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文： 《小六》

家里只有那几亩地，爹省吃俭用，晚上不舍得点灯，但是还是供你读私塾，从早晨拾粪割草，到夜半编席篾筐，爹的背影愈发佝偻，你也能读下来私塾。课上先生摇头晃脑，读一遍你便能背下来。先生夸你天分好，你觉得高兴便冲小伙伴们笑，小伙伴们拖着长腔笑说，没想到这野种脑子还不差，就怕像她不守妇道的娘，心眼儿歪啊。
你再也不和小伙伴们说话，只是念书。你不知道念书有什么用，但每次背出来书，爹的脸都红得喜人。爹是听不懂的，但他只要觉得你在念，就觉得好。你看着爹日渐佝偻的背影，念得愈发用功了。
这期间，你还是会想起未曾谋面的娘。家里一封旧了的铜镜，爹说你长得和娘有几分像，你照着镜子，想娘到底是怎样的模样。看着看着，你便不敢再看，爹掌起了灯，你拿起书卷，拿着快秃了的笔，埋着脑袋一直到深夜。
你十四童试秀才及第，十七中举，二十年华入殿试，宣登科进士。龙椅上的圣上身着黄袍，威严地说，进士刘小六，看你学识不浅，朕欲授你翰林编修，你看如何。这时，辉煌朝殿模糊了，圣上恢弘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恍惚之间你看到了在田垄间佝偻着身子的爹，消瘦的身体背着一大筐柴草，夕阳压弯了他的肩膀，天渐渐地暗了，爹看你揉着眼睛，悄悄地掌起了灯，灯火将他的皱纹映得很深，像是汗水垦出的河道。
直到圣上再次发问，声音带有恼怒，你赶紧跪伏长久，汗出如浆，抖着声音说，臣欲造福地方之百姓，臣想还家治县以报朝廷，亦定不负圣上隆恩，还望圣上准允。
圣上说，准。
你再拜。
爹，孩儿终于能孝敬您了，你心说道。

长安城里，进士廷筵上，你看着身着华服容光焕发的长安子弟，再看看自己寒酸的衣着，银质的酒杯叮当作响，身着罗裳的歌姬笑眼盈盈，白面公子玉带绸衫，长歌击节。醉酒而诗，哈哈大笑。你看着眼前的景色，顾不及酬答周围的陌生客。你只想逃离，只想回家，只想告速爹，只想把马儿抽得快过昭告天下的皇榜，你想跪在爹面前磕头，告诉爹小六儿当了县令。
爹看着风尘仆仆归来的你，一脸期待，你素整衣衫，跪在爹的面前，咚咚咚磕了仨响头，肃然对爹说：
刘老汉，本县这厢有礼。
爹怔怔地看着你，一句话也没说。回到厢房拿出娘的那面铜镜，细细地擦拭，复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到月上天幕，老泪纵横。
上任的第二年，你娶了妻。妻叫欣儿，是城南宁家的小姐。宁欣宁欣，你叹，宁和欣然，善哉。
妻对你极好，你这一生没有娘，就把妻当作了娘。白日里你是威武的县太爷，到了夜里归家，便露出稚子的本性。妻知晓你的身世，一直娇你纵你，看到你的小儿性子，便露出了母亲般的慈祥。你在男人的威严和男孩儿的依赖中，与她羞耻又满足地缠绵，这种矛盾让你痛苦而欣喜。你喜欢她丰润的胸脯，她隐秘的双腿，你忘情的抚摸，像是在疯狂地弥补一种阙憾。像是从沙漠中走出的旅人，见到市镇便放情饱饮，便将自己浸入冰沁的泉水，便红着眼睛将琼浆玉液灌入嘶嘶冒烟的喉咙，咕噜咕噜的，如同从饥荒年代逃难出的灾民。
你没有娘，妻完整了你。自此，那种烙在身世上的孤独和自卑，不安与惊惧，消失不见，你开始双目炯炯，你把身姿挺得笔直，你言若洪钟行若疾风，笔脚勾画如劲雷般沧桑锋韧，闲时赋诗，韵脚抑利。
那夜夜温存的宠溺啄吻，那帐外烛火跃跃的摇晃。
你终于在她的体温中完整了前半生。
你治理县城井井有条，为官清正廉直，不纳财礼不理阿谀。恶贯满盈的悍匪，罪恶滔天的强盗，皆被你关入死牢。你把惊堂木拍得响亮，言辞果辣掷地有声，善人无罪释放，恶人按律当斩。
你两袖清风无愧于心，夜半野路独行无惧。妻担忧你，你笑着说，虽愚但直，敢问天地何咎？

