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似乎迟早要走一趟封神台了。”杨戬淡淡开口,眸光平静如初。这或许不是他第一次预见到这个迟早会到来的未来,却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在这个未来之后——或许还存在着更高远,也更广阔的东西。文曲的态度颇耐人寻味,所谓的终结,封神台上看到的那一场以众神为祭品的悲壮谢幕,真的就是一切的结局么?如若不是,老君始庆幸了千年也咒骂了千年的那一场绝命时刻的侥幸脱逃,又会是多大的一个笑话。
「放心,他已没事了。」他们的对话并未继续下去,女娲忽而转向一个方向淡淡开口,杨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瞳孔微微收缩。
这个人,就是他的师父么?纵然素未谋面,纵然全无交集,他——却确确实实的继承了他的道统,也承了他的遗泽。如果没有那个山洞,没有那一部功法,杨戬如今,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虽然性命无忧,但他的几条经脉已经被玄冰所伤,即便是我也无力复原。」女娲挥手将那个孩子轻柔地放下「你是如何做到消弭他本源中的仇恨冷漠的?」
「九转玄功。」玉鼎抬手将那少年稳稳揽住,袍袖一遮便将他护在怀中,这才俯身淡淡施礼「弟子参见女娲娘娘。」
玉鼎性子向来孤傲,女娲也不以为意,只是微凝了眸思索着他方才的回应,带了些许疑惑地开口「法器——如何能够修炼?」
「法器有何不能修炼?」玉鼎微怔,眼中忽而划过一丝愕然,继而闪过些许彻悟,竟是仰天大笑,语气讽刺「原来如此——怪不得昆仑挣扎了这么久还一无所获,却原来是贫道想多了么!娘娘,我们其实早就能毁掉那两尊法器,因为您与神王造出的法器没有修炼什么功法,所以根本就不会自行疗伤——是与不是?」
「不错。」女娲轻叹一声,缓声开口「你们其实早就有了这个能力。我做的法器不如王兄,而我与王兄——却皆不如你。你们不能毁掉这个孩子,却并非没有能力除掉他们。」
「只不过是娘娘与神王将他们当做法器,贫道却将这孩子看做了一个人罢了。」玉鼎静默许久,声音又复淡漠平静「既然贫道不慎知道了这秘辛……娘娘是不是该斩草除根才对?若是教昆仑知道,当真毁了那二位——只怕会三界大乱,生灵涂炭罢。」
「不错。」女娲居然并未否认,反而淡淡看着面前的道人坦然开口,眸光温和沉静。玉鼎凝思了片刻,眼中带了些许明悟,忽而轻笑一声「果然如此……我们只是算出了要上封神台祭天,可谁说封神台之后,就是永诀的寂灭呢?既然早晚要走,玉鼎先走一步去探探路也无不可——只是这个孩子,能否让弟子带走作伴?」
「不愧是元始最得意的弟子……」女娲看着他,眼中带了些许赞赏之意「只是——这个孩子,你还不能带走。在你身后,会有一个同样继承了盘古神力的孩子降生。能够消弭他所继承神力中怨恨的,只有你手中的这套九转玄功,因而他将会继承你的道统,成为你的弟子,将与你怀中的孩子有一份缘分。而这个孩子,在千年之后,向我祈求这一段缘分的圆满。我想……我没有立场去拒绝。」
“贫道……也会有徒弟么?”玉鼎轻声呢喃了一句,忽而轻笑了一声,神色间慢慢浸润过慈祥柔和的期冀,“娘娘,若真有那日——还请对贫道的徒弟好些。身边连个能照应的师父都没有,要怎么教他学会……外头的人惹了就惹了,回来有师父帮他撑腰打架?”
记忆到此便再度戛然而止,在不断扭曲压迫的空间之中,文曲似乎看到那个玄衣的清冷后辈微微仰了头看向天际。有凌厉的罡风吹在他身上,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那身影笔挺依旧,最后一点夕阳的余光洒下来,投在他身上,似乎柔化了些许坚硬冰冷的棱角。
——别急,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文曲眼中的光芒逐渐化为温和的坚定。那一日封神台以万神为祭,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他不能走,也走不了。他存在的意义便是长久地注视着这片天地,去记录那位祖神所创造的子孙后代,世间万物,经历着怎样的繁衍变迁,沧海桑田——那是何等的寂寞啊,当生命的意义只剩下存在,那么存在本身,便了无意趣了。
可他仍然想把这个孩子送走,把这两个孩子一起送走。他困居于此无法脱身,可他比谁都更清楚,在这三界之外还有什么,在天的尽头——又有什么。这不是什么终点,只不过是一片藩篱,跨过这片藩篱的通道,便是封神台。
当初众神的法力已经超越了这片天地能够容纳的限度,他们不能再变得更强,一切资源都被强者掠夺占据。天道守恒,因而才会有天劫。然而当神祗的法力已经强到可以超越这片天地,天劫也无法毁灭这样强大的存在,那么——势必有一片更广阔的地方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在那里,所谓的强大或许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最先看透这一秘辛的是西方佛家,而这,才是“跳出三界外”的真正含义。
真正跳的出去的,早就离开了这片已成为他们禁锢的最初级的天地。眼界是由力量所决定的,如今西方那位所谓佛祖,在那些破碎了虚空离开的大能眼中,只是力量尚且不曾达到那个范畴的一个沙弥而已。所以才会有阴谋,所以才会有勾心斗角——当力量的对比达到真正悬殊的程度时,一切的阴谋都毫无意义。之所以要互相算计利用,心机算尽,不过是因为力量不够强大罢了。
在那一片更广阔的天地里,有和他一起诞生的诸位古神,有慈悲温和的西方大能,有那些惊才绝艳的后辈们——那个永远温和有礼的原始,还有竹筒脾气一点就着的通天,还有这昆仑山上诸多的弟子,还有——那个孩子从未真正谋面的师父。
他们都累了太久,也委屈了太久,不该再在这片天地间承受着漫长的折磨和叵测的人心。他们——都是那么好的孩子,什么所谓柱石,不过是那一对不够自信能创造出平衡的兄妹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障罢了。可是谁生来便是亏欠这三界的,便是合该以血肉生命为祭品,饲喂这片毫无仁慈可言的世间众生的么?平衡不过是虚幻的偏执,既然伏羲一定要保证,他也不愿过多干涉。但这个孩子,这个自从降生之日起便未尝受过任何公平对待的孩子,凭什么要为了这三界,为了这虚幻且无意义的平衡,生生耗尽他的生命灵魂?
没了古神的遗泽,这天地就要毁了?众生就要灭了?不过是那些操心太过的同伴们还不舍得放手罢了——他看了这千万年,众生活下去的潜力,远比他们能想象的更为强大。
“是时候放手了,等是时候了,我会把人给你送过去。”在黑暗席卷这片空间的一切的时候,文曲温和的声音在女娲耳畔淡淡响起,一如同他们初生时,那个永远比他们懂得多一点的温柔兄长,“放心,这片天地有我给你们守着,还怕回不来么?”
别急,一定会有那么一天,你也可以存在于那片再没有那些仇恨和罪孽纠缠的澄明天地之中,可以随心所欲,恣意潇洒。你的师父还没有来得及把你宠的无法无天,等那时再开始也不算晚。到时候把那孩子也一起带去,他原本早就可以走了,只是——为了等你,为了能让你不那么孤单。到时候你们可以陪着玉鼎一起住,只一间竹屋也好,门前要有流水。
不必留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