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暮色苍茫，已近黄昏时分，星恨这一路施展轻功，目不交睫，苍白的脸上已透出深深的倦色，但他不给自己一丝喘息的机会。
极度绷紧的神经，发胀的头脑，阵阵锥心的疼痛不断侵袭着星恨疲惫劳累的身心，可他却一脸倔强，顽固地顶着扑面横扫而来的冷峭寒风，用尽全力狂奔。他多么希望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抛开所有的恩恩怨怨，直至海角天涯，谁也休想追上他，谁也不能再逼他做任何事！
星恨忽然猛地停住，站稳，高高昂起头，蓦然发出一声悲怨的长啸，痛快地宣泄积郁在心中十几年的压抑和愤懑。他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杀人，他忽然想不起来，自己活着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一股心慌气短涌上来，星恨顿觉头昏眼花，脚步虚浮，精瘦的身子在砭人肌骨的狂风中宛如摇摇欲坠的纸人。星恨用手托住正冒着冷汗，冰冰凉的额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的恶心。
“…恨……星恨！星恨！”
是有人在叫他。
星恨勉强睁眼，费力地想看清扶住自己的那个人，那张靠得很近的忧心忡忡的脸庞。
“流…缨……？”意识模糊之中，星恨隐约记得自己仿佛喊出了这个名字，而后他眼前突然一黑，昏死过去。
星恨从来没有一觉睡得这么不安稳，这么辛苦，朦朦胧胧中，他觉得有无数人影在自己面前摇晃漂浮。不知为什么，他们明明近在咫尺，星恨就是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他不甘心地向前走了几步，却忽然发现，这些人的眉毛、鼻子、嘴巴好像都纠结在一起，拧成一个疙瘩，又难看又可怖，星恨强自镇定心神，饶是他胆大心细，也不觉触目心惊。倏忽之间，那些纠结缠绕在一块儿的眉毛、鼻子、嘴巴又一下子分开，变成一张张眼珠子凸出、面含怨恨的厉鬼般的脸，星恨认得那些脸！影子刀冯易、快剑洪泰、勾玉剑屈贤、疾风飞雨谢英华…………他们都是他的剑下亡魂，他们都含恨而终！
星恨目光不安地游移着，他看到这些人浑身是血，神色诡异地咧嘴轻笑，突然，他们狂吼一声，朝他大哭大笑着扑过来，哭声、笑声凄厉如猿啼，星恨的耳膜霎时滚过一阵尖啸。他冷不丁地倒退一步，惶恐地目视他们似喜似悲的扭曲脸孔，凸起眼睛射出的噬人凶光，和那血红惊心，越张越大的血盆大口，星恨紧张得屏住呼吸，不知无措！
奇怪的是，那些人跑着，跑着居然渐渐开始聚拢、收缩成一团，星恨瞳孔蓦地张大，那是什么？金黄色闪闪发亮的皮毛、滚圆如铜铃般慑人心魄的眼球、那能迈动出轻捷步伐的迅猛而轻盈的体态，星恨刹那间几乎窒息——是那头豹子！那头被星恨一刀致命的凶鸷的猎豹！
星恨的双脚像被钉子给钉住似的，连同整个人都僵硬得无法动弹，但见那豹子张着坚硬的利爪，夹着一声毛骨悚然的嗥叫，急如星火般蹿过来，力道何其猛烈！这股突如其来的大力将星恨猛然扑倒在地，豹子凶恶地用爪牙定住星恨的臂膀、身体，尖锐的爪子狠狠扎进皮肤，一双宛如绿宝石散发着荧荧幽光的眼珠瞬时贴近星恨冰冷的面颊。
钻心的剧痛惊醒了因陷入恐慌而呆愣的星恨，他顿时失声高呼：“不————！”紧接着，星恨鼓足了劲意图挣脱这大山一样牢牢压下来的恶兽，可他的力量在这凶狠的猛兽面前竟变得那么微不足道，星恨惊慌地挣扎、痛苦地呻吟，却始终无济于事。
豹子冷冷地俯视星恨，那瞪着星恨的眼睛中含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意味，咧开的嘴角也似是在嘲笑他一般，仿佛在说“你逃不过的，你逃不过的。”星恨被这样挑衅的眼光激怒，但任凭他用尽一切力气，想尽一切方法，他依然逃脱不了豹子强大的禁锢之力。星恨的心像被浇了一盆凉水，逐渐平息，逐渐冰冷，他开始放弃抵抗，心灰意冷地看着眼前目露贪婪之色的猎豹那迷惑人的眼珠。
“我终究还是逃不过吗？”星恨茫然地问自己。
此时，一个声音虚弱地响起“星儿，你甘愿认输吗？这不像你。”是于叔……
