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
已是春末，朝中诸事尚未了结。听内侍道始皇正与朝臣晨会，想来一时不得散朝。
胡亥想着一人呆在殿中着实无趣，听人说咸阳颇大，商市阜盛，遂找了侍卫交替之时溜出宫去。
本来甚少出宫，加之情急，胡亥见寻不到方向，只随着人流走。
人虽众多，却无喧哗。走到一馆舍，见一人正在玩跳水石子儿，觉着有些意思，细看那人形容狼狈，但神态仍是从容。他有些诧异，摸了摸鼻子，故作成熟地缓行至刑隶前，不顾路人眼光，笨拙地取出印鉴。声音稚嫩。
“此人所犯何罪？孤可赦否？”

赵高
咸阳不比邯郸，一路径西。黄沙胜天，秦馆杳见，雁鸣澄廓。徐行几个士卒见到了秦都，也都懒待吃酒去了。
赵高见状，抓了把石头扔跳水石子，石头打了几个空翻，不由停了。他觉着无趣，因而又掷了四五个。小石子这回一溜烟落到一个深衣公子的脚旁，转了几下不动了。
他看着他，枯瘦的脸上浮着点蜡黄，满是尘埃的长眉斜着，胡茬零星。
士卒正打算开口答话，他善意的脸颊下有一个轻微的弧度，声音嘶哑：
小子，这可是秦国咸阳城了？
他在问，旁边齐刷刷的眼神打过来，很从容。

胡亥
他瘪了瘪嘴，仰头看着那人。听了小子两字，略有不满。正换牙的年纪，说话有些漏风。
“正是咸阳。”
他看着那些士卒，腮帮子一鼓更显脸圆，径直一鼓作气。
“这人给孤留下，你们且去。”
胡亥本是少子，始皇宠溺。士卒也无多言，唱喏告退。等士卒离开，他寻老板要了一碗凉茶，看向那人。
“小叔先喝茶。小叔怎么称呼？”

赵高
他觑着在上的深衣小子，捧着漆盂顺流直下，麻襟掠过点滴水痕，赵高并不在意。这时一旁围观的人才四散开去。
小小年纪，出生贵胄。可号令士卒，他日必定命里有大富贵相。小子——，一般术士总会这样说。
赵高一顿，拿着石子瞎扒拉得画着。终于弄出一张可以唬人的星宿图，带着半尾子阴阳调子：已大贵，便继而之后是这个。
紫薇，二字呼之即成。他笑了笑，草棚盖住半片天光，让人端端莫名其妙起来。
只那目光似鹰，乍现凝重。

胡亥
他见那人不回答，也不便多问，只撑着腮帮子就看着那人扒拉石子儿画着奇怪的图案。待那人画完，看他的眼神竟有些凝重。
胡亥随始皇也见过大阵仗，因此并不惧人。但这人的眼神…深邃得像井。他看不透。
一声不算响的呼噜声打破了尴尬。此时已近日中，他急赶着出宫竟忘了拿钱，他的圆脸瞬间红了。
“小叔…”

赵高
回神放了把砂石掩住，噫嘘嘻连连嗟叹。想不过和垂髫小儿无差，见他双颊微红，以为是烈日炎炎所致。
伸出手沾了点茶水抹在他颊旁：凉快些，你遣散那些侍从，我又身无分文。这咸阳若是又不出去，就是囚徒的日子。
他拍了拍他的头，脸贴着他得脸。叫脸上的黑灰和沙粒咯塞着那小子，有这么一瞬间，他呼吸停滞，周遭宁静:
你，知道囚徒的滋味吗？有点和没钱的感觉相似。
那双稚嫩的手没有沟壑，也没有拿捏的力道。

胡亥
除他父皇外，并没有旁人拍过他的头。但他并不抗拒。
他贴着他的脸，沙粒有些硌。他伸出白嫩的手，轻轻的拈下那人眉间与脸上的沙。然后当他仔细看去，那人眉宇有一种和他父皇相似的东西。但他不知怎么形容。
胡亥并未与过多的人接触，此时也并没多想。听了他的话，竟感觉有些难受。他皱了皱并不浓的小眉毛，脸上的肉聚起。他虽不知囚徒是何感觉，然而没钱真是应了目下情境。况且…他饿了。
“那…我先回去。我回去后让人送钱你。小叔便在这里坐坐？”

赵高
公子，真是心善人。
他抖了抖麻袍里的沙子，腰间的衣带顺手滚落了几颗金子，碎碎小小的，在日光下很明亮。再看的时候，金与红模糊了。剩下一串亮晶晶的红山楂串，隔开他们之间的距离。赵高嘿嘿一笑，憨实之间看着他：
吃吧，以后再见不难的，赢公子。
赵高带着脚镣手铐，笨拙得往前走，铁索颤动像是一曲啷当的歌，在漫天金黄的日色里逐渐苍白。他还在末尾对一位心善的公子说过：
其实囚徒的滋味，是笼中的缚足鸟啊——

赵高
更深绶，配彩翎。
脚步极轻，侍从尽退。青天白日，却不如室内晦暗。烛火炽烈，照得灯前的少年更加苍白，唯独一点血色。
“您已经是帝王。”赵高阖目，嘴唇翕动。
“杀伐凌厉，果决从容。才可真正王我大秦。”
俯仰观瞻，寰宇上下，已为沉迹。他睁眼，抬起那简遗落的旧诏，贴着看上面的篆文。
“亥儿，夫子当日最后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胡亥
他的记性并不好。但是他却可以清楚地记得那人和他说的一字一句。
黄沙与日色不见边界，给他留下的只有一个几乎看不清的轮廓，和铁链叮当声。
他回过神，微颔。
“不曾忘记。”
他苍白的唇扬起莫名的弧度，看向那人，握紧的拳已慢慢松开，声已渐冷。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拟诏，赐死。”

赵高
“诺。”
他退到堂上，行大礼，跪叩，再叩。秦宫恢宏，在他之上，在他之上。
彼时，他眼睛里的那个孩子笑着，走出了咸阳。而他仅仅能说的是：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大秦其兴，恭迎吾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