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l开更

　　记忆中的影子，总是羁绊深深意难忘。
　　【大海】
　　乌云压城，落雨垂帘。
　　大海，故乡，一副轮廓鲜明的肖像画，这座城市的记忆，似乎只有这么点。
　　手抚上浸染油彩的粗糙，我谓然长叹。时隔多年她还是那么美，颜容不褪，光彩依旧。眉眼盈盈处，若有浅浅欢。
　　“小梅，你猜，我为什么要回来呢？”我凝视她，不苟言笑，却鬼使神差。
　　不知道啊，你告诉我吧。也不知谁在心头苦恼，自说自话，又好似在跟自己对答。
　　微微扯动嘴角，我站起来，勉强笑言：“呵呵，小梅，我也还不知道答案呢。”
　　离了这里，我来到记忆的第二站大海。
　　这里依旧如故，海堤高耸，堤下突出一小滩沙石地，无人管辖，更无人问津。
　　那个时候，她就坐在那里，任凭风浪起，湿漉漉的娇软身躯在雨中岿然不动。直到我发现她，把她送到了医院。
　　那之后，她就没再笑过。毕业后，她如愿以偿地去了外地上大学，跟我的交集也断了。
　　“哎，大哥哥，你也来海滩玩啊？”
　　念想被暂时掐断，双眸聚焦，熟谙的粉色身影让我仿佛深临梦境:“小梅……”
　　“你认识我？”迷惘的眼眨了眨，她墨眉一挑，吮着手指摇头，“可我并不认识你啊。”
　　也对，这么多年了。我扶了扶眼镜，神色逐而凝重:“你叫陈露梅对吧？”
　　“呃，对啊。”正弯下腰去拾贝的她闻之抬头，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我颔首，手上递外套的动作踌躇一番，还是推给她:“那就是了，我们以前是同学。”
　　海风渐息，雨完全止住。她拂去裙上沾染的沙屑，扬眉浅笑:“嗯，同学，你的搭讪方式好土哦！”
　　她又笑了，真好。我跟着抿嘴，就见她已经披上外套向我招手:“要涨潮了，我们走吧。”
　　的确，上游水库的闸门已经洞开，海水正逐渐吞噬脚下的这块小领域。见状我拉着她跑上海堤，又不放心地逆海奔了一阵才罢休。

　　她的手真小啊，微暖中透着半分柔软，像是一股热源，驱逐了刚刚奔波的苦累。
　　“真刺激啊！”她眉眼弯弯，干湿参半的发撩到一侧，脚下的低跟凉鞋“啪嗒啪嗒”地踢着井然有序的节奏，“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同学，谢谢啦！”
　　表上的指针已经过了十一，再有半个小时便是午间饭点，她的家人应该在找她了吧？我定定神，硬是从牙关挤出这么一句:“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同学你这是间接在打听我的家庭住址吗？”她双手挽住我的右臂，指尖俏皮地戳了戳，“不过，现在告诉你还太早。这样吧，你请我吃饭，我考虑考虑。”
　　“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全身紧绷，心如擂鼓。旁侧的女孩靠的是那么近，淡香扑鼻，体暖侵肌。我咽了口唾沫，轻抬左臂，望向她那一头散而及腰的发，触手便及。久违的迟疑瞬间尘埃落定。“只是你父母不会介意吧？”
　　“他们又不在家，我回去了也是吃独食，多没意思。”她漫不经心地答，余音似乎附着几分怨怼。
　　既然这样我也再不好反驳什么，也就顺意点了头:“那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故乡】
　　我的记忆高速运作，却也只能在“童年”这个美好字眼里勾勒出自己残缺不堪的版图。
　　仅有的画面是两个相视而嘻的孩童，不对，还有一条狗。对，外婆家的大黑。两人一犬时常在不断切换的乡村背景下追逐狂奔，早出晚归，洒脱地没心没肺。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这个曾经破落的村子已然脱胎换骨。道路通了，公园有了，几处高楼穿插其中，显得不再平庸无趣。
　　“你选的地方还真巧，我经常来这儿。”她领着我走进一家小餐馆，临桌一指，眉飞色舞，“老板，两碗营养面，一大一小。”
　　餐馆里没什么人，面很快端上。我别扭地撕开一次性包装，就见她已经往嘴里送了一大口，满足地长吐出气:“真好吃啊。”
　　“慢慢来。”我抿了口面汤，放下汤勺，“你对这里很熟悉？”
　　她自豪地点点头，我瞬间便堆满兴致:“那你还记得外婆，还记得大黑，还记得我吗？”
　　“当然啦，不然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跟你走了呢。”她放下半碗残面，双手交叠着覆上我大腿，“我最记得的就是你外婆了，隔三差五就会送饺子到我家。那时我还用不惯筷子，总是用手去抓，吃得满嘴油花。”
　　“还有那条狗，跟屁虫一样黏着我们，每次到了饭点总是叫个不住，不想让大人找到都难啊……”
　　“还记得有一年夏天，山花开得繁盛。你和我上山去采，半路上看见马蜂窝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了家。那时候，别提有多狼狈了。”
　　……
　　几番倾诉下来，我愈发觉得奇怪。小梅嘴里说的都是我所不知道的过往。而且，和我原先残存的记忆拼作一起，正好是完整，这真的是巧合？