豹子红红白白的唇齿间喷出一股腥臭的热气，喷吐在星恨僵冷呆滞的脸上，它压低了身子，目光异样尖刻，星恨听到它启齿说话，“你的命是我的，无论我要你做什么，你都必须服从，绝不能对我说一个‘不’字！” 恍然间，豹子的脸突然换成了仇雠的脸，阴森的面具，五官狰狞，犹如磨刀般干哑刺耳的声音使星恨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于叔的声音在脑海中回旋：“星儿，别让谎言蒙蔽自己的心，你仔细看看，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苏樱娇懒低沉的声音拂过耳边：“你就像是一个不会说话、没有生命的木偶，终生只受他人操控，既不会流泪，也不会伤心。”
星恨登时抗声争辩道：“胡说！胡说！我不是、我不是！”
仇雠放声狂笑：“不！你是！你是我铲除异己的得力帮手，是我一统大业的优秀棋子！哈哈哈哈！”
星恨心头火起，漆黑的眼底闪过一道异常明亮滚烫的光芒，再次高声叫道：“不————！”
许是星恨的怒不可遏震慑到了仇雠，他立时化作一团灰茫茫的烟气消失了。
星恨心力交瘁，冷汗直流，只能无力地躺着，急促地喘气。
“星恨，为什么你是杀手呢？为什么你不能是普通人？”华紫音忧郁的叹息在星恨空落落的心房如雾一样缓缓散开，星恨的眼角忽然湿润，他的喉咙也哽咽住，发不出声音来。
“星恨，我一直都想和你交个朋友，你觉得如何？”江瑕爽朗地问道。
于叔循循善诱：“星儿，其实你并不想杀人，对吗？”
苏樱疑惑地：“我只是在想，你看起来不怎么像个杀手。”
江瑕笑声明快：“大哥！让我喊你一声‘大哥’吧！”
华紫音温柔低语：“星恨，我想留在你的身边。”
星恨感动、感激地伸出手去，他们的声音仿佛是穿越黑暗的曙光，带他远离地狱，远离孤独。
朦胧宁静的光，照得星恨心头暖融融的，可是突然，一只染血的利爪猛地攥住了星恨竭力向上伸去的手，手腕被抓碎，鲜血像喷涌而出的泉水，淅淅沥沥掉下落下，洒了星恨一脸，同时，不知是豹子还是仇雠沙哑深沉的嗓音森森然响起“你妄想！”
星恨大叫一声，彻底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晨曦的红光照射进山洞，也照亮了星恨苍白的脸颊，使星恨看来有了一丝健康的血色，他吃力地睁了眼，出现的是流缨惊惧慌张的面容。
星恨不无疑惑地看着他，可流缨仍一脸的惶然，闷闷地不吱声，星恨忍不住道：“怎么了？”
流缨一把抓起星恨的手臂，声音哆嗦，道：“星恨，你醒了？”
星恨眉峰蹙起来，不解地盯着流缨，当头脑彻底清醒之后，他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星恨一下子紧张地坐起身，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上竟到处沾满了殷红的血迹，不止衣服，他的手上也有，更让他惊愕的是，他的配剑，那把遗留在江瑕家中的剑，竟也好端端地躺在这里，剑身同样染满了血。
流缨仓皇说道：“我听见有人的脚步声就醒了，谁知却是看见你提着剑从外头进来，一身的血。我叫你，你什么都听不到似的，我走到你面前，你也压根看不见我一样，接着就突然倒下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都快被你骇死了！”
星恨闻言顿时惊呆了，失去了对一切的反应能力。他感到彻骨的惊恐，因为他一点记忆也没有！星恨呆若木鸡地看着流缨，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流缨焦心地扳住星恨的肩膀道：“星恨！星恨！告诉我，你是怎么啦？”
一件用布头包住的东西忽然从星恨的怀里滚落下来，星恨这才恢复少许知觉，他想伸手去拿，被流缨抢先一步揭开了布头，一座光彩夺目、雕刻精致的观音像刹那间吸住了二人错愕的目光。
流缨惊呼道：“琥珀观音！”
这一声犹如一个闷雷，在星恨耳边轰地炸响，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谁能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一种不详的预感腾地冒上来，星恨简直不能自抑地叫道：“莫非我去了江家！”
流缨显然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否决道：“不，星恨，你先冷静一点！你不可能无缘无故去那里。”
