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庭院里有低低的声音，像是在唱歌，又像在长叹，我听不清楚。我知道我最好的选择就是躺回床上，拿被子把自己包好。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我的哥哥，伊克，其实自从他参军后，我就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也许他给我写过信，但姨妈一定会拿走信封里的钱后拿信填壁炉，她准会这么做；而我的哥哥明明知道她会这么做，仍然按老办法寄信给我。
第二天早晨，我上楼去叫醒女子爵，我只是凭直觉她回来了。她躺在床上，瀑布般的黑发披散在金色的枕头上。
“女子爵？”
“伊妮。”她眼睛也没睁，“你忘记西厢房的银器了，天花板也是。”
检查的也太仔细了吧！我嘀咕道。
“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吹毛求疵，我习惯了而已。”她睁开了眼睛，直起身来，我急忙把柔软的靠垫塞在她的背后。
“吃完早餐跟我到图书馆，我还有任务给你，昨天我走的急，没交代。那里的灰尘也很多，我希望你可以让每一个角落都干干净净。”
“是的，女子爵。”我恭敬地回答，“请允许我失礼，好吗？”
“问吧。”
“昨天你到哪里了？我很害怕，这个宅子太大了，你不在家……”我吞吞吐吐地说。

图书馆里唯一的家具就是柚木的写字台和扶手椅，写字台上放着墨水瓶，羽毛笔，和一沓白纸。还有一个沙漏，一个青铜雕刻的圣克里斯像。看得出来这个写字台很多年没蒙受眷顾了，我把桌子表面抹得干干净净，再擦拭青铜雕像，当我伸手去够沙漏时，我停住了。
这个沙漏里面装着细细的银色粉末，可是它的情况和这世界上所有的沙漏都不一样——沙子是从下面向上面飞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么就是这个世界疯了。难道沙子本来就应该从下往上飞，就像时针与分针应该逆时针运动一样？
我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某种奇技淫巧，拿来取悦无所事事的贵族夫人的；所以我逃也似地跑到了书架前面，离那个写字台远远的。
女子爵丰富的藏书很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在那里找到了很多本诗集，虽然作者没有留下名字，可他们的诗句足以流芳百世。说实话，比现在许多夸夸其谈的所谓文学家的作品，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引经据典，或是对意象的渲染，都高明许多。
我不禁停下手中动作，顺手翻了翻书籍，书页发出令人愉悦的“哗啦哗啦”声，我找了一首我很喜欢的诗，小声念出来。

蔷薇馆内部和女子爵的随身物品

“糟了！怎么忘记打扫了！”我急忙放下书，拿起鸡毛掸子掸灰，但我还想着书页被翻动时令人愉悦的“哗啦呼啦”声。
哗啦哗啦……这声音的确悦耳，那是智慧之光穿越时空而来的呼啸，是圣贤先人充满睿智的喃语。可是……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声音呢？我明明就在清扫了啊！
恐惧逐渐弥漫，我屏住呼吸，探出头，从书架往下看。书桌前似乎坐了一个人，看上去像是个男人，他正在翻阅译本大书。
是谁？蔷薇馆里除了我和女子爵，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呀……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似乎受一种莫名情绪的影响，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书房中的画像。
画像上只剩下了一个金色的画框。
“呀！”我尖叫起来，从高高的书架上跌了下来，正好摔在书桌旁边，我的头还在发晕，但我还是看见了书桌上的沙漏——这个倒流的沙漏，银色的沙子从下往上飞着。我还看见一双套着黑色高帮皮靴的脚。
“救命！救命！”我抱头尖叫起来，“救我！不要杀我！！”
“伊妮，伊妮！”一双温暖的手臂抓住了我，抚摸我的头，“怎么了？从书架上摔下来了吗？”

