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道骸后退着，一直向后退着，过度的惶恐让他忘了自己可能一脚踏空。他凭着自己对地形的熟知，判断出快退到书桌的位置了，于是他想反手撑住桌角，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也拧着眉眼瞪向面前的怪兽。可与愿望相违的事实是，他不够高，勉强摸得着，撑上去怎么也不够。再加上云雀已经一步步地逼到了眼前，满不在乎地挥着拐子对着他最亲爱的弟弟。他脸色发白地看着云雀，用手徒劳而仓促地握住桌脚。
“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云雀提醒道，伸出手拽了拽松松垮垮的外套。他的衣领一边皱缩着，一边像是鸟的翅膀一样翘起，衣摆处还留着一个油手印——六道骸刚才在凌厉的攻势中挣扎的痕迹。云雀屈起食指，恐吓似的不断给予着拐子圆周运动的作用力，拐子因此得意洋洋地甩出一阵风声。六道骸觉得自己没必要怕，这情形他又不是第一次遇到，他全力挺直了腰背，但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他看到云雀脸上有闪闪发亮的汗粒滚落下来，狭长的眼睛里有一抹胜者的安然自得——是的，他从最开始的气恼变成了享受，享受把弟弟当做猎物剥干净吃掉的过程。细皮嫩肉的小孩儿就像是艺术品，皮肤白得不可思议，甚至无从下口……六道骸不自然地喘着气，胸膛剧烈地起伏，过长的额发向上飘飞着，在日光下纤毫毕现。他透过发梢睁大了眼看着云雀，目光里纯粹的惊慌和恐惧就像山泉一样清冽。
云雀莫名地心软了一下，再一下；头脑发晕了一下，再一下。这情感的微调带来的结果是，他一把握住了耷拉到六道骸鼻尖的蓝毛，还说了句：“该剪啦。”六道骸的眼珠子顺着他指尖的移动滑向上方，又滑下到稍微低一点的位置，呼吸又加剧了不少。云雀这才发现六道骸这家伙是一直仰视着自己的，而六道骸平日里追着他跑时的碎碎念也恰时浮出在耳边了：“为什么你比我高啊……”这句话一直是不完整的，因为他总是懒得搭理后面飞跑的蓝色凤梨，索性加快了速度，凤梨不甘示弱地摆动着细瘦的胳膊一直追着，哪还有体力去发出半个音节。
六道骸被他拉出一段无法追上的距离后，会识趣地停住脚步，俯下身把手放在膝盖上喘粗气。有好几次因为跑得过猛，被空气割伤嗓子，直到云雀玩上一场酣畅淋漓回家的时候还在捂着喉咙咳嗽，最严重的一次说句话也断断续续。云雀把湿淋淋的外衣随手扔在沙发上，连瞥他一眼都省略，直接转身去二哥阿劳迪的房间找药。

斯佩多回来后发现室内一片狼藉，钻出来大呼小叫着问罪：“阿劳迪的东西只能我来碰……还有对骸那家伙温柔点啊。”仿佛认定了这乱子的起源就是云雀，「都是亲兄弟」，这样的话在这家里根本没人愿意提起。
“他太烦了。”少年说，掩下眼眸看着在沙发上吃过药倒头睡着的六道骸。
六道骸的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是还在母亲肚子里婴孩的姿势。他的表情出奇的安静，刘海被软软地拨到靠下的方向，随着柔软的沙发面铺开了一小段。云雀想了想，今天就先放过他，他的刘海实在太长了，下次一定要叫他剪了。
于是这句话就在这种情景下、想也没想地舌头一动说了出来。
但六道骸明显会错了意，他的下眼眶止不住地发颤，液体在眼睛里滚出一圈湿亮亮的光。云雀看得出他想拼命把眼泪包回去，可惜液体不但没撤离，反而逐渐充盈。随着眼泪落下的一刻，六道骸声嘶力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一边擦着眼泪鼻涕，一边推开高了他半个脑袋的云雀，头也不回地向门外冲去。
六道骸闭着眼睛用尽全力地跑，风很大，就他耳边呼啸，他的头发互相纠缠着，难舍难分地打着结。他想起斯佩多故意定制的过高的书桌，想起今天不小心放跑了云雀最喜欢的鸟，云雀就一直追着他打，好像他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他的什么仇家。
云雀的鸟就是一个毛绒绒的圆球，六道骸一直这么认为，所以从来不屑于去关注那只除了吵吵闹闹只会吃的鸟。他每天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随便找一个哥哥，拉着他的袖子说我饿了。六道骸觉得这是本能，因为无论阿劳迪也好斯佩多也好，都有着远高于他的厨艺和耐心。他吃着早饭会顺口问一句云雀呢，云雀那个懒鬼还没起床吗。好像问候云雀也是早饭的一部分。