星恨头昏脑涨，这种情况他再也难以保持冷静，他衣服上染了这么多的血，他根本是杀了人了！这血，说不定是苏樱的，是江瑕的，还有、还有和他们在一起的华紫音！他想起来了，昨夜他见到了仇雠，一定是仇雠告诉了他真相，所以他一时冲动，是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果然放不下，他是多么虚伪，多么虚伪！
星恨痛苦地大喊：“不————！”
流缨皱着眉道：“星恨，你别这样！冷静些，这不是我认识的你！”
星恨大叫道：“够了！我不想听！为什么你们总是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流缨又气又急，道：“理所当然？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是怎样的人我不清楚吗？”
星恨立刻想起了华紫音的话，自嘲地失笑出声道：“为什么你们说的都一样可笑？我明明就是这样的人，杀了人，也不会感到一点痛，一点愧疚。”
这话自然深深地刺痛了流缨，流缨满脑门冒火，叱道：“你撒谎！你这个懦夫，懦夫！”他毫不留情地一拳打过去，星恨被打得跌在地上，却仍是止不住地笑，流缨又揪住了星恨的衣领，怒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这是你吗？是你吗？我认识的星恨，那个让人可气可恨的星恨，像个木头人一样事事不关己、打死也不会关心的星恨，总是冷着张脸看人、态度差劲的星恨，但是、但是却比任何人都值得依靠、值得信赖的星恨………”流缨的眼睛通红，嗓子突然哽咽住，他痛心地瞪着神色凌乱的星恨，低声嘶哑着道，“他比谁都坚强，比谁都清醒。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在事情不明不白之前你就倒下了，倒得比谁都快，这是你吗！”

星恨的眼角也泛出了泪光，流缨说的对，他本来凡事都可以冷漠处之，不闻不问，因为他时刻提醒着自己，他活着是为了报仇，在报仇之前他绝不能被任何情感任何人所击倒，报仇就仿佛成了他的信仰。但是有一天，星恨忽然发觉自己变了，在潜移默化之中，他居然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对仇雠言听计从的乖孩子，他开始有了反抗的情绪，开始知道什么是“选择”，尽管他还在不断杀人，但星恨渐渐有了属于自我的意识，他开始疑惑，为什么要替仇雠杀人，他开始疑惑，为什么仇雠要培养他们，他开始疑惑，他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这是一种微妙的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带来的是更为痛苦的成长，星恨有些承受不住，他感受到了来自世俗以及自己内心的压力，但是仇雠这座大山太高、太沉，光靠星恨一个人难以承受，他喘不过气，只是更觉压抑而已。现在，他终于被这座大山压垮，彻底得压垮。
星恨目光涣散，平静地叹息道：“流缨，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流缨气急，道：“我究竟不知道什么？”
星恨无言以对，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他才缓缓说道：“他们是我的仇人。江瑕他，是我的仇人。”
流缨的眼睛倏地睁大，而后飞快地游移目光，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他又忽然拧紧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星恨，这是义父告诉你的？”
星恨顿了半响，道：“是。”
流缨问道：“那义父，他是怎么说的？”
星恨心中一凛，他刚才惊惶失措之下，只想到了昨夜的会面，会面之后的事，他的确记不清了。
见星恨神色有异，流缨追问一句：“义父都告诉你真相了？”
星恨扬了扬眉梢，静静道：“没有。”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产生了本不该有的想法，流缨思量一番，道：“只要我们去江家一次，自然就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星恨眼睑微垂，淡淡道：“去了，就能安心吗？”