　　看着她碗里渐渐见底，我已没有了吃的兴致，付了账，抽出纸巾擦嘴:“这里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你的面还没吃完呢。”她灌了口汤作后缀，指着我剩大半的面条嘟囔，“浪费可耻。”
　　“不吃了。”我一推面碗站起来，盯向她光洁的额头，“我们去看看外婆吧。”
　　外婆在村子的后山上。
　　后山还没被开发，算是一处清静地，外婆住在这里想来是舒心的。我垂首朝前方一大一小两个隆起的坟头，虔诚地拜了拜，说:“外婆，我们来看你了。”
　　“这么多年没见了，一时匆忙，什么也没带，您多多见谅啊，希望您在下面能够幸福永安。”我再拜，鼻子蓦然有些酸。看着小梅正认真细致地用借来的镰刀铲着这周遭密实的荆棘，觉得这趟没白来。
　　旁边立了块刻有狗轮廓的墓碑的坟头毫无疑问是大黑的。当时大黑被拖拉机轧死，我吵着闹着让外婆给它立碑。刻碑的老师傅实在不知道一只狗的碑能刻什么字，于是只刻了一个狗头，算是当作遗像。
　　“小梅，换我来吧，你有没有什么想对外婆说的？”我看出了她动作的苦累，准备跟她接力，谁知她一摆手:“你都替我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了，明年这里会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就这么一次表现的机会了，你让我一下会死吗？”
　　我不说话了。
　　下山，归还工具，相携而出，我感到莫名地如释重负:“好了，这座城市我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我想我也该离开了。这样吧，先送你回家。”
　　“不，再等等，我还想去一个地方。”她蓦然变得急切，扯住我的衣摆，很用力。

　　【雨巷】
　　这个不知名的小巷是我从没来过的地方，旧屋环绕，长巷纵横，不靠眼前女孩的指点我想都得迷路。
　　听小梅说，巷子里住户很少，都是老一辈的原住民。他们都有子女供养，只因舍不得这里才没有离开。的确，烟雨楼阁，绿阶石巷，过去的事物总是印象很深刻。
　　政府对这里也还算仁慈，保留下这片净土，拨款修缮，拟定几年后建旅游景点。当然，到时这里必须人去楼空。
　　“离开那个村子以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她顿住脚，手触上石壁的青苔，平白地有些落寞，“这里离学校很远，骑车也得个把小时。所以，我老是迟到。”
　　我点点头。初中三年她都是这样，每天问她都言笑着转移话题，让我这个名义上的“竹马”很是挫败。可到了高中，淋了场雨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直到毕业后分道扬镳也没跟我说上几句话。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就问了:“小梅，为什么你高中的时候那么冷漠啊？”
　　她不说话，指甲在石壁上重重划着，仿佛当年那个有意回避话题的陈露梅又死灰复燃。我走过去，按下她的手指，却什么也没说。
　　到底怎么了，我也想知道。只是我不太愿过于逼迫她，毕竟秘密如纸，不能用力去捅。
　　“如果你不想回答，那就算了。”我拍拍她的肩膀，既然这是个纠结如毛线的问题，那就整个抛开不管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低垂下眼，浑身有些战栗，“那个时候我闷闷不乐，是因为我父母离婚了。”
　　她的父母我见过，两个很质朴的农民工。都待人热情，心肠也好。可谁曾想过这两个看似合拍的人会一拍两散，各奔前程呢？
　　“然后呢，你有没有讨厌他们？”我心生好奇，毕竟父母离婚对子女的影响很大。她绞着手指，略显地为难:“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吗？”
　　当然可以，沉默是你的自由。我无声地笑笑，空气中飘着白雾般的雨丝，随风变动方向，感觉很凉快。

