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ntleman Ooh

　　“还认识叔叔吗？”吴世勋问他。
　　可孩子只停下来一两秒钟打量了他之后，又开始扭。可是他早被吴世勋紧紧拽着，再逃不开。
　　林允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呆立在一旁。
　　吴世勋怕孩子动来动去在地上磕着或者擦伤，便将他抱了起来，揽在怀里说：“你听叔叔的话，叔叔给你买吃的，买糖，买饮料，买炸鸡，带你坐滑梯，去动物园看熊猫……”
　　林允儿站在那里，微微一哂，她估计吴世勋已经将脑子里所有哄孩子的话都用上了。
　　孩子听见这些话，挣扎渐渐放缓，最后停了下来。
　　林允儿这才看清楚孩子的面貌。她愣了下，心中涌起难言的感概。
　　这个季节，春天已经降临了许久，大家都穿着单衣，但是这孩子身上仍裹着小棉袄，又破又脏，头发倒是不长，却被剪得参差不齐，而那张脸——相似的脸，她在电视上图片上看过，现实中确实第一次，恰恰就是吴世勋之前和她谈论过的唇腭裂。
　　她走近了几步，那孩子察觉他的打量，急忙扭过头去。
　　吴世勋和孩子之间挣扎与抵抗原本就吸引了来玩人群的侧目，而孩子不同常人的面貌更让看热闹的路人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林允儿听见旁边有人叫她，“林允儿！”
　　她抬头，看到离自己几米远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林妈妈。

　　她幼时与鹿晗相识，爱他爱得那么苦涩心酸，到头来却觉得，他们不合适。
　　结果，她了解的是那个她年少时幻想中的鹿晗，而不是他。
　　鹿晗是家里的小儿子，心地善良却也骄纵。有来玩的异性同性朋友数不胜数，三句之内和谁都可以混熟，聚会中对于众人的视线甘之如饴。
　　这些曾经像阳光般吸引着林允儿的优点，真真切切地来到她身边的那一刻，却让她无所适从。
　　黄美英对林允儿说：“你爱上的不是鹿晗，是自己心目中虚拟出来的爱情。”
　　后来，黄美英偷偷地告诉了林允儿，自己和那位导致她离家出走的小男友分手的事情。
　　林允儿突然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逆境中都拆不开的恋人，在一帆风顺的日子里却一拍两散了。
　　她彷徨害又焦虑，也不愿意面对叶公好龙的自己，所有的不安叠加起来变得有些神经质。
　　她害怕鹿晗的朋友和同学，同时又害怕他不让她和那些人接触。
　　她无时无刻不在怀疑他在美国背着她和别的女孩交往，同时又希望什么人把鹿晗从她身边带走。
　　直到有一天，鹿晗从大洋彼岸打来电话说：“小允，对不起。我们不合适，我们分手吧。”
　　最终，四舅婆获胜了，她没有做出任何蛮狠的举动，冷笑着放任着儿子和自己所不屑的女孩在一起，只在恰当的时机花些力气便称心如意了。
　　林允儿静静地坐在自家客厅里，耳边还回响着母亲刚才的声音，想起与鹿晗的过往，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甚至不清楚至今对初恋的执拗，是对鹿晗的不舍，还是对那些年的自己不舍。
　　末了，她哭得有些累，将背轻轻地靠在了沙发上。