打扫图书馆用了我几乎一天的时间，女子爵还比较体谅我，中午饭她给我端来了焙盘菜，我吃着用肉、干酪或蔬菜等与通心面、土豆加沙司焙烧而成的速食。我把书架的灰清扫干净了，可是墙上的蜘蛛网还束手无策。
女子爵平时都不来图书馆吗？我想着，但是书桌却很整洁。顺便说一句，自从卡伦佐图书馆失火后，蔷薇馆的图书馆就是这个国家的文学活化石博物馆，我甚至可以在那里找到比那个年代还久远的书，包括《神曲》和《春之雪》。
我得承认在女子爵的图书馆里怠工了，任何一个识字的人都抵御不了这座图书馆的魅力。我找到的珍宝还有精美的画册，看那个笔法很像是热尔的早期作品，内容都是女子爵，穿着袒露肩膀晚礼服的她，穿着剪裁得体浅驼色正装的她，披着雪白皮草的她，戴着精致金黄色假发的她……我知道，这一本画册的价值抵得过一座小城，但哪怕我堕落到最坏的时候我也从没有想过偷图书馆的书去卖，它在我心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丰碑。

“伊妮吗？好名字！”胖大娘热心地说，“我叫戴安娜，他叫罗杰，她叫露露。”我拘谨地向他们问好。
“蔷薇馆的小姑娘啊！女子爵还好吗？好久没看见她出来了。”
女子爵从来就没出来吧……我嘀咕着。我只是出来买个茶点的，至于吗？
“怎么会突然买茶点呢？还有客人来吗？”
“是不是有客人来啊？”
“没有人来，只是我们两个想喝下午茶。她挺好的。”我揪住裙角，吞吞吐吐地说，“我想买点茶点而已。”
“好的，好的，茶点，茶点！”戴安娜拍了拍她堆满姜黄色鬈发的大脑袋，“露露，让小姑娘挑选吧。”
我挑选的是一种三角形的小面饼，并不像面包。比蛋糕都细润，面粉颗粒却很小，吃着更润些，毫不甜腻，很清润。后来我再也找不到这种小面饼了，我生孩子的时候，我的好朋友波娜（波琳的女儿）送过来一只圆圆的面饼，味道接近但面粉颗粒粗糙得多。
“不挑别的吗？”戴安娜瞪大了她的眼睛，“再挑挑，再聊聊吧？”
“不不不，不用了。”我又是挥手又是摆头，我能够看出这三个人眼里的探询和好奇心，就像是找到红糖的蜜蜂。

我换上了一件丝绸的长裙，这是我最好的衣服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当时很滑稽。女子爵并没在意，她已经摆好了茶点，砌上了红茶。
直到今天，一闭眼我就感到那日午后暖融融的阳光，把三层银盘照的光亮，摆满了令人食指大动的佐茶点心，最下层，是佐以熏鲑鱼、火腿、小黄瓜的美乃滋的条型三明治；第二层则放着搭配果酱和坚果圆型松饼和司空饼；最上层则是放置着赏心悦目时节性的水果塔。
“女子爵，我第一次喝下午茶呢。”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以后我们每天都喝。”女子爵已经端起了银质茶壶，为我斟上红茶。
“这是皇家红茶，想知道怎么泡吗？”
我点点头。“很香，我很喜欢。”
”是先泡好一杯热红茶，在杯上摆放一支小匙，然后再小匙上放一颗方糖，再将白兰地浇在方糖上。然后在方糖上点火，让白兰地徐徐燃烧，等着方糖溶解，待白兰地全挥发之后，最后将小匙放入茶杯内搅拌均匀。”
我捧起茶杯，空气中弥漫着白兰地醉人的醇芳，随着酒味的消失，方糖燃烧产生的独特的焦甜味，伴和着红茶的醇香，配合着蔷薇馆的装饰风格，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回到了百年前的皇室。
“我还会泡冰红茶，奶红茶。”女子爵啜了一口红茶。
“哇塞！”我顾不得礼节，嘴巴里还塞着司空饼，就发问了。“女子爵，你太厉害了！”
“你愿意跟我学吗？”女子爵优雅地拿了一个松饼，“之前的人笨手笨脚的，我不想让她们泡茶，这样会亵渎了茶具，阳光，美好时间。”
“女子爵，我一定会尽快学会的。”我狗腿地说。