流缨脸上一抽搐，道：“你又要退缩吗？”
星恨抬眼迎住了流缨不满的目光，道：“知道了真相，我们和义父之间必生踟蹰。”
流缨挑起眉，愤然道：“那么，你就能容忍一个谎言，容忍一辈子？”
星恨愕然。“星儿，别让谎言蒙蔽自己的心……”梦中于叔的话音想起，星恨顿觉内心有份力量在鼓舞着他，去看清真相，看清身边的人，他决定不再犹豫，道：“好。”
流缨展颜笑了，这是宽心的笑，也是安慰的笑，他将琥珀观音收好，道：“那等你换了衣服，我们就动身，你总不能穿成这样去吧。”
“不必了！”
冷冷的一声叱喝，使二人都吃了一惊，他们闻声看去，温暖的晨光照耀在来者的身上，脸上，溢出刺目的红色，血一样的红。
流缨忍不住道：“华紫音？”星恨愣住了。
就好像流缨在宜昌大街上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华紫音站在阳光的绵延之中，那泛起的柔和光晕令流缨永生难忘，可现在，华紫音脸色惨白得可怕，还能看出清晰的泪痕，那双清莹的大眼睛此刻透出一股冷漠、痛恨的锋利的光，长久地停顿在星恨冷隽的面颊上，整个人都在颤抖。
流缨想象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他小心翼翼地窥一眼星恨，却忽然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因为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看到星恨，无声流泪。

第九章更新完毕，继续加油~~~~

流缨已为华紫音的一番话而心烦意乱，如今孤苍雁一干人等的出现，更是置他和星恨的处境于不利之地，他的表情就越发苦闷了。
身材矮小的黑蜘蛛在众人之中显得很孤立，他紧皱浓眉，使他那张本就愁容惨淡的脸看上去愈加苦恼，他注视星恨，欲言又止。
近来名声大噪的夫妇侠客金银双剑之中的金剑哮峰也在，他圆睁虎目，以黑蜘蛛朋友身份自居的口吻忿忿不平地说道：“黑兄的千金惨遭恶人暗算，至今生死悬于一线。我们今日定要拿下那凶徒，替黑小姐，也是替无故亡命的四十七位同道好友讨回一个公道！”
他极其厌恶地瞪着星恨，星恨冷笑一声，心里却陡地一怔，黑惜凤竟也受了伤？
情势急转之下，华紫音忽然意外地挡在他们之间，星恨不觉一愣。
孤苍雁稳稳地看定华紫音，佯装不解道：“华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众人也都跟着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华紫音进退两难，道：“我……”
星恨内心烦躁，冷冷道：“你让开！”既然如此憎恶他，就别再多管闲事！
谁知华紫音毫不犹豫道：“不！我不让。”
星恨再次愣住，他们明明都对彼此深感失望，甚至是愤恨、怨怼，可星恨不知怎的，对华紫音出人意料的举动，意志上竟产生了激烈的动摇，他忽然觉得，华紫音还是会相信他的。
众人起先顿感莫名，可渐渐看出华紫音是认真的，面面相窥，皆是一番质疑惊讶之态。
哮峰率先斥道：“华紫音，你竟敢庇护仇皇殿的走狗！？”
华紫音难以辨解，训斥与羞辱马上铺天盖地地砸过来。
“堂堂‘水影仙子’，竟是非不分了！”
“哼，到底是个女人，心慈手软！”
“你莫非鬼迷了心窍！莫非、莫非是他们使的妖术？”
星恨默默地听着，看着，静如寒潭的眼底映出一张张丑陋丑恶的脸孔，他在心底冷笑起来，这就是所谓的武林正派？
流缨按耐不住发作道：“一群无耻之徒，围攻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华紫音本背对他们二人静立着，此刻忽然大声截道：“不要说！不要说……”
但她的劝阻显然没能压制住群豪被流缨这一骂的羞耻和愤怒，一个个面红耳赤，又仗着人多势众，不甘示弱地大吵大嚷起来。
孤苍雁面无表情地叹口气，抬手制止道：“大家少安毋躁。”
黑蜘蛛发话了，语重心长地说道：“华姑娘，这浑水太脏、太乱，你…不适合趟，早日脱身，对谁都好。”
星恨闻言怅然，却见华紫音摇摇头后回过身看着自己，那种深切复杂的目光星恨不止一次从华紫音的眼睛中捕捉到过，但他强迫自己冰冷地回视。只听得华紫音轻轻叹息，又转身面向议论纷纷的众人，道：“身为武林正道，除恶诛魔之事应人人为之，但何为正，何为邪，紫音得麻癫大师傅指点一二，至今却仍心感茫然，不知正邪何分。有人告诉我，是非难分，善恶难明，紫音一知半解。但紫音只想救自己在意之人，想帮助他，想感化他。所以……黑庄主的好意，请恕紫音只能心领，不能答应。”