☆、9——1
　　脸颊被泪润湿过的皮肤干涩涩地疼，林允儿缓缓地起身去厕所洗了一把冷水脸。抬起头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下嘴唇有抹猩红，她用手掀开嘴，似乎是刚才被打的时候嘴唇被牙套的帖子给磕破了。她动了一动，伤口又裂开，泛出血丝。林允儿舔了下，抿了抿嘴，随着唾沫吐了一点出来，没再理它。
　　她回到客厅，将大门从里面反锁上，随后从抽屉里拿出烟和打火机，坐回沙发上缓缓地点火抽烟。
　　此时，她的脑子却变得很静，空白一片，偶尔能听见楼下邻居家孩子的哭闹和窗外推着车的小贩喇叭里机械地重复着的叫卖声。
　　过了许久，她想起自己的自行车还在小区门口，刚才遇见吴世勋去吃饭怕耽误他时间，就直接放在保安室外面，如果不去拿回来也许会弄丢。
　　想到这里，她不得不起身拿起钥匙出门去。
　　时间已经很晚，饭后遛弯的老人和孩子几乎都回了家，而她的那辆红色的自行车孤零零地还停在原地。她一走近，保安就立即从岗亭里出来，“怎么才来，你刚才说只停一会儿吃了饭就来取，我才让你放的。一会儿我们要交班了，丢了我可不管。”
　　林允儿强打起精神陪了个笑，连说了好几遍对不起。
　　她打开车锁，推起车转了个身，走了几步看到了不远处的吴世勋。
　　小区内的路灯幽暗昏黄，仅仅灯下那个半径不足一米的范围内才有一层橘黄色的光亮，而吴世勋坐在那片灯下的木椅上。她刚刚来的时候从他前面经过，只是心里惦念着自己的车而没注意到。
　　而他，显然早就发现她了。

　　“你……”林允儿愣了，完全不懂他坐在这里做什么。
　　“替你看车。”他站起来，侧了下头，有点自嘲地笑了一下。
　　她推车，走到他近旁。
　　“刚才我……”刚才林妈妈黑着脸大声地叫住她。林允儿知道母亲那个时候的表情说明了什么，怕母亲当众让吴世勋下不来台，便拉着她就走了，急匆匆间回头给吴世勋悄悄告了个别。可是，此刻她应该怎么解释？
　　“刚才那人是我妈，她有急事给我说，就赶紧回家了。”她撒了个谎。
　　“嗯。”吴世勋答。
　　“就是这样，不好意思，没来得及给你当面介绍。”
　　她扶着车，站在他的跟前，仰起脸裂开嘴角笑了下，笑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的脸，又将表情心虚地收了回去。
　　“你的嘴怎么了？”吴世勋却捕捉到了异样。
　　林允儿尴尬了起来，垂下头不敢再面对他的眼睛，只说：“没事。”
　　见他还想问什么，林允儿连忙转移话题，“刚才那孩子呢？”
　　吴世勋看着她，停顿了片刻才答：“我送他去医院了，交待了几句就回来找你，你手机不通，后来看到你的车还在那儿，想着也许你会回来取，就等了会儿。”
　　其实，之前他好不容易哄住那孩子去了医院，叫熟识的护士给孩子安排了张床，交待她们一定看住他，然后又赶来找林允儿。林允儿母亲对他的眼神，他全看在眼里，他见母女离去匆匆，就觉得有些不对，加上林允儿的手机打不通，于是心中觉得不太放心。这小区刚才他们存自行车的时候来过，她具体住哪一栋却不知道。见她的车还没取走，便索性坐下来等，这一等便是一个多小时。
　　他没有多说，仅仅轻描淡地叙述了个大概。

