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镇，潺潺流水傍着黛瓦白墙，青石小巷间，温润空气中还漂浮着红豆粥的缠绵香味。
这座江南小镇尽头，一间荒废的老房子里，一个沉重的木箱，“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阳光透过破败的瓦缝撒进来。
　　随着木箱掉落，满室尘埃骤然起舞。
　　木箱很旧了，锁也已经锈迹斑斑。
　　木箱摔下后，铁锁应声而开，封尘在木箱里的东西，终于可以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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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一片黑暗中醒来，看到了尘埃在阳光下起舞。
　　我动了动脖子，寂静的屋子里就响起了器械转动的钝响。
　　咔咔咔……
我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爬上了倒在地上的木箱上，环顾四周，看到的是结了无数蛛网的房梁，和那张铺满了尘埃的巨大木桌。
　　那木桌我认得，我便是用那制作木桌的残料拼凑出来的木偶人。
　　我与它本是一棵树上经脉相连的本体。
我僵硬着手脚又爬下木箱，迟缓地走到了木桌旁，倚着桌脚坐下了。
　　期间咔咔咔的声音一直在寂静的屋子里回响。
　　“大家伙，”我歪着头靠在它的腿上，开口，讲出了我的诞生以来第一句话，“我的小主人呢？”
　　“大家伙，你怎么不讲话？我的小主人呢？”
　　“大家伙，我的小主人呢……你看到我的小主人了吗？”
那木桌沉默地立在屋内，不声不响，任由我自言自语。
　　我自烈日高悬的白天一直问到月上枝头的夜里，木桌一直沉默，不理我半分。
　　这房子积满灰尘，满室空荡。
　　我心心念念的，赐予我生命的小主人，一直没有出现。
我是以木材锻成的木偶人，无喜无怒，不知困倦。
　　我因制作者制作我时投入的满身心血和满心期待而得灵识。因此，我的全部，都是那个赋予我生命的小匠人的。
　　自我成形起，他将注定是我唯一的执念。
　　“大家伙，我不过睡了一觉，小主人怎么就不见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不停地问着，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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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过去了，冷清的屋子除了我的问话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当日光再次照进屋子时，屋子东墙上那口破窗户外，爬进了一只土色虎纹猫。
　　那是一只很老的猫了，它小心翼翼地跳下窗户，迈着猫步走到了我前面，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哟，这儿居然还有一个活物。”它在我身前半蹲下身子，眼里闪着感兴趣的光。
　　我歪着脑袋看它，“你知道我的小主人在哪儿吗？”
　　

　　虎纹猫眼睛里的光黯淡了下去，说，”这户人家早在十年前就搬走了。”
　　它说，“听说，是搬家去了北方，帝都。”
　　“我要去找他。”我站起身，一动就响起咔咔声。
　　那猫笑了，有些嘲讽，“他早就不要你了，连同这个屋子和那一箱子木偶人，你不知道吗？”
　　我顺着它的目光看去，才发现那只倒在地上的木箱里，装满了木偶人。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我才不信，我要去找他！”我跑到木箱前，对着一箱子木偶人吼着，“你们既然一直在，为什么不吭声？起来啊，我们一起去找小主人！”
　　身后传来那只猫的嗤笑声：“只有投入了制作者全部心血的木偶，才能得到灵识。它们都只是普通的木偶而已，是死物。不管是死是活，他早就抛弃你们了，你们还找他干什么。”
　　我转头看那只垂垂老矣的猫，与他对视，良久才说,“你不是也在等他回来吗？匠人。”
　　那只猫愣了，微绿的眼眸泛出一些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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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记忆里，有一双手温柔的抚摸着我，仔仔细细地用刀刻画着我的身体和眉眼。
　　我记得他赐予我眼睛后，我见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是一张眉开眼笑的娃娃脸。
　　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坐在自家院子中，鼻翼沾着薄汗，望着我满心欢喜。
　　“爹，爹，你看我刻的木偶人！”他拿着我，高兴地手舞足蹈，迫不及待地展示给父亲看。
　　不远处，中年男子满头大汗地据着木材做桌子，他抽空看了我的小主人一眼，毫不吝啬赞叹。
　　“班儿真厉害。”