那年，郎知府来县城巡查，非要参观后堂，欣儿那日身着翠绿的衣裳，见到他，温顺地施了一礼，便款款走回闺房。庭院中有几块石头垒成的光秃秃的假山，郎知府突然拍手赞叹此非凡物，好山好山，虽假似真，若引秀水，当似美人。你笑笑，说俸禄太少不忙打理后院。身为父母官，还是当为百姓造福。郎知府重重地拍着你的肩膀，歪着嘴笑着对你说，若刘知县心系百姓，消烦杂之念，避祸投福，必当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你摸摸脑袋，又觉得失礼，连忙作揖，称自己才疏学浅，还当躬身修习。
当晚，郎知府称府上有朝廷的公文，事系重大，不放心旁人取，命你快马加鞭赶去台州府。
二百多里地呢，你想。便带着三四随从，作别了妻，飞驰而去。

第二日回来时，下人面色如土，问其何事也不敢作答，问到郎知府，只说清晨便已回府。
你回到家里，看到抽抽搭搭的欣儿，她衣衫不整，神色恍然，洁白的腿上尽是血痕，她见到你，忙用残碎的衣裳掩住身体，两行泪簌簌地掉了下来。你刹那间明白了。
欣儿说，郎君，爹……
你眼前一黑，摇晃着步履走向爹的房间，看着直挺挺倒在地上的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青紫，你颤抖着，抓住他的手，凉得刺骨。
你哭着吼来下人。
太爷拿起竹杖要打郎知府，郎知府便令他的人把老爷拖出去打，直到打得没了气儿。
你看着跪在眼前的下人，怒吼为什么不阻拦。
下人们哆哆嗦嗦地说，老爷，那是郎知府啊，知府啊老爷。
你颓然坐在椅子上，对啊，他是知府。正五品。

三天了，欣儿水米不进，终于在一个夜里服了鸩。你抱着她冰凉的身体，你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女人，也是最后的爱人，连带着腹中，三个月大的孩子。
你摆了灵堂，白色的帷幕晃碎明烛，夜风如呜呜的哭泣，吹得你浑身发冷。这种冷不属于人间，比小时候任何缺衣少食的饥荒日子还冷，你穿着孝服，你穿着看着灵牌，你抚摸着两具棺木，像是准备下葬了自己。
下葬自己？呵，我清正廉洁两袖清风，骄傲得自称本县，不卑不亢，也没有多余钱财，只落下一个好名声，和无愧自己与你们的心。你们死了，我拿什么当做祭品？
爹，你让我好好读书，光宗耀祖报效家国，你说没了娘不要紧，穷不要紧，身份卑微也不要紧，好男儿行走人间，就靠一束笔直的脊梁骨。
欣儿，你教我好好为官，你不要首饰金银，只要我好好地无愧于心，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好生对待百姓，好生孝敬着爹，等孩儿出生，若是儿子，还让他读书，让他考个功名造福百姓。若是个女儿，便授琴棋女红，将来嫁个像我一样的人，做个好夫人，也做个好母亲。若是儿子，便唤斯箴，若是女儿，便唤婉绯。反正别唤小六就成。待我告老，便拿出几十年的俸禄积蓄，开间字画铺子，我写字作画，你侍弄花草，这一生，安安稳稳，无愧于心，该是多么的好。
现在呢，你们走了。我为官，我为夫，我尽孝，为了谁？
我害死了你们？
那我今日便连同自己一并葬了吧，以他们的头颅下酒为祭。
你磕了七个响头，额上的血溅上洁白的孝服。
你甩手走出大门。哈哈大笑。
临走时顺手抽出衙役的刀，挽了个漂亮的刀花，竟觉得顺手，像是深埋禀赋中的顺手。

你踏入死牢，死牢中尽是杀人放火的恶人，看到你也不求饶，明知是死，倒也不惧了。他们直勾勾地盯着你，眼睛雪亮恶毒。
你吩咐差役，开锁。
差役大惊，县太爷，这些尽是穷凶极恶的歹……
你横刀一抹，他的腔子里喷出鲜红的血，彻底染红了你素白的孝服，白红相间，血渍如墨，你面无表情地解下他腰间的钥匙，如恶鬼无常。
死牢里的囚徒瞪大眼睛看着你，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从今儿起，你们想自己走的，便走，想跟着我的，便跟我走。”
死牢里冲出第一个人，头也没回地离你而去。
你反手一刀，插进他的后心。
“从今儿起，你们想自己走的，便走，想跟着我的，便跟我走。”
没有人动。
“今儿往后，叫我六爷。你们，就跟我落草罢。有一口肉，老子绝不吞半口，有一口汤，老子便不能让你们渴。”