细心的医生~

　　林允儿拨了拨额前的头发，阻挡了下他的视线，琢磨了下，突然说：“既然来了，去我家坐坐？”
　　如果换做之前，她肯定不会说这句邀请，但是林妈妈的话像一副枷锁，加得越重她越想反抗。
　　吴世勋怔了怔，随后答：“好。”
　　于是，她推着车，他走在一侧，并肩而行。到了楼下，她打开单元门。吴世勋替她将车搬上楼，她没有过多推辞。
　　楼道里漆黑一片。
　　小区修建之初因为手续有些问题，一直没拿到房产证和土地证，很多业主心中有火没处发干脆不交物业费。物业公司就经常以入不敷出为由，服务更差。路灯不亮也是常有的事情。
　　她当初租这里的房子也是看在离单位近，而且又便宜。
　　一路上楼都没有灯，她走在前面，他提着车跟在后面。她对路熟，时不时回身提醒一句：“小心脚下。”
　　自行车不沉，但是楼道里漆黑一片，而且还放着很多杂物，拐弯的时候不好调头，所以他比较谨慎，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台阶。
　　到了三楼，林允儿使劲地跺了两下脚，四楼那盏昏黄的灯光便应声从中间透了下来，隔了一层楼，微弱朦胧，却也能勾勒出楼梯的轮廓。
　　林允儿回头看了吴世勋一眼，没想到吴世勋正好抬起头来，她忙说：“还有一层就到了。”
　　吴世勋点点头。
　　爬到四楼，林允儿站在自己家门口对于刚才的邀请有点后悔了。
　　她觉得自己脑子进水了，才会冲动地请吴世勋到家里坐坐。她出来之前抽了那么多烟，现在满室的烟味肯定还没有散，可是转念又想，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抽烟。

　　于是林允儿大方地开门，请他进去。
　　吴世勋将自行车靠墙放下，环视了一遍。
　　屋子和外面过道的破旧不同，显然经过精心改装，窗帘、沙发、吊灯满是小女人的气息。窗户下的铁艺花架上摆着一棵茂密至极的绿萝，像瀑布似的枝叶几乎垂直蔓延到地板上。角落里堆着很多东西，却收拾得很整洁，而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却是室内残留的烟味。
　　林允儿在厨房里喊了一声：“你坐啊，我给你倒水。”
　　吴世勋没有答话，便在沙发坐下。跟前的茶几上摆着三样东西，一盒女士香烟，一个打火机，以及装了四个烟蒂和一些烟灰的烟灰缸。
　　这时，林允儿端着两个玻璃杯出来，抱歉地说：“我家没茶叶，只能喝白开水了。”
　　客厅里的灯很亮，以至于吴世勋一抬眸就将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她显然哭过，眼眶肿了起来，而下嘴唇上有一个伤口，新的，像是嘴唇跟牙齿或者矫治器磕碰破损的。
　　如此一观察，他便又将视线转回她别的五官上，发现她的脸和鼻子微肿，仔细分辨下还有手指印。
　　林允儿见他盯着她看，有些不自在，解释说：“不小心碰的。”
　　他却问：“你妈妈打你了？”
　　如此的问题哪怕发生在孩子之间都是难以启齿的，何况还是两个成年人，林允儿的脸立刻红了，立即答道：“没有。”
　　她否定之后，本想再辩白一下，却觉得自己词穷，所有的句子在他的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
　　“因为我？”吴世勋问。
　　“不是。”林允儿摇头。
　　吴世勋盯着她没有说话，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于是，林允儿又说：“真的不是因为你，真的。”她顿了顿，才说：“我们吵架了，我说了伤害她的话，所以她才……”

　　说到一半，不知为何，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她用手背去擦，刚擦了左眼，右眼又淌出来。她自小一直爱哭，但也鲜少在家人和鹿晗之外的人面前流泪，可是吴世勋却似乎成了例外。
　　吴世勋一言未发，站起身从餐桌上拿了抽纸给她。
　　林允儿说：“有时候我想我妈肯定也是为了我好，这世界上也许只有她会对我这么好，她再婚一次又一次，是为了给我最好的家庭条件。她干涉我读书恋爱找工作，也是为了我好，她以前肯定苦日子过怕了，就怕我重蹈她的覆辙。”
　　“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需不需要。她只以她喜欢的方式来对我好。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我没有这样的家庭，没有这样性格的父母就好了。”
　　他并未附和她，也没有安慰，只是任凭她静静地擦眼泪。
　　过了片刻，她平静了下来。
　　他提议，“出去走走吧。”
　　于是，她和他关门，下楼，出小区，开了车。
　　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只是开着车。到了河边，他将车停了下来。
　　对岸河面小船上的灯光闪烁起伏。
　　车的天窗和侧窗都打开了，夜间的河风一股一股地从车厢内穿过，刮过林允儿的脸颊，格外凉爽。
　　吴世勋看着远处的黑夜，静默之后说：“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可以选择可以努力争取，也有很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家庭和父母都属于后者。”说完，他停顿了片刻，转头看着林允儿，缓缓补充道：“我是个遗腹子。”

