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也像这样下雪。我和几个朋友喝完酒，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走。
在一个十字路口，我被一辆自行车撞翻在地。我坐在地上回头一看，骑车的是个瘦巴巴的小屁孩。我的哥们上前，一把将那小孩从车上揪下来，像扔皮球一样扔了出去。那小孩摔了个屁股墩，却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跑到我面前。
“你没事吧？”他看着我神情严肃地问。
我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点了点头，白衬衫的领口忽然被一旁的哥们一把揪住，哥们扬起一只拳头悬在空中，威胁他跪下向我道歉。
你能想象那个画面吗？我就那么呆坐在一个小孩子的脚边，而那个小孩子高高地仰着他的脑袋，那天夜里也下着雪，我看见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一双手紧紧握着，关节冻得通红。我们就以那样的姿势僵持着，耳旁全是哥们嚷嚷着要揍他的声音。
直到我说，“算了，让他走”。
哥们不解地慢慢松开手，那小孩子便跑去扶起自己的车子。
我回过头看他，纷扬的雪花从他洁净的脸上肆虐而过，他的外套被揪得皱皱的，牛仔裤上糊着雪水一片污泥。可是他的脸那样干净，被寒风刮得通红。他盯着我看了几秒，又将视线移开到远处，他说：“我叫王一博，在三中上学，你要是有什么伤，就来找我，我绝不推卸责任！”
这么小的孩子，在夜里独自面对一群无赖混混的挑衅，说起话来竟然还如此铿然有力。他推着自行车走了，哥们把我扶起来，我的屁股已经冻僵了。

二，
树洞外，雪停了，一抹残月挂在天边，地上、窗边的积雪斑驳闪烁着银色的星点。巷弄里霎时一片清冽。黑衣男子依旧捧着热茶，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随着奇怪的口音上下颤动，他似乎念着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唇边一直带着笑意，兀自说道:
第二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旷了两节课，去了三中。在校门口百无聊赖地等了好一阵，满地都是我扔的烟屁股，孩子们终于放学了。一时间校门口乌泱泱全是穿着校服的小孩子，犹如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铺天盖地而来。我觉得从这种规模的人堆里也找不到那个王一博，就准备掉头走人。
谁知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身一看——不就是那个神情严肃的小孩子。
“说吧，你怎么了。”他耸拉着脸说。
我有些想笑，这孩子总是一副正气凛然的严肃样子。他看我不说话，又开口道：“说吧，你怎么样了，你要多少钱？”我依旧不说话，只是笑着看他。
“你要没事，我先走了。”他见我一直不吭声，有点生气，翻了个白眼掉头就走。我赶忙把他拽住，我说，好吧，好吧，我的屁股冻伤了。
那个严肃的孩子，那个浑身上下正气逼人的孩子，那个满脸坚毅铿然有力的孩子，被我拉着一只胳膊，背对着我，噗嗤一声笑劈了。
那孩子请我吃了顿饭，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真的是个孩子，单纯得几乎透明。单纯到我差点揍了他一顿，他却连我是个坏人都不知道。我们说到那晚的事，王一博说，他那天补完课，天晚路滑，雪刮得大，实在看不清道路，不小心才把我撞了。
他说，当时脑子里整个蒙了，怕把我，撞出什么问题。
我说，那我要是真的被撞出什么问题呢？你不害怕吗？
他说，我害怕，但是我一定会负责的。
我说，那要是撞出一辈子都好不了的问题呢？
他斩钉截铁地说，那我就负责一辈子。
他的眼睛闪亮亮的，像那晚的夜色，像天上的星星。他如此理直气壮地说着，压根察觉不到话里的歧义。我笑着拉过他面前的珍珠奶茶吸了一口，这玩意对我来说太甜了，不过还挺好喝的。
那天我回到学校，和刚刚交往了一个月的女朋友分手。原因是，我要好好学习。女孩子一杯水泼在我的脸上，说他娘的当表子还要立牌坊。杯子碎了一地，我弯下腰去捡，那破碎的玻璃上晶莹的水滴，像极了王一博那双干净得透明的眼睛。一个分神，残碎的玻璃划过右手虎口，血霎时喷涌着顺着玻璃尖锐的棱角混入残存的水中，溶解成一片粘稠又浑浊的液体。
我失眠了。我整整失眠了一个月，然后到了我的生日。
这时的天已没有那么冷，雪也开始慢慢融化。我很久没喝酒了，很久没抽烟，也很久没交女朋友。现在的我，好像踩死一只蚂蚁都会自惭形秽。这种改变太突然了，没有烟，没有酒，没有女朋友，突然让我回归到刚来这里时那种孤立无援的日子，可是我却一点都不孤独。我想我是长大了。十七岁的生日来了，我的确是长大了。