星恨不能自已地睁大了双眼，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一派胡言！”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更为强烈的不满。
哮峰怒形于色，叱道：“全是荒谬之论！华紫音，你深陷泥潭不自知，反而无法自拔越陷越深，说出一堆可笑荒唐的话来，你辜负‘不倒和尚’一番栽培暂且不谈，更为你自己、为你的族人蒙羞！”
“还废话什么，把这三人都拿下！”
众人气势汹汹，蠢蠢欲动，但究竟有孤苍雁这位新任盟主在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有失了身份。
孤苍雁稳当当地屹立在他们跟前，嘴角挂着一丝不明不楚的笑意，道：“华姑娘，话能说却不能乱说，说了更是覆水难收，收不回去了。你，可考虑妥当？这不仅关乎你一生清誉，也关乎你师门、同族的名誉。”
星恨心头翻腾着一片混乱，却仍是忍不住脱口道：“华紫音，你我相交甚浅，互不相欠，你要做蠢事可以，不要累了别人！”
孤苍雁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睛看着星恨，喟然道：“你的好意，人家未必领情。”
华紫音苦涩地笑笑：“多谢孤大侠不吝相劝，紫音心意不改，有负您和黑庄主的期望，请接受紫音的歉意。”说罢施了一礼。
黑蜘蛛听了华紫音不能不说是固执的言论，凝注着她的目光隐约透露出了一种惋惜的欣赏之意。
星恨高高扬起了眉，他没有理由让华紫音为他牺牲，也不值得，正要开口拒绝，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趁还留有余地，利用紫音作为人质脱身，快!”
星恨心中一动，是江瑕！
“别犹豫，孤苍雁顾及颜面，再者黑蜘蛛在场，他不会让人对紫音不利，先退到十里开外的桃花谷，我在那里等你们！”
这时华紫音回身，静默的视线正好撞上处于迟疑状态中的星恨，她显然也听见了。
星恨拧着黑眉对她微微摇了摇头，可华紫音却视而不见似地朝他走去，忽然膝下一软就要摔倒。
孤苍雁预料到事态不好，当即掠过去，星恨不得已只好出手如电拉住了华紫音，顺手扣住她的腕脉，他什么都不用说，只因所有人都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孤苍雁终于变色道：“华姑娘，你可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华紫音道：“是悲是喜，都由紫音独自承受。”她居然平静得出奇。
“华紫音自作自受，咎由自取，盟主，你万万不可放了他们！”
“不错，三人理应通通拿下！”
“孤盟主，请你…………”


华紫音忧伤地看着面色铁青的星恨，她握着被攥得发疼的手腕，怔怔地发呆。
星恨不再看她一眼，道：“流缨，我们走。”
流缨朝华紫音深深抱了一拳，跟着星恨飞快的脚步离去。
华紫音脸色木然，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她明明已付出了真心，但是却什么也收不回，她明明一心一意要帮助别人，却发现根本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她困惑了。到底怎样才是对的呢？
恍惚间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华紫音闻声看去，是一张熟悉而略带感伤的脸。
华紫音嘴唇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萧索的冬日的冷风吹过，寒意很浓，仿佛把什么都给冻住了。
星恨忽然停下步伐，把紧随身后的流缨吓了一跳，他静静地看着露出疑惑之色的流缨道：“你先回去，我有件事想要办。”
流缨惊讶道：“你想做什么？”
星恨低垂眼睑，默然半响，道：“我要去找寻我的身世。”
流缨道：“身世？去哪找？知道你身世的，不是只有义父吗？”
星恨沉吟着道：“或许不仅仅是义父，我想赌一把。”
流缨苦笑道：“从来都不肯向命运服输的星恨少主，居然也想赌一把。”
星恨认真地注视流缨，格外凝重，道：“是，我想赌一次。”他的身世实在有很多未解的谜团，仇雠非同寻常的举动更使得他的身世不同一般，若亲口质问仇雠，委实不妥。