吴医生心里话

☆、9——2
　　林允儿有点懵，几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那个词是什么意思，须臾，脑子里回转了一遍才听懂其间的含义。她心中诧异极了，却不敢转脸直视他，而是极力的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以免透露出丝毫的异样而刺痛对方。
　　吴世勋面无波澜地将视线投向前方的河岸，似乎在打着腹稿，想着怎么表述自己的经历，眉心微微蹙起来又散去。
　　他说：“我父亲跟母亲恋爱时，因为家里的反对而带着她离开了这里，没过多久因为意外去世了。之后母亲才发现怀了孩子。我祖母得知后，千方百计让她将孩子生下来。后来……”
　　他的声音低缓，沉沉的且不带色彩地叙述着，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或者又像在复述着什么听来的故事，概括得那么简洁那么明了，只是到后面，却停住了。
　　林允儿终于忍不住去看他。
　　他们坐在车里，发动机熄了火，也没有打开车厢顶的小灯，在这样暗无月色的夜里，林允儿看清他侧脸的轮廓，却捕捉不到他的神色。
　　他接着又说：“后来，孩子终于生了下来，双方各取所需。”
　　毋庸置疑，他便是那个孩子。可是，他口中的那个各取所需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没有再仔细解释下去。
　　一个未婚的女人被厌弃自己的婆婆强迫着生下遗腹子，结局无非是各自拿到各自想要的，然后一拍两散。
　　林允儿记得自己成为吴世勋的患者后，在图书馆遇见他的那个早晨，他坐在玻璃窗的阳光下看书，当时她脑子里冷不丁地冒出郑秀妍的娘经常夸人的那句话：“做妈的怎么把儿子生养得这么好，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如此看来，却是一种讽刺。

　　他本该好好趁着孩子没改主意之前好好问问他的情况，再仔细地将他安置好，而不是这般，哄他的话一项没兑现，还把他随意地仍在医院里。
　　当时他心里满满地惦念着林允儿，根本来不及多想。
　　突然，电梯“咚——”一声在这一层停了下来。空旷的大厅因为已经过了十点，住院楼层也到了休息时间，只剩下最基本的照明设备还亮着。
　　所以电梯门一打开，里面比这外面亮多了。
　　吴世勋被声音和灯光吸引过去，抬头看了一下，却见林允儿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孤单地坐在电梯正对面的椅子上，一目了然。
　　“怎么了？”林允儿看到吴世勋便问，“找到了吗？”
　　“没有。”
　　“刚才有几辆车要走，你停得挡着道，我就把车挪到车库去了。”她一直都没带手机，没法联系他，又怕他找不到车，见他久久没下楼，所以就找了上来。
　　“你怎么了？”她又问。
　　“今天离我上次看到那孩子又过了好几个月，他已经那么大了，早就过了矫正的最佳时期，他的情况挺严重的，发音进食都困难，说不定还会影响耳朵。”他淡淡地解释，语气里难掩遗憾。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电梯门重新合上，原地停了小会儿后，又开始往下行。
　　林允儿皱了皱眉，思考了下说：“你要想找他的话，也许我可以试试。”
　　吴世勋不解。
　　林允儿解释：“我在一个网站做版主，以前办过些跟贫困儿童的活动，今天下午咱们遇见那孩子里的时候旁边还有好几个大孩子，其中有一个我看着挺面熟的，这群孩子要是真是总在一起的话，应该可以找得着。”
　　“谢谢。”吴世勋说。
　　听见他的话，林允儿笑了下，“终于你也有了对我道谢的时候。”
　　吴世勋微微一哂，没接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