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多雨。绵绵密密的雨落在夜晚的庭院里，柔润无声。听着那屋檐下点滴轻响，只在枕上辗转反侧，此时已有九个多月的身孕，近两个月来端是辛苦，随着身躯日渐沉重，小腿和双足也常常肿胀，便是偶尔的翻身也很费力了。今晚腹中这孩子偏在半夜里闹腾起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手中的帕子不知不觉已拽的微湿】
治玉……
【慌乱中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孩子闹的厉害。恐怕是要……
【一语未尽，忽然一窒，已觉疼痛加剧，将要忍耐不住】

【阿惠有孕以来，着实辛苦，自己将斋中琐事索性一并推却，常伴左右，极为珍视。夜半时，春露催花，檐下敲蕊，细细密密如丝，本与阿惠共枕歇下，朦胧之中察觉阿惠难眠，甫一转醒，便有一声低唤入耳，似痛似忍，一瞬复归清明，伸手一握阿惠柔荑，已经是湿凉一片】
阿惠！
【有孕九月，自怀胎七月时，便于旁院置出空房，安置乳娘、产婆相候，内院更是让侍儿在偏厢不离。故而提声唤人，不过须臾，房中烛火重燃，产婆亦是奔来，吩咐布置。周遭众人来来回回，一时自己竟有些无措，万千抚慰梗在喉间，不知如何说起，轻声道】
阿惠，阿惠，我在这里，别怕。

【从来妇人生产等于是过一趟鬼门关，自己又全无经验，即使早就有过安排，事到临头也极为惊慌畏惧。疼痛中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他说的每句话都听的清清楚楚，却已经无法开口回应。只是这一刻，因为有他在身边，即使再恐惧我也受得住。外面如何忙乱都顾不得了，全部心神都用于抵挡逐渐剧烈的痛。不知过了多久，那阵痛舒解许多。睁眼看去，帷幄四合的房舍内似乎已多了些人，床榻上方横木悬下白色长巾一道。感到恢复了一些气力，目光转向了他，他又何尝不是和我一样紧张无措。忽然间镇定许多，收拢了握住他的那只手】
好些了……眼下倒不觉得很疼。
【见他这般关切，不禁眼角微红，只轻声劝道】
你先到外间去吧，男子是绝不能进血房的。

【得知孕讯时不胜欢喜，而后安胎之事依书而习，即便如今年及廿五，但初为人父，许多事懵懂如年少时候，小心翼翼又跌跌撞撞。周遭忙而不乱，自己亦稳下心神，而此时独自己一位男子，很是格格不入。闻声一怔，五指再度一紧】
好。我，我就在外面，等你。
【说罢，俯身轻吻阿惠眉心，并无缠绵，只蜻蜓点水一般，一落即离。松手起身，定定又望一眼，方被产婆唤人请至外间】

【自打有孕以来，治玉事事处处无不为我安排妥当，临近产期，他又推去事务陪伴在旁，我虽从不曾说过什么，心里却满满的全是比欣喜更浓烈的感情。在他安抚的吻落在眉心时，在听到他紧张的声音时，我终于一下子安然了。趁他转过身去，悄悄将眼角的水汽蹭去。这个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啊……阵痛又逐渐加剧，那稳婆上前查看，听她惶急地说:“见红了。”紧接着便是由几个人上来七手八脚地扶掖着坐起。冷汗交身而下，像是被抛入了惊涛骇浪无从借力，忽然伸手，死命地拽住了眼前那道白巾……】

【玉屏横展，遮去榻上情形，唯有侍儿来回进出，有人上前侍候更寝衣换常服，事毕，无力摆手示意不必再理会自己。明明外间软榻锦座，却仿佛针毡，让人坐立不安，最终于一旁立候。片刻，似乎闻声“见红”，又是烧水、备巾种种，而自己除静立一旁，皆是无能为力。不知候得多久，房中除却阿惠痛呼，久无结果。见端血水而出，脑中一空，蓦然想起什么，待又一列人提热水而入，大步出房，吩咐道】
去请许郎中！快！
【夜风卷上阔摆，细雨沾衣，似生寒意，甚少神色疾厉。独紫烟因与江湖人时有来往，不曾接入陈宅，眼下暗自自责，早知如此，便是任江湖人来去又能如何？】

【阵痛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一次频繁，近乎麻木地听从稳婆的话，一次次拽紧白巾适时施力。过了好久也没见个动静，连稳婆似乎都焦急起来，我想听她说的再努力一些，可是浑身都疼的厉害，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气力。疼的久了，迷迷糊糊的觉得仿佛这样的痛楚会无休无止。渐渐的，低声的痛呼转变为辗转地挣扎，身下全是湿的。指甲几乎都陷进了那白巾，往上望着，眼前逐渐地发暗，逐渐的失掉了意识】

