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高阳不知多少次向他提起那个女人。
在高阳的口中,天边的彩虹可以是女子的乳峰,僧衣的一角可以是花魁的霓裳,腕上的菩提可以是情人的瞳孔,那个女人却只是她自己。她从掖庭的侧门走过,再惨烈的声音传来也绝无旁顾,面上神色淡如烟波。她每天都要朝太极宫远眺,十年如一日。
高阳有天发现了这一点,便问她在看什么。
“现在是房相和长孙无忌下朝的时候,他们正往宫外走,那条路真长,尽头的宫门都模糊成幻影一般。有人簇拥着他们,这些人一身的好教养,眉间却凭空多出了几分不该有的洋洋得意,当然,你夫君也在其列,他是最得意的人之一了。他们走路的时候手脚放得开,谈笑睥睨,爽朗得很。还有另一群人,被他们落在后头,清高的便克制自己不去朝他们瞧,卑贱的便迎凑上去。这些人身量倒与他们无不同,但是很有趣,你看看,他们的腰杆怎么也挺不直。”
“你怎么看得到?”
“我说的对吗?”
高阳点点头。
那女人便眯眼笑了。
高阳疑心她这话别有用意,她的眼睛里藏着某种玄机,让她一下子便能分辨。她打量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隔天去问父皇。
“父皇,我听哥哥说,朝堂之上的臣子分为不对等的两拨,是不是这样?”
太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笑道:“能有说出这样的话的儿子,朕死后的五十年,不用在地下忧心了。”
高阳没有再问下去。那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巨大的浪潮从远方涌来,山高路长,那潮水还远得很,却惊动了一只飞鸟,鸟儿惊慌地朝长安城飞,在黎明时分越过护城河,西市,钟鼓楼,大雁塔,就那么盘旋着。
她讲这些的时候,辩机就静静地看着从屋檐滴下的雨水。
时间静谧。高阳忽然道:“不提她了。辩机,我的故事讲到哪儿了?”
“伽罗入城之后。”
她吃吃地笑起来,说:“这几年,原来你真的在听。”
“说那伽罗与美人共度春宵之后,突然感到无尽的空虚,好像大漠的风时时在耳边鸣响一般。他问美人,你能解我的什么谜?美人没有回答,反问道,伽罗呀,你说释迦牟尼为何会得道?佛法曰戒贪,可他恰恰是世上最贪的人。他生于皇室,生来便有无尽的荣华富贵,可逐渐,他发觉一切都唾手可得,他愈是享用万人朝拜,美味佳肴,奇珍异宝,倾城绝色,他的物欲与爱欲便愈是达到顶峰,然而世上再也没有东西能满足他了,这难道不令人煎熬吗?终于,他脱去华丽的衣裳,舍去太子的宝冠,孤身去苦行中寻找更深远的快乐。
伽罗,你生于平民之家,离拿够尘世能给你的一切还远着呢。你想,总会有一天,你再也没有谜团要解了,你便会成佛,可是那有什么意思呢?
我就喜欢你宁愿被人生吞活剥也想入这城,入这罗刹女的城,去醉生梦死,去享受这昙花一现的欢愉——这尘世最低俗也是最高洁的欢愉啊。
辩机,我不要了悟的喜悦,我要现时的快乐,现在就要。有规则拦着我,我便去破了那规则,有戒律拦着我,我就去销了那戒律,天下拦着我,我就颠倒那天下。”
“公主想如何颠倒天下?”辩机手中笔不停,只摇头笑了。
高阳蜷在他大腿上,像个猫儿。此刻她微微眯起眼,声调慵懒,甚至带了些许撒娇的意味:“先帝如何颠倒,我便如何颠倒,我父皇在玄武门如何,我便在玄武门如何。”
辩机笔端一顿,没有接话。
辩机在西域记的最后一页写下“绝笔杀青”四个字的时候,高阳解开了自房府带来的包袱,里头是一个金色的枕头。
“这是那个女人送给我们的。她不做没有好处的事,你说,她的目的会是什么?”
辩机抚摩着那枕头。皇室的奢华在其上显露无疑,让他觉得这金灿灿的枕头有些灼手。
师父说,看够了俗世的欲望,便将心收回来吧,可是辩机总是不够。他疑心自己不会有满足的那一天,如她所言,他已然不想要了悟的快乐了,他希望这纷杂的人世可以像一个暖融融的蛋壳,完整地将自己包裹其内,也将她包裹其内。但又想,那个世界最好只有他们,有一张大床,有一些瓜果蔬菜,他们遥望着这个世上最繁华的都市,遥望着大明宫,弘福寺,大雁塔,然而永远也不回到那里去。
然而,五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了危险。这枕头像是一种不祥的兆头,让他这才第一次想到那个与房遗爱为妻的高阳。高阳的胆子太大了,她和常人不一样,如果常人会畏惧面前的黑暗,那么对于高阳而言,黑暗才正是她一往无前所要开拓的地方。这到底是福是祸,他也难以分辨。
“那个女人说,金宝神枕可增进枕上之乐,但却不是用在夫妇床上的,这枕头须得放进包袱,带去见心爱之人。在荒野遇见那人,便以草地为床,在闹市遇见那人,便以喧声为被,在佛前遇见那人,便以菩提为香。辩机,她知道我们的事了。她在威胁我。一个小小的才人,怎敢威胁我?”
“我记得我们初见时,你曾告诉我,她要的东西太多,已劳不得他人之手。”
高阳笑了:“要是我说,我要的和她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