流缨想了想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星恨道：“不，你回去。”
流缨笑道：“华紫音不能，我却可以，因为我和你一样。”
星恨动容道：“不！流缨，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流缨薄怒道：“你又想说你有仇家，而我没有？星恨，单独行动是极其危险的，你可能随时受到监视，也可能随时丧……”
星恨断然截道：“我不会死的！”
流缨道：“现在不是你使性子的时候，你不觉得自琥珀观音开始，很多事都变了吗？不，也许是更早的时候，一切都已变了。”
星恨抿着唇不说话，流缨又道：“义父…我们在仇雠眼中只是棋子而已，只是他虚张声势的工具，你觉得神掌元明的武功会不如我们？你觉得他暗中还网罗了多少元明那样的人？最近不断发生武林人士失踪的事件，江湖中人把矛头自然而然对准了我们。但事实是，你，我，沈愁，和沉渊并不知情。你又怎么看待这件事？”流缨长长吁了一口气，见星恨没有接话的意思，继续说道；“仇雠一个月有二十多天是闭关修炼，那么如此庞大的计划，单凭他一人能够做到么？岩虎和石豹平日亦是不见踪影，我甚至一直怀疑他们的脸是易容过的。仇雠的真面目我们岂非也从未见到过？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前来传授武功的师傅，哪一个不是带着青铜面具？且前前后后不下三十人，教完我们之后就再也不曾出现过，你认为他们又会是些什么人呢！”说到此处，流缨已激动得语声发抖，这一连串的推想怀疑，越听越叫人心惊胆战。星恨何尝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怀疑，因为这不是他们能够踏足的领域，这些疑团暗藏的险恶奸诈，他们根本难以想象经受。
星恨终于忍不住出声，他竭力克制内心的不安，道：“流缨，你既知情况已变，就更不该去想，只要做好仇皇殿的少主，你就不会有事。”
流缨惨笑道：“做好仇皇殿的少主？哈哈哈，做好仇皇殿的少主？哈哈哈哈哈！”
一种悲哀涌上心头，星恨打断流缨狂乱的笑声，道：“流缨！你若还想活下去，就记着我的话！”
流缨止住笑，满目讥诮，道：“想要活下去吗？我当然想活下去了！星恨，你也要活下去。”
星恨敛容道：“我当然会活下去的，我一定会活下去的。”他缓和着口气道：“流缨，你先把琥珀观音带回去吧。仇雠、义父他一定在等着了。”
流缨面无表情，道：“他当然在等着了，他等得太久了。”
星恨缓缓道：“若义父问起我的去向，你就告诉他，我去找王麻了。”星恨寒星般的眼眸中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这就是他的赌注，就和儿时他从悬崖上跌下去一样。
流缨一怔，而后顿时明白了星恨的真意，他一拍星恨的肩膀，笑容清朗道：“好，你说的话，我都记着了。”
两双年轻闪亮的眼睛充满默契地对视着，星恨忽然想道，华紫音说得对，一个人总会找到他最信任的人，而流缨，就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第十章更新完毕
这章写得好痛苦哦，其实早在7月初就写了一半多，但是后来又觉得不好，就一直改一直改，改了三四遍还是不满意，依然用了第一次写的TT，主要是接下来要写什么线路给搅混了。苦呀，当初还觉得暑假把这篇搞定，看来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叹= =

是纠结呀，我写得也纠结。描写一个人的心理反复变化对我而言难度比较大。而且最关键的问题时，写着写着，很多游戏里的漏洞就暴露了出来，我还得想办法怎么去自圆其说。
俺会继续努力的，阿絮也是哦XD

第十一章
月黑风高，几只夜鸦突然从枝头惊起，呼啦拉扑扇着翅膀，嘴里发出几声诡秘的鸣叫，又突然消失在静默的黑暗中。
漆黑的旷野之上，只有星恨疾步奔走的身影隐隐晃动，仿佛一匹孤寂的野狼，在寻觅追逐着什么。