“云雀啊，”斯佩多总这样说，：“云雀在喂鸟。”
六道骸心里酸酸涩涩的，有种说不上来的不爽。他低头把早饭吃了个干净，恨恨地想云雀你给我等着，我先把你的鸟做了。
众所周知，世界上的变数太多，即使是落到这样微小的事情上也不例外。六道骸的作战计划被很可悲地粉碎了——不是敌军太强，是他自己滴着口水选择了丢盔弃甲。
云豆看起来也是刚睡醒——六道骸目睹了它把头从层层绒羽中抬起来，用喙梳理羽毛的过程。它全身的毛蓬松的像刚烤好的蛋糕，小豆眼和六道骸的双眼对望着。估计它还在纳闷，脖子就被一只手抓住了，然后凌空滑过一道弧线，被放在了另一只手里稳稳握住。手的主人怕它跑走，一直用另一只手按着它的头——云豆无力地发出几声脆鸣，落下的淡黄色羽毛在地上汇集了一小撮。
“你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背后响起的质问吓得六道骸一哆嗦，手一松，云豆见机立刻夺窗而出。
“没干什么。”壮着胆子嘴硬。
“哦?”云雀看了一眼云豆飞去的方向，闭了闭眼睛：“我会让你知道你干了什么。”
“呜哇——”六道骸躲着拐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慌忙扑到准备出门的阿劳迪身后。在一旁的斯佩多笑眯眯地把他从阿劳迪身后拎出来，说：“我们出门了，你们好好玩。”
真是亲哥吗?！！！
六道骸很想仰天这样质问，可是他没有机会。云雀的拐子呼啸过去呼啸过去，碰到了他的手臂，火辣辣地疼。云雀看他吃痛，嘴角向上扬起，把他的三叉戟扔到自己身后，哗啦一声响。
哗啦。六道骸心里也一声响，顿时腿软站不住了。他对着云雀乱糟糟的头说：“鸟飞了我可抓不回来的啊——”
“欠鸟还命。”云雀昂着头，表情是淡淡的，嘴里说出的话也是淡淡的、天经地义的语气。
六道骸回想到这里，委屈地抹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摸到一滩水。他把水迹擦了去，察觉到自己站在一个偏僻的街区里。周围的房屋颜色是黯淡的，灯火都在远处接着天际放明，那下面像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他这才看到发暗的天色，才觉得有点冷，才发现云雀没有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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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说这是短篇

以六道骸的角度来看，云雀是那个习惯泼他一盆冷水把他所有的兴致勃勃都浇灭，又鼓了腮帮子吹出一点火星的人。某次被打后他捂着头大哭着喊道云雀你好残忍，话一出口却连自己都愣住。云雀呵地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留他一个人独自在家摆弄冰冷的积木。他架了一座尖尖的房子，假设那是云雀对准他的尖尖的锐刺，然后他哗啦一下把房子推倒，积木活泼地滚了一地，仿佛云雀的锐刺也就这样真的消失不见了似的。然后他走到院子里准确无误地抓住云雀晾好的衬衣，把整个脑袋埋在上面，想象云雀穿着它和邻桌女孩说话的样子。
有的东西是确实回不来了，但却是真的曾那样一起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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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放开他的时有点罕见的局促不安，黑夜里六道骸看不清楚云雀的肤色，那被晕化成了暖暖的橙黄色，只有他的下巴还执意透着渐变下来的白皙。他想云雀一定是脸红了，他从没见过云雀这种表情。想起云雀上次被表白的事他又止不住地心里发酸。
那真是个大胆的女孩，直接跑到了他们门前把云雀叫了出去。开门的是斯佩多，他穿着拖鞋慢慢地走出去，脸上是不怀好意的笑——在六道骸看来就是那样。六道骸刚想叫住他说我去开门你别去啊，斯佩多就已经把手放到了门把手上，假装没有看到云雀彼时正从房间里走出来。
六道骸抖抖擞擞地迎上去，不知怎么就把话问出口了：“有女生向你表白你会答应吗?”