笔杆子太脆，毫尖儿太软，喂不饱暴怒的双手。手抖的人不能使笔，那就使刀。惦着雪亮的利刃，砍穿这腌臜的世道，劈翻不顺眼的头颅，扎在心脏上噗噗地冒血，这颜色这么艳，艳过醉仙楼歌女的裙子。这颜色这么浓，浓过爹爹浑浊的老泪。这颜色这么好看，比朱砂笔的官文批更有诛杀的味道。
我不做那百姓的父母官，我报答这座城，我心系这江山大好，我却保护不了我的女人。他们以为我女人的命比那顶乌纱帽子还轻，他们错了。我的女人是我半个娘，我是她的男人他的儿。我要把这仇一并报了，连同这沉闷的世道，我要狠狠地攮他一刀，攮得他疼攮得他呲牙裂嘴跪地求饶，攮得比我的疼还疼。爹爹你看错我了，我从小便眦睚必报，村口大宝冲我扔石子，骂娘是贱货，我当时便想杀了他，可是我还有你，我还有一个功名，我想做一个好人。我想给他们看看，到底我小六子日后是怎样的角色。
我在县衙之上宽宏大量的样子，威严如海，他们不知道我进京时畏缩如鼠，给大人老爷们磕头作揖像极了一条狗。他们坐在太师椅上打量我，像打量一具廉价的器皿。就连巡抚的马夫都能调笑我的衣冠，就连知府的小妾都能斜眼歪嘴地瞅我。我不得不正了乌纱怕污了她们高贵的眼。每每这时，我心里只有你和我的妻。你说我出息，你说你脸上有光，你说祖坟里冒了烟，妻给我端来酒食，给我揉了肩膀我怕累着了她，我拼命地吻她，抱着她，把头埋进她的怀，我像是找到了娘。我一下子就释然了，是啊，这世上还有能让我温暖的人。
爹，不一样了。欣儿死了。我年轻时为你而活，成家后为欣儿活。你成了一座坟头，活着时没给您丢脸。现在，欣儿死了，连同肚子里的孩子，我没有家了。

我为朝廷卖了命，我为百姓伸了冤，我行得正坐得端，我谁都对的起。
那么这次，我谁都不为，我就为自己活。我不想称本县，我读书时是小六子，我掂着刀就是六爷。我舍去之后便不想得，我不修道也不修佛。圣贤书读了不知多少马车，换来升斗的米粮和清廉的名声。这次，我就想杀人，我就想看这世道还能戳我几刀，我就想看这老天还能容我几日。案上的公文批够了，你说这世上哪有十足清白的人？
都有罪，他们都有罪，那我便杀。与我同行的无罪面死，一道吃肉喝酒，与我异路的我不想理，你走我便不拦，凡与我照面的谁不低头，不消言语，一合斩了他的头便是。既然都有罪，咱们就比谁的刀更快。
我在隆冬腊月间杀人，我在山河湖海间杀人，我在歌舞升平的长安杀人，我在野鬼游荡的郊外杀人。我要让血浸透春分时冒出的嫩芽，长成林子，就叫作冢林吧。管他好汉恶汉良家荡妇，世上谁无冤屈谁无债，死了倒好，也算帮他清讫了这污浊的一生。
我小六子，这一生，就想要个家。可这老天，给了我几天安生的日子，偏又硬生生地夺走，我不服，我没错，爹没错，欣儿更没错。是这世道错了，那么我就要问问这老天，问问这世道，我不必张口也不提笔，我就掂着手中的刀，和这座下的一群歹徒。我想问问他，我们这么穷凶极恶，我们杀富不济贫，我们不替天行道，我们也不扯狗屁的义字大旗，我们就衔着利刃，走自己的路，走在黑夜旷野。那么，我问问你，这次，你让我们活多久。

《小六》全文完
许耀方于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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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草为寇时该是何等的失望和愤懑啊~
只希望我们的生命不会让别人掌握，尽可能少的让别人主宰.

我想知道有人看吗？

@啊啊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