三，
阑珊的灯火照着黑衣男子的脸，他用奇怪却流畅的口音地说着中文，他的脸上一直带着笑意。按照他的说法，他今年应当是二十岁。可是他的神情举止却有种超脱年纪的成熟。他只说和那个小孩的往事，一件件一幕幕，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连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第三次见面，在暑假。很久没有去三中，我刻意不去见他，他也从来没有要刻意见到我。我总是不自觉地想到那个小孩子，想到他很瘦小的样子，白得发亮的脸和闪光的眼睛，以及永远不变的严肃的表情；我想到他的双肩书包，他的脚踏车，他的校服，还有他处于变声期的有些低沉而沙哑的嗓音。
那一次我在街上闲逛，忽然看见我再熟悉不过的那辆脚踏车，歪歪斜斜地倒在路边，我熟悉的书包和校服就扔在脚踏车的旁边。顺着车子的方向，是一条像你这里一样的小巷。这样的脚踏车，这样的书包和校服，几乎每个三中的孩子都有，也不一定是谁的。可是我就是莫名其妙慌得厉害。我立刻向巷子里跑去，看见那里一片混乱。几个奇装异服的人围在一起，一边高声辱骂一边拳打脚踢。我疯了一样冲过去，用力拨开那些人，我看见他了，真的是他，王一博。他蜷缩在地上，头发凌乱地遮住脸，白t恤上全是黑乎乎的脚印。那些畜生！我回过头，一一扫过那些狰狞可怖的面孔，那些欺负他的人中，有些甚至是我昔日称兄道弟的“朋友”。
那一天我又打架了，在那个简陋的巷子里，我一个人和七八个人打架。我的拳头一拳拳陷入别人的肉里，击打在别人的骨骼上，别人的拳头也一拳拳陷入我的肉里，击打在我的骨骼上。视线渐渐模糊，不知不觉眼前的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淡红色的雾，我停不下来，恨不得一拳打死一个算了。以前打过那么多次架，但只有那次是真的发了狠的，似乎放出了一头被困了很久的野兽。后来天地开始旋转，每揍趴下一个，我都得意地笑。直到力气用尽，跌坐在地上。我已经完全看不清了，但能感觉有人一步步向我走来，于是又握紧了拳头。

后来，那些人又来找我一次。他们没有动手，可是说得很难听。那些人说，他们见过他为了我疯子一般不要命的样子，我们之间一定是有什么不堪的关系。他们说他变态，说他恶心，说要把我们的“丑事”宣扬出去，让他没法做人。那些刺耳的笑声彻底将我激怒了，我终于也挥起了我的拳头。那个笑得最大声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我打倒在地。我红着眼狠狠地扫视那几个肮脏的喽啰，压低嗓子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你们怎么说我，无所谓。你们真想报仇，我跟你们道歉，以后我永远都消失。但是你们记住，不准再去骚扰他！要是敢在外面造谣他半个字，我这条命搭进去不要，也绝对会随时要了你的命。”那些人不过是些外强中干的混混，想是被我突然的爆发震住了，站起来骂骂咧咧地走了。他们走后，我靠着墙瘫坐下来，被自己的阴沉吓到了。可是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呢？我首先想到他，我们不能再接近了。而且，打架实在太可怕了，一定不能让他再打架了。一定要跟他说，不要再和坏人打交道，要做个好人。
我和他告别的那天，我们约好彼此努力，一年后再见。
他说，我长大了。
我好想和他说：我一直在长大，一直在靠近他，可是现在没有办法再靠近了。我必须留下一段距离，来保护他，也保护我自己。能不能只留下1厘米呢？留下1厘米就好吧。没办法再亲密了，但是距离太长的话，我真的舍不得。
为了履行和混混们的约定，我转学了。可是和他一年后再见的约定，我却要失约了。
白衣少年说到这里，低着头默默地啜泣了，“其实，一直以来，他都不止是哥哥而已呀，对我来说，怎么他就是个特别的存在。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心里总有些东西堵着，无法回避，又不敢向前。我时常想，他会不会傻傻地去赴那个一年之约，他见不到我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像我一样难过。可是我只有这一个办法啊，来保护我，也保护他。”
白衣少年离开了。
在走出树洞前，他用低沉的声音又喃喃自语着：“明天，我要去韩国了，学舞蹈。”随后又叹道，“再见吧……再见了……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吧。”

发完收工。
这文码了有段时间惹，今天想起来发是因为迪迪官方数据已经181了，再不发迪迪又长高的话，这文真的不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