半夜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就知道是出了紧急事。为赚银子帮人接生也是常做的活儿，这会儿听来人慌慌张张说明缘由，立马打开药箱有条不紊地准备齐全，拉开房门就走。眼前雨雾如织，脚步略一顿，推开那人撑来的雨伞便一头扎进雨里。
奔直陈宅，有几个人带路七弯八拐地冲进内院。话没说上一句，就见一妇人惊慌失措地出来说，夫人昏晕过去了，看她两手上沾满血污。产妇中途昏厥，颇为凶险，心头一凛，忙道:
“莫要慌张，且有我来诊治。”
进内室就近看诊，榻上女子面色无华，唇色苍白，脉象细弱数沉。先以拇指按压水沟穴，再抽取针囊内的银针，分别刺入合谷，关内，双涌泉穴下。急笔写下药方交与仆妇:
“这几味艾叶川芎熟地黄都有催产之效，浓浓煎来给夫人服下。”

【因夜雨此时长如寂寂，星月皆无，浓如泼墨，亦如自己眼中沉沉。片刻嘈杂声远远传来，大约紫烟已至，此前一动未动，此时方有所动作。俄而紫烟冒雨而来，浑身如落汤，顾不得寒暄，避身由人去查，草草叮嘱婢女让院外侍从去为来人备下衣物云云，又折身回屋。紫烟似低言几句，而后又是一番忙碌。少顷，有婢奉汤而入，药味极为浓重，拢眉默视内室，良久无言】

【经过一番救治，不过片刻就浑身软麻的醒转，耳边尽是众人又惊又喜的声音。神思渐归，即刻就有剧痛乘虚而入，眼前影影幢幢，全是些模糊面孔。到此境地早已冷汗湿衣，鬓发散乱，胡乱抓住一人胳膊，才得以持续施力。这时外面又是一通乱，有人把极苦涩的药汁灌入，忍住胸中烦恶，将那汤药尽数咽下。耳边乱哄哄的许多人在叫着“用力”“用力”。躬起身子，双手缓慢艰难地抓握上白巾，倾全身之力，祈求着，挣扎着】

经过诊脉已知这位夫人是气力不济，急痛失血导致的昏厥。施针后，再稍做推拿，果见她清醒过来。身边几个妇人有欢喜的，有焦急的，有念佛的，我也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擦一把脸上手上的汗。靠在产妇身后的那人给她拽的甚紧，便由我给产妇灌入缓解剧痛的催生汤药，再上前再按压合谷，三阴交这两处穴位，助其娩出。
稳婆不住的在旁边喊着，我低头做自己的活儿，两滴汗水沿鬓角跌落在交叠在一块儿推揉的手上。我竟不知，原来初春的夜晚是如此潮热。

【不知何时，四周声响仿佛与自己无关，越过众人、云屏、帷幄，可闻阿惠其中气息，亦只有阿惠气息。掌蜷成拳，掌背青筋可窥。门外潇潇雨疾，被窗内灯火一映，丝丝如银针，何尝不是扎在心上死穴。唇抿一线，僵在那处再未动一下，素不信神佛魑魅，而于此刻却暗许周天，护她周全】

真是有惊无险，几经周折夫人终于生下了那个孩子，许是由于产出的时间太久，孩子出生后声息全无，唬的几人都变了颜色。到底是那稳婆见多识广，一把倒转婴儿，几巴掌拍在那婴儿屁股上，这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众人正乱着擦洗，又有人叫起来，说是还有一个。原来这夫人所怀的是双生之胎。一个孩子都生的这般艰难，居然还有一个。众人一听都捏了把汗。
好在第二个孩子没多久就顺利产下，是两个男孩儿。收拾收拾，那稳婆怀里抱了两个孩子的襁褓，同几个仆妇出去道喜。看榻上那人筋疲力尽，我按上她脉息，细细分辨一会儿，便到一边斟酌着开方。

【一声婴啼弱弱荡开室内，雨声、人声才如缓潮尽数归耳，五指早已麻木无力，慢慢松掌，又用一瞬去确定，确定是否听错。可这一声未辨分明，似乎又有人道是双生。半晌，两声婴啼重叠传来，又低次安静下来。几位夫人面带笑意将襁褓抱出，一面与自己看，一面道喜“母子平安”。目光扫过尚是皱巴巴的小脸，那一刹心中别样情绪蔓延开来，让人心头一震。令阿惠房中掌事婢女料理余事，顾不得其余规矩，大步至榻前。榻上已被收拾妥当，阿惠面色苍白，青丝堆散枕上，探手握住一寸玉笋，方发觉二人掌心皆是冷汗】
阿惠……
【低声唤人，音色沉柔，若呵薄瓷，而其中夹杂三分关切，三分心疼，三分小心，和一分欣喜。抬首询问紫烟，似有不解】
不是说母子平安？怎么看起来阿惠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