　　“其实，这里才算是我的老家。”她一如既往地爱转移话题，“这里一开始有名字的，叫陈家巷。大多数人都姓陈，我爸妈也是。很小的时候，这里还热闹着，可到了我三岁那年就都变了。很多人都为了利益往大城市跑，渐渐地将这里遗忘。逢年过节回来的人也越来越少，这里也越来越孤寂。孤寂到就连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人们都离开了它，比如我父母。”
　　“那为什么又搬回来了呢？”我问。
　　“可能是因为我上初中了吧。”她努力思索，落满小雨珠的头发不停摇摆，“因为那村子离新学校比较远，为了出行方便，就又搬了回去，还省了一大笔租房费用，多好。”
　　空气中的湿润度在明显加深，大雨靠近。由于马虎，两人都没带伞，我只好拉着她没头没脑地在巷子里寻找避雨的地方。谢天谢地，狂奔了不到半分钟，就寻着一个拥有宽厚屋檐的建筑。
　　“真带劲，我就喜欢这种感觉！”她生性爱刺激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没有选择反驳，而是大声提醒:“小梅，你家到底在哪儿啊，这样毫无头绪地走下去天都快黑透了！”
　　“不着急啊，比起这个，有些事情貌似更重要。”她匪夷所思地将我一推，“去吧，有人在等你。”
　　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滂沱大雨，如屏，如帘，模糊了视线，迷失眼前那个粉色的焦点。
　　她扔下我走了。
　　“小梅，小梅！”我高喊着，算不上声嘶力竭，可却还是被雨声所埋没。她就像戴望舒笔下的丁香，散落于此，连半点残香都不再保留。

　　不用鉴定，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我算是上了贼船。老头的烟袋浮起，我叹息着，人情世故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小梅，对不起，毕业后我一直没去找你。
　　小梅，原来你还有这么多的苦诉憋在心里，原谅竹马没有尽责。
　　小梅，原来你还是这么喜欢大海啊，我也喜欢，我喜欢一个人在海滩上看着地平线将夕阳碎裂成行，那么你呢？
　　……
　　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呢，可惜真的没时间了。我略弯嘴角，水瞬间漫过我的颈，嘴唇，最后，眼睛深情地往天空看了一眼，从此销声匿迹。
　　太好了，分开这么多年了，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呢。
　　【尾声】
　　凉风推窗，靠在沙发上的我蓦然转醒，旁边玩积木的小身影传出橡皮糖般软绵的声音:“爸爸，你醒了。”
　　对啊，我醒了，我梦见自己和小梅在一起了，我们一起畅游，旧城。虽然有短暂的分离，但青梅竹马还是绑作了一处。
　　可我还是醒了。
　　七年前，小梅为了看我，乘船，到出事。这一切太突然，又怎能让我忘怀？毕竟旧城太深，影子，爱人，都在那里成为记忆。播放器里新旧交替，百感交集，自己又如何不可以去拨动倒带键呢？
　　“爸爸。”
　　小家伙又淘了，我笑了笑，摸着他的脑袋，将就和蔼:“怎么了？”
　　“老师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多看看窗外的风景能够平静下来。”他盯着我的眼，一本正经地举着积木道。
　　是吗？我直起身，望着昏黄天空归巢的飞鸦，有的空手，有的满载。
　　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可它们却有反哺之情，褒贬参半，成为平衡。
　　这样也好，起伏的心绪需要太多的准备工作，倒不如，一马平川，就这么好好过吧。
　　就像这群鸦，无论悲喜与否，当这个白天画上句号，它们终将踏上归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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