红茶这一段参考的是黑执事和一些英剧，纰漏的地方请谅解
——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雨中蝶，花中谜，水中月。 几重山，几重水，几重情。 寒声碎，沉烟砌，真珠堆。

“伊妮，我以前有空有钱的话，会去一家咖啡馆，那里的咖啡和甜点都非常好吃。”女子爵为自己添了一勺糖，慢慢地说，” 特浓咖啡泛着润滑的奶油泡沫；撒上了肉桂粉的起沫牛奶，混着咖啡的香气，热气腾腾的热咖啡被一层厚厚的冰奶油生生封出了，冰与火混合而成的馥郁香气几乎可以让人醉倒。咖啡杯旁的小碟子上摆了一小块精美秀气的提拉米苏，一层薄薄的细致滑腻的可可粉下面几乎可以看见温润的淡黄色奶油巧克力慕司。当然，这是很要钱的。”她闭上眼睛。
“女子爵，我知道有一家……”我急急地接话。
“现在，我有足够的钱和精力了，可我再也不想去咖啡馆了，哪个咖啡馆我都不想去了。”
当时的我读不懂女子爵睫毛忧郁的弧度，那时的我没有好朋友，没有恋人。
“伊妮，晚上来我房间吧，我想让你帮我一些忙。”
“好的，女子爵。”

我确实没想到女子爵要我来是和她一起清理她的首饰。
墙壁上有几个枝形烛台，发出昏黄的光芒。我早已发现房间里摆了一只通常出现在更衣室里的木质架子，上面挂着琳琅的衣物，从内衣、袜子，到礼服和斗篷，应有尽有，那张式样典雅的梳妆台上面放着梳妆镜、大小不同的银质梳子和准备好的首饰，地板上摆满高跟缎子鞋。
首先夺取我注意力的是一套白色和肉粉色珍珠组成的首饰，包括项链、耳环和头饰，我记得我在女子爵的画像上看过她戴过。
“这是我十六岁生日时，我的朋友给我的。”女子爵的表情充满了回忆与眷恋。其实我想问，女子爵您现在也没多大啊……看珍珠的色泽感觉放了很久。
女子爵又打开了几个镶满瓷花的首饰盒，我看着那些金金玉玉，感觉眼睛都要闪瞎了……
“这些首饰看起来好漂亮。”我不禁赞叹道，“全部挂在身上却很痛苦。”
“这些全部用在婚礼。”

“真的啊——”我拖长了声音，“这样不会觉得很古怪吗？这样的话岂不是连路都走不动吗？”
“其实真的穿上去也没什么大不了。”三笠女子爵的面颊宛如盛放的玫瑰，“光是头发上就可以别上一箱子的首饰。”
“女子爵要是戴上这些肯定很漂亮。”我看的眼睛都花了。
“我曾经戴过——”女子爵支着下巴，“我曾经——”后面的话被生生截断，就像吞下一枚刀片。
“女子爵——”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时我才发现，我对女子爵了解得太有限了。可我的直觉告诉我，女子爵以前是有过一场非常盛大的婚礼，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场婚礼……没有结局。
我默不作声，擦拭美丽的首饰，不发一言，女子爵托腮望向远方，眼睛映照着漆黑的夜色。
晚上，我礼貌地向女子爵告辞，转身离开。

夜晚——
两个黑色的身影从窗户中潜进蔷薇馆，他们落到柔软的丝绒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就是蔷薇馆吗？”一个声音略带好奇。
“你不都进来了，还问！”相对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轻蔑。
“可是……我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我是听着这个蔷薇馆的恐怖传说长大的诶！”
“怎么？你相信这里面住着精通东洋榆树的女巫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就没看过里面住的人。”
“也许这里面根本没有住人！”
“可是海恩，不是有女仆被蔷薇馆雇佣了吗？”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布莱恩。”海恩从斗篷里找出一盏马灯，昏黄的光芒只能照亮眼前的路。
“你看！”海恩指着穹顶上包金的装饰，“这是纯金的诶！”他又指着大厅的家具，“全部都是紫檀木，沉香木的！哪怕是劈来卖，绝对都是大赚一笔！”