　　然后，小主人眉眼弯弯，望着我呢喃自语，“虽然这个木偶不算精致，但是好歹有了形象。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成为王朝最好的木偶匠。”
　　他这话说完，一只小小的土色虎纹猫，便跃上了他的膝头，撒娇地蹭着小主人的怀。
　　小主人右手顺着它的毛抚摸它，左手拿着我，快活地说，“你是我的第一个木偶人，它叫匠人，你便叫匠心吧。”
　　它是指那只猫，你指的自然是我。
　　他叹息一声，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道:“你可知道我为了刻你花了多少功夫，你可真的是我的宝贝匠心啊……”
　　我望着他眉眼里的欣喜，也觉得开怀。
　　后来，我被放置在一旁，日升日落，我看着他雕刻了一个又一个的木偶人，他的技术越来越熟练，雕刻的木偶人越来越精致。
　　再后来，我连同所有的木偶人被装进了那个大木箱。
　　一阵天旋地转，我听到小主人的母亲说：“班儿，行李太多了，那箱子和匠人不要带了，太累赘。到了京城，娘给你买最好的木材，和血统尊贵的猫儿，乖，放下那箱子和匠人。”
　　接着是一阵争辩声，而后，一阵摇晃，我听到了猫儿凄凉的叫喊，和车轮碌碌远去的声音。
　　我在这个木箱里沉睡，再醒来来时，已是经年。

我不知在河流里漂浮了多久，地图也被泡烂在水中，待到雨后初晴，我被一个拿着牛皮壶在河边灌水的少年捡起。
　　他看到我，有些惊讶，一把将我从水中捞起，笑得眉眼弯弯：“真是个有灵气的木偶人，怎么破烂成了这样？可惜了。”
　　他有着和我记忆里小主人一样明亮的眼眸和温柔的双手，因此这次，我乖乖被他带进了他的马车，没有再次趁着夜色逃走。
　　得知他也是一个木偶匠，此次远行的目的地是帝都，他们师门一干人停下车队闲聊时还提起过百里班的名字时，我开心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只要坐在马车里，就能到达帝都，这简直就像做梦一样美妙。
　　那天将我捡起的少年似乎是这支车队众人的心头宝，他一人便占了一辆马车，众人皆为赶路而苦时，唯有他依旧被照顾的周到体贴，使得他还有空闲折腾我这个半路捡来的破烂木偶。
　　他将我在太阳下晒干后，又花了一天时间将我表面破损的地方细细补上了。
　　然后他将我搁置在他马车的小几上，满意而笑。
赶路时，这个少年便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抚摸着手中的木材纹理，若有所思。
　　停下休息时，这个少年便开始雕刻木偶人，神色专注。
　　他一路上只雕刻那一个木偶人，从带我上马车起开始，一直到车队进帝都，不曾停下过一日。
　　而那认真细致的模样，仿佛是对待相恋已久的情人。
　　

那只手冰冷僵硬，那只手的主人，有着一张我心心念念的脸。
　　我来不及感动，甚至来不及对他讲一句话，他便用力，掰断了我。
　　一声脆响。
　　拦腰折断。
　　他将我摊在手心，对着他身边的男人开口，语调冰凉，“你看到了吗？年份这样久远的东西，里面早就烂空了。这样的东西，留着只能让别人看我百里班的笑话。”
　

　　我听到了一些人喊着“百里大师”渐渐远去的声音，我听到了小师妹对着公输陌尖叫，说他手中木偶是活着的声音。
　　我听到了帝都奢华到糜烂，热闹到冷漠的喧哗声。
　　我听到我最后一丝灵识抽离破碎身体的声音。
　　我感觉到，有一双温柔的手，一点一点捡起了我身体的碎片。
　　我听到，那个小木偶对他主人讲解着,“我们这样的木偶，因制作者制作时投入了全部的心血和期待，而得到灵识。而当制作者忘记初心，失却那一腔对我们最纯粹的热爱时，我们的生命自然就会消亡。主人，百里班已经迷失本心，而它的内里也早就被腐蚀空了，就算百里班不这么做，它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你别伤心了……”
　　“它有名字吗？”
　　“似乎叫匠心。”
　　“所以，百里班亲手碾碎了他的匠心。”
　　“……”
　　“小偶人，我也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初心。我会保管好你的。”
我听着他们的谈话，彻底消亡了最后一丝灵识。
　　在那样繁华的帝都，十年前的小匠人亲手摧毁了自己的匠心。
　　尘世那样喧嚣，初心，愿你的主人内心能够始终安静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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