传言王麻在四海城郊有一间小屋，以便于平日在四海与宜昌之间忙活他的交易。每一笔交易的报酬无疑都很丰厚，所以王麻在很多人心中，是一个应该很有钱的人，有钱的人自然都很会享受生活，可是绝不会有人料到，凭着一张“快嘴”横行江湖的王麻子，居然住在就连乞丐都不屑一顾的破屋子里，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的已经发霉发臭，残羹剩饭随意丢在地上，汤汁流了一地，这屋子几乎已成了一个垃圾堆。王麻却压根什么也瞧不见似的，歪躺在他乱糟糟的床榻上，翘起二郎腿，眯缝着他独有的滑溜的小眼睛，像品尝美酒那样，有滋有味地呷着茶壶里凉得跟冰水似的茶，嘴里哼着小曲儿，一脸的舒适惬意。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屋内的烛光如垂暮者颤悠悠地摇晃了一番，直到来人将门合上才算止住。
王麻微微睁眼，他看到的，是一张年轻却成熟、雕像般凝重的脸，王麻嘴角动了动，有些不明所以，甚至说是错愕，但他很快又挂起一丝笑意，因为无论是谁，无论何时要来找他的，都只有一个目的罢了。
星恨已远远看见了王麻的屋子，从那薄薄窗纸透出的昏黄灯光，似乎正在遥遥向他招手，星恨的心跳一下子变得飞快。
王麻，如果他当真名符其实，那么他将会给出怎样的解答？星恨不由得放慢匆匆的脚步，他想到十五年的栽培之情，哪怕是处心积虑，仇雠总算是给了他一条活路。一旦真相揭穿之时，他和仇雠之间会变成怎样，星恨真得无法想象，因为他总觉得仇雠的隐瞒，对他而言将是一种可怕的打击。
星恨心潮难息，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脚慢慢走着，忽然，仿佛是与生俱来对危险的感知能力，星恨的身体本能地向左一偏，几乎就在同一刻，一道尖锐的暗器破空声猛地从他旁侧划过，星恨立马转身加以防备，却闻一声凄厉的哀嚎骤然打破了夜的寂静，那是来自王麻小屋的方向！星恨飞快地扫了一眼黢黑的旷野后，马上朝王麻的屋子奔去，他只希望自己没有太迟。
冷风随着门的大开轰然涌进这间肮脏不堪的陋室，屋内烛光肆意摇摆，犹如金蛇狂舞，也正如王麻扭曲的蜡黄的脸，他仰面倒地，喉间插着一支利箭，一双本来很小的眼睛此刻瞪得快要掉出来似的。也许是星恨太过在意眼前的景象，万分震惊之下竟显得有些迟钝，当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缓缓架向他的脖子时，他就连闪避的意识都没有。
冷澈的剑光映照出星恨苍白的侧脸，他沉着心，慢慢回过头，眉眼间却跳动出一丝惊愕，这屋内先行一步来到的不速之客，竟是数月前点苍派的漏网之鱼，传言谢英华最喜爱的弟子“惊鸿剑”罗俊。
罗俊显然也很惊讶，但他只是微乎其微地皱了下眉，道：“没想到是你，仇皇殿的少主。”
星恨在心底叹了口气，道：“我也没想到你会在此现身。”
罗俊盯着星恨寒星一样闪亮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收剑回鞘。
星恨意外地扬扬眉梢，听得罗俊沉声道：“先师与众师兄妹为仇皇殿所害，我与你仇深似海，但今日我并非为报仇而来，更何况，你不是杀王麻子的凶手。”
星恨对罗俊的表态略感吃惊，试探道：“你焉知不是我？”
罗俊闭眼默想半刻，道：“以上回与你交手的情形来看，你并不是那么容易被人偷袭。至于，你为何在王麻子中暗器之后立即出现。”他顿一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我想你是前来买消息，却有人故意杀之灭口。”
星恨微一变色，似是想起些什么，一掠掠至屋外，然后整个人伏在地上，右耳紧贴地面，罗俊知道这是在判断凶手是否在附近逗留，他只是淡淡瞥了星恨一眼，在屋内默默静立着。
风声犹如野兽咆哮，连地面都似在颤动，星恨让自己沉静下心，伏身听了很久。那人应一击即中，便已离开，此人轻功巧妙，远甚于他，不知会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不论如何，王麻到底已经死了，星恨的赌注也已输了一半，他抬起身，仰望漆黑得仿佛要把人吸进去的深夜，忍不住又低低叹息一声。
当星恨再次走进屋，罗俊正出神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王麻，那样子像是在等待王麻奇迹般醒过来，星恨不觉感慨道：“就算是千金万金，亦是买不到任何消息了。”
罗俊淡淡道：“今日买不到，并不代表永远不得知晓。”他的眼中忽地射出一道冷厉的光，使他看上去倦怠疲惫的面容顿时焕发出英气逼人的神采，“我相信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
