”
于是整个大殿只剩下两个人，在寂静里像空荡荡的一方天地。
“抱歉，将军，冒犯了，请抬头吧。”
嘉琳.瑞勒图，尊贵的，颇负盛名的邻国皇者，坐在马车里的战神，以及令人称赞的执政者。
她立在两尺的落地窗前，刺目的阳光透过窗上繁复的镂空花纹斑驳洒落，在她奶金色的长发，精致的面庞，华贵的衣裙上割出纵横朦胧的光影。
像名家笔下的油画。

“您是个英雄，可惜效力的国度太不争气，我希望能给您一条生路，也希望您自己珍惜。”
末了，又加上一句。
“是统领护卫军的将军，很高的待遇。”
洛伊欧碧色的眸在一瞬间缩紧，他尚以为这仅是因他那过强的求生欲而出现的幻像，但源源不断占据周身的疼痛证实了它的真实。
他还记得守城的时候是怎样一片血光，他以一个毫不闻名的小副将鼓舞被主将抛弃的蔷薇十字军边从城头上砸下巨石和滚木，边斩杀刚爬上的敌人。
支离破碎的躯体和溅出的鲜血几乎要掩盖整片天幕，城下的士兵被砸碎头颅，粘稠的红白浆液叫人作呕。
甚至还有些成了血肉模糊的肉酱。
尽管最后胜者还是翼沧帝国，却也付出了数不清的性命。
所以当洛伊欧被押过街道，他知道从所有人眼中迸出的恨意有多可怖，更知道他们都希望他死，分尸、腰斩，越是残忍越好。
而现在这个敌国的皇者，愿意替他斩开所有尖锐的言语之刃，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尽管从那个人周身的疏离看出她不过只是为了身边多一只能驱使的敖犬。
但也足够了。
洛伊欧支起身子，恭敬地跪在女皇身前，握住那只纤细嫩白的手，轻盈地贴上双唇。
“我的荣幸，尊敬的陛下。”
美人恩重，无以为报。

【chapter.two】
瑞勒图五世的第一个春，一切在时光的洗涤中还想是原来的模样。
却又尽然不同。
“滚出去！”
尖利的叫声让洛伊欧额上的青筋突突的跳动。
“滚！一群连伺候人都不会的狗！谁让你们在我休息时进来的？！”
珍宝玉器的破碎声连连响起，洛伊欧推门而入。
奶金色长发的女皇身上光影斑驳，像那个掩在尘埃下的秋。
恍如经年。
“陛下。”
“滚！滚！谁叫你进来的？！”
“陛下，别太任性，还有很多事……”
“你这算什么？！管我？！你算什么东西？！一个俘虏罢了！一条狗！”
仔细修剪过的月白色指甲直直指着他的鼻尖，像随时准备好要戳穿肌肤骨血。
娇蛮拔扈。
“陛下……”
“闭嘴！”
女皇顺手抄起一旁绘有金狮的瓷碟，狠狠地往洛伊欧额上砸去。
殷红色模糊了双眼，视野变得不真切。
有那么一瞬，洛伊欧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只想一掌打醒这个愚蠢的女人。
但到底只是俯首，像一只仅会倾诉忠诚的家犬。
“陛下，请移步。”
女皇大概是想不到她的骑士竟是毫不躲闪，怔了半晌，终于是惶急地点了点头。
“真，真是……知道了，下去！”
额头上被撕裂的口子依然叫嚣着疼，和着心扉的绞痛，像要生生把他从里扯成碎末。

【chapterthree】
瑞勒图四世的第八个寒冬，银白铺陈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寂静又冰冷。
“我大概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女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墙面，安静地像是面临再平常不过的事。
奶金色的发还不曾梳理，凌乱地贴在双颊上，脸色苍白以至于病态，唇角挂着微微的笑意，平静得安详。
“洛伊欧，这几次出征辛苦你了。”
“不，不必，这是我的责任。”洛伊欧的唇被咬得发白，“倒是陛下您，怎么也不该说这样的话，您不仅会平安度过这个冬季，还会……”
“好的，我会尽力。洛伊欧……”
“陛下？”
“谢谢。”
洛伊欧愣了半晌，几乎不知道该怎样答话。
“我有事拜托你，洛伊欧。”
“是的，陛下。”
“我的孪生妹妹，你知道的吧，那个任性又娇横的丫头啊……”
“嘉瑞·瑞勒图？”

“是啊……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有个孩子，真是不放心让她坐上皇位啊……洛伊欧，你知道的吧？”
“是的，我会替陛下您竭尽全力去照料她。”
“洛伊欧，无论发生什么事，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
“我的本职。”
洛伊欧紧抿着唇，俯下身去替她倒茶，不想把那双泛着无奈与抱歉的幽绿色映进眼里，无非只是让他觉得她是不得不如此的，却没有半点拒绝甚至是商讨的余地。
说到底，他只是个救回来之后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的家犬而已，再不成，便多给些吃的就好。
“谢谢。”
那样清冷的声音从生到死都是不变的骄傲疏离。
高贵的女皇到底是在一个即将开春的夜靠着天鹅绒的座椅死去。
或信仰，或繁荣，或是这个以她的名姓命名的时代，随葬品一般的，被带入伫立的大理石碑下。

【chapterfour】
瑞勒图五世的第三个夏，成千上万的生灵在这个曾繁荣强盛的帝国里哀嚎，祈祷，然后死于朝夕之间。
护卫骑士死守着边境，一如曾经。
暗红色的鲜血浮沉在贫瘠的，埋葬了无数尸骨的土地上。
兵将越来越少，粮食越来越少，可供皇家玩乐的金银都拨出捐给了军费。
“要什么呢？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停战！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你知道吗？！”
“只要洛伊欧将军，还有这个国家的臣服。”
“那就这样吧。”
娇惯的女皇最终遣出了她的侍者，在一个星辰缀满天幕的夜，接而用这个腐朽堕落的帝国，换来她能继续这珠光宝气的生活。
大帐里亮满昏黄的油灯，星星点点，晕染着一张张严肃又近乎一样的脸。
“洛伊欧将军，我希望您能选择您接下去的路，毕竟……”
“不，抱歉，没有第二次。”
没有第二次，况且，怎能违背那个允诺。
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
聚拢的原本期待的目光，忽然就变得憎恶，而又嫌弃。
“那么如你所愿，折断在你自己最爱的地方吧。”
那个夏是死灰死灰的，铅色模糊了万物，连光也不清晰。

如果一个人是被焚烧而死的话，那么灵魂便会消散得干净。
这是不知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规则，铁打似的无法摧毁。
洛伊欧被绑在祭坛的木柱上，脚下是堆积的干柴，没有挣扎，只是安静而孤寂地等候终结。
烈火在一刹那烧起来，艳丽飞扬的颜色将他包裹。
灼烧的感觉先是从肌肤蒸腾起来的，然后连五脏六腑都变得焦痛，一寸一寸都化了灰，寻不着原来的模样。
没能替你继续守下去，真是抱歉啊。
从未好好看过我吧，陛下，我知道我只是只用以咬人守家的犬，可是已经够了。
已经让我心甘情愿了。
一个人从生到死，总归快得可怖，就像被遗忘的过程一样。
高台下的子民和兵士们，才刚纵情地嚎上两声，洛伊欧就被吞噬在了火海里。
仅剩一地灰烬。
瑞勒图五世的第三个夏，灰蒙蒙的，刻在许多许多人的记忆的尘埃中，又逐渐被一层层的掩埋，却是无法抹去的永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