“……”云雀迷糊着打量了他一会儿，在他对回答不抱希望的时候说：“你希望我答应吗。”
“不希望！”脱口而出，然后他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陈述句，不是征询，而是笃定。
“你还是早点娶妻生子从这里搬出去吧。”六道骸发觉气氛不对，话锋一转改口掩饰道。云雀拍了拍他的头，走出了门去，随意地站在那个女生面前，六道骸在玻璃里面冲他示威似的挥舞拳头。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生怯怯的捧着一束花，六道骸透过窗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觉得满脸羞红的样实在是傻透了。
女生说了很多话，其间云雀一直平静地望着她，等到她说完了，云雀的嘴唇开合了几下，脑袋顶上还没梳理的头发又颤动起来。六道骸目瞪口呆地看着云雀无比流畅地走回来，仿佛他刚才只是出去散了个步，女生什么的只是空气。然而他身后的女生抱着花束还不肯走，踟蹰了一会儿，大声地叫了云雀的名字。
六道骸是第一次这么恨房子良好的隔音效果，他对先前的对话内容一无所知，只能像看没有字幕的无声电影一样看着人物肢体的摆动，好奇心和另一种意味不明的情绪让他脑子快要炸开了。
——Hibari Kyoya！
六道骸的心很快地跳了一下，接着疾速向下一落。他从没有叫过云雀的全名，他以为自己早忘了云雀叫什么名字，就像云雀从不叫自己六道骸，只用一个你替代，而且这称呼时常伴随着怒气。他到这时才发现该清楚的东西他一直了然于心，该忘记的也没有忘记。
Hibari Kyoya。
云雀回过头去，女生低着头递过花束。然后云雀似乎微微点了点头。六道骸觉得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委委屈屈地从板凳上跳下来——他不够高。他径直回了房间，钻进自己的被子里，不理会斯佩多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

“不想饿死就出来吃饭！”斯佩多扶额，平时对食物表现最积极的小孩儿应该早就扑出来了，现在他的座位上却是空的，有透过树荫的光斑在上面百无聊赖地滑动。云雀和阿劳迪平静地吃着，仿佛都不知道身旁少了一个一同进食的人。
斯佩多很无奈很无奈。
他进房间门的时候，六道骸还蒙在被子里。斯佩多想把被子掀开，手伸到六道骸肩膀的位置却止住了——他在哭，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嘴里不断地发出抽冷气的声音。斯佩多低头仔细想了想刚才的事，心里明白了八分，果决地再次伸出手拉扯六道骸的被子。
斯佩多在外面拉，六道骸在里面拽着不放，僵持了近半小时，斯佩多听到了阿劳迪推开凳子拿起碗筷的声音，于是心一横咬牙切齿地想小兔崽子我就不信治不好你，手上猛地发力，被子掀开了，六道骸也差点滚下床去。
斯佩多看到小孩儿的眼睛红红的，真像只兔子。他再次无奈地叹了口气：“听我说，云雀他拒绝了——”
“哼，关我什么事……”六道骸低声嘟囔。
“出去吃饭吧，我去把菜热热。”斯佩多不准备再把对话进行下去，“还有，去洗脸，如果不想在云雀面前丢脸的话。”
六道骸最终还是灰溜溜地从房间里出来了，因为他发现在肚饿面前自己就是只纸老虎。他低着头一个劲地啃着碗里的饭菜，想到眼睛上还没消去的肿就心里发窘——云雀一直坐在他的位置上看着一本书，很有耐心地等待六道骸来接受投喂。
“这种事打一顿就好，根本不用去哄他。”云雀看着书页漫不经心地说。
“云雀！！！”对面座位的凤梨炸着毛跳起来。
“恭候多时。”云雀眯了眯眼，从身后掏出拐子挡回六道骸的三叉戟，“不服?不服你得先打赢我。”
“好啊，不就是比我高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六道骸气呼呼地瞪住云雀的眼睛，仰起脸，刘海顺从地向下耷拉着，露出光滑的额头。
云雀看着弟弟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因为这太可爱的反应，忍不住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我等着你。”
等着你长成可以和我并驾齐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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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Ő∀Ő)ﾉ再更一下就终于完了。。。

“云雀你把拐子放下！！！”斯佩多正好前来探视，见状抓住云雀干嚎道。云雀冷哼一声：“明天再来收拾你。”随即转头走了出去。
他迟疑着迈了几步，回过头靠在门边看着斯佩多手忙脚乱地扒掉六道骸的凤梨皮，而六道骸本人毫无知觉地流着口水睡的正香。
明天六道骸还会脚底抹油跑得家里一团糟，还会在闹累了的时候踮起脚把手肘搁上他的肩膀，还会在吃饭的时候把不爱吃的菜拨到他碗里。或者趁着他午睡半梦半醒之时，偷偷溜进他的房间，爬上他的床，把手里捏住的杏子塞进他嘴里……
甚至连约定都不必有，这里，这夜晚，都在带着昂首阔步的神气向前走了；却仿佛是刚才懂得对方，了解对方，知道这样就不会有任何缺憾；只是突然间，爱上了这世界，也爱上了爱着这世界的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