【高傲的女子爵和被宠坏的少女，沉闷的老处女】
“女子爵，早饭是蜂蜜椰子甜甜圈，还有草莓蛋挞和法式吐司，蔓越莓汁。”你们知道蜂蜜椰子甜甜圈和草莓蛋挞（Quil fait bon），实际上这两个都是我的发明，尤其是蜂蜜椰子甜甜圈，原本是油炸成金色的垃圾甜食，又涂了厚厚蜂蜜，加了椰子可以中和过度的腻甜，而且当时候的人相信椰子可以减肥。法式吐司是鸡蛋，牛奶，砂糖的完美和旋，香甜柔软，焦黄的吐司上点缀着厚厚的奶油和切成心形的草莓。
“女子爵，”我呼唤着，敲了敲厚厚的雕花大门。
“请进。”听这个声音，女子爵的脑袋大概还埋在柔软的蚕丝枕头里，我把门打开，端着餐盘走进去。
“女子爵，拜托您起来好吗？吐司冷了肯定难吃死了。”我帮女子爵把床的帷幕拉起来，女子爵穿着浅蓝色的丝绒睡衣，被子拉到腰间。
“好啦好啦，伊妮，我就来。”女子爵笑了笑，直起身。
“女子爵，今天我想给我的哥哥写信，告诉他我现在的状况。”我把餐盘递给女子爵。
你们大概知道为什么我要做那么多东西了。我知道女子爵不是一个喜欢被别人打扰的，如果我给哥哥写信，指不定哥哥哪天就会登门造访——这大概会让女子爵很不快。
“给你哥哥吗——”女子爵说了半截话，没有下文。我急忙说：“我的哥哥伊克在军队里，他是’伊维欧’特别作战师的，他是一个非常温和诚实的人……”
“’伊维欧’？”女子爵的眼睛闪过奇异的光芒。
“额，实际上也被称为’堕落天使军团’，因为战斗力很强，他们军队的称号很奇怪，居然以恶魔命名。”

“女子爵，我哥哥是好人，我想给他写信报平安，可以吗？”
“可以的，伊妮。”女子爵平静地说，“你哥哥要是想来探望你，也是可以的。”
“真的吗？”我欣喜所狂，“谢谢你，女子爵！我保证哥哥不会让您觉得困扰的，他诚实，彬彬有礼，您一定会喜欢他的！”
我欢天喜地地请假，然后换上我最好的衣服，到街上去买墨水和信纸。我想你们会觉得我很可笑，连写信这件小事都需要大张旗鼓，你们不了解我，当时候我只想让我的哥哥知道我过得有多幸福，我想把最美好的事情向他展示。

我买了一个红色的信封，花了二十块钱,我看中它是精细的亚麻纸，和上面丝质的条纹。
亲爱的伊克:
很抱歉我很久没给你写信，对不起！因为我最近很忙，很忙，忙的几乎没有一点空。你在军队里如何？训练辛苦吗？
我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我现在是蔷薇馆的女仆，我为女子爵工作。报酬很高，食宿也很让我满意，女子爵对我非常和善，她和一般的贵族不一样。
我为自己可以挣钱养活自己感到自豪，我们的爸爸妈妈也是这样教育我的，我也希望减轻你的负担。我不是小孩子了，哥哥，虽然你一直对我说你可以保护我，我可以毫无保留地信赖你，可我真心希望可以帮你的忙。
有时间来看看我好吗？我住在蔷薇馆，我想你可以打听到。
我停下笔，挠挠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蔷薇馆具体在哪条街上，据我所知，无论是老城改造，还是城区扩建，蔷薇馆就像是一个真空地带，永远在图纸与计划之外，街名换了一个又一个，蔷薇馆从来没变。
过了半天，我蘸了蘸墨水，添了一句：
不用再给姨妈寄钱了，我赚的钱够自己的花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