星恨闻言，直直地看着王麻枯瘦如柴骨的脸，究竟有多少鲜为人知的秘密跟随着他去了另一个世界？星恨把视线移到插在王麻咽喉的利箭上，杀人灭口，这的确很像仇雠会做的事，可这样一来只会让自己更加疑心，仇雠会做出如此失利的决策？还是，从无知觉地夺走琥珀观音开始，仇雠已视他为一个弃子？星恨不禁越发迷惑于仇雠的意图了。
忽然，星恨发觉王麻暴露在外的皮肤变得有些奇怪，看上去竟十分干硬，他从凌乱的桌上拿起一个茶杯，让它随意跌落在王麻身上，只听得“啵”的一声，发出了好似敲击木鱼一般的声响。


罗俊目光闪动道：“这是？”
星恨一怔，道：“僵尸散？”
罗俊轩眉道：“僵尸散？那么王麻子岂非好几个时辰之前便已被下毒？”
只是转瞬之间，事态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星恨和罗俊虽都是临危不乱的人，这时也禁不住大吃一惊。
星恨抬眼看着罗俊，道：“看来即使没有这发暗器，王麻子也活不过今晚。”
罗俊眉尖微耸，喃喃道：“莫非我的行踪遭人发现？”
星恨想了想，问道：“如今除却仇皇殿，是否还有其他人在找你？”
罗俊思索一番，摇一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出。”
星恨道：“仇皇殿要杀人，决不会如此费力。”
罗俊深沉的眼睛中露出一丝讥讽，道：“可仇皇殿不留痕迹的行事作风，委实好得令人惊叹。”
固然事实正如罗俊所说，但星恨并不认为下毒的会是仇皇殿，他知道仇皇殿杀人，向来都是干净利落，所用的毒，也一定是又狠、又快的那种，僵尸散的毒性散发得太慢，他们绝对不会使用这样的毒，虽然隐秘，却非常冒险。
两个人不动声色地对视，双方的目光都锋利得想要看穿对方似的，异样的气氛让屋内的情景变得十分诡异。
星恨突然转身离开，罗俊出声道：“无论事实如何，你不想查明真相么？”
星恨默然驻足，道：“我想要的真相已不在此处。”
罗俊沉声道：“王麻对你我而言，或许只是一个买卖，一笔交易，但对整个江湖而言，他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星恨侧过脸，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罗俊道：“若你肯与我合作，我可以助你找寻你想要的真相。”
星恨回身冷冷地看着罗俊，道：“莫忘了，仇皇殿要杀你，而我，是仇皇殿的少主，更是你的仇人。”
罗俊神情凝素，道：“所以这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交易，我的性命交换你的真相，你并不吃亏。”
这个理由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好理由，但罗俊的表情并不像在开玩笑，他说话时的口吻和态度极其认真，认真得竟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步。
星恨注视起罗俊疲倦而凝重的脸颊，陷入深思。在仇皇殿紧密的日夜追捕下仍能镇定如斯地来找王麻，星恨不得不承认罗俊的确很了不起，而且他对王麻的执著，也透露出一丝神秘。兴许从他那里，真的可以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呢？
星恨心里有了主意，话锋逼近道：“你那么有自信，认为我一旦得到所需的东西，就不会杀你么？与仇皇殿的人谈交易，你的口气未免太大了。”
罗俊轻轻笑了笑，道：“我的命若不值这个价，仇皇殿也不必紧紧盯住一个没落门派的后人不放了。”他的眼神黯淡，连这个笑容是自嘲还是鄙夷，星恨都难以分辨，他看到罗俊若无其事的轻笑，只觉得这个笑容很苦涩，很凄凉，让他忍不住为自己曾经的作为感到一种深深的歉疚。
罗俊凝注着星恨渐渐褪去锋芒的眼睛，道：“我信你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这回轮到星恨苦笑，仇皇殿他暂时不能回去，沈愁的病由流缨照看，那二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王麻如今被灭口，收集全五至宝的仇雠，此刻也应该开始行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