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据我理解,溶入山林生活的隐者对山林生活的理解应该不同于一般人,应该更能体会山林生活的妙处。在一般人看来,山林生活之所以值得向往、赞美,仅仅在于它提供了一个不同于城市生活的环境和实现“自由自在、悠然自得、舒心惬意”等愿望和目的的条件,这符合一般人对“自由”的理解。但是,值得特别指出的是,这种“自由”也只具有“有目的而达目的”的意义。而我认为,在一个真正的隐者看来,山林生活的意义不仅在此,更在于它能让人领略、体会 “无目的而合目的”的生活的妙处。所谓“无目的而合目的”,在这里不具有康德在美的分析中赋予审美观照的意义,而只与我国道家传统向往的“无为而无不为” 生活理想相联系。“无目的”即“无为”,“合目的”即“无不为”。只有“无目的而合目的”的生活亦即“无为而无不为”的生活才是我国道家传统、隐逸传统追求的理想生活,才达到了它们理解的“自由”境界。尽管这种“自由”能否成为一种持久的生活方式值得怀疑,但作为一种理想,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于道家传统和隐逸传统之中并且具有合理性和独特价值,这有老庄著作和无数道家文献、隐逸生活文献为证。正是这种自由观的确立,才标示了道家传统、隐逸传统与世俗传统的区别,才突显了它们超凡脱俗的品格。在它们看来,“无目的而合目的”的自由比一般人所谓“有目的而达目的”的自由高了一个层次,也是毋庸置疑的。基于这种认识,我认为将这句诗理解为复合句,标示的只是一般人理解的自由,而将它理解为连动句,标示的却是符合道家传统、隐逸传统的自由。它意味着,衣带并没有被人 “有为”地解开,而是被风吹拂着自动解开。此时此际,人彻底“无为”,但“无为”达到了“有为”的目的,享受到了“此时无为胜有为”的愉悦。这岂不将人带入了更高的精神境界,更突显了山林生活的妙处?
总之,不同的理解指向了不同的形象、境界。在复合句式的理解里,“迎风人解带”这一动作是与衣带紧束的形象、“有目的而达目的”的自由观和一般人所向往的自由境界联系在一起的;在连动单句式的理解里,“风吹带自解”这一戏剧化场景是与衣带松绾的形象、“无目的而合目的”“无为而无不为”的自由观和隐者心目中真正的自由境界联系在一起的。以道家传统、隐逸传统的价值标准去评价它们,则前者浅,后者深,前者俗,后者雅。
这种差异很微妙,但不是不能体会。我国古代诗歌及其批评的价值正建立在对这种微妙差异有细心体会的基础上。这是特别值得我们重视而且千万不能丢失的优良传统。古代诗论家对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见”字的深细体会就证明这一优良传统存在。《竹庄诗话》卷四引东坡语曰:
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此未可于文字、语句间求之。今皆作“望南山”,觉一篇神气索然。[③]
在古代诗论家看来,“悠然见南山”之所以比“悠然望南山”要好,就在于“见”是无目的无意识行为,而“望”是有目的有意识行为,只有无目的无意识行为引来了“合目的”结果,才是“雅”的,才能显现出真隐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即超知性超功利心态和情怀。如果以有目的有意识行为去获取“合目的”结果,那就“俗”了,就“神气索然”了。此间分际,不是既一目了然又证明了道家传统隐逸传统的价值取向吗?《蔡宽夫诗话》也说: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其闲远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见”字为“望”字,若尔,便有褰裳濡足之态矣。乃知一字之误,害理有如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