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将现实撕裂（下）
——知道真相的你，打算怎么办呢？
“诶？哈，哈哈……”
楠原在一怔后，扯开嘴角苦笑了几声。
“……那个，一下子我也不知道呢，请让我好好想想吧。”
说罢，他朝宗像行了个礼，说了声告辞，便走出了室长室。
楠原精神恍惚地在走廊里游走着。
在即将走出办公区时，他与一个往办公区方向走来的人影迎面相对。
伏见猿比古。原本为赤之王的氏族，后来跳槽到Scepter4，在情报科工作过一段时间，之后因为自身才干出色，被宗像调入特务小组。调入的时间，就是楠原“住院”的那段时间。
——不该在他死亡之前的记忆里出现的人。
楠原停下脚步，朝他打了个招呼。
“下午好，伏见先生。”
对方也停了下来，仿佛有些不耐烦，又有些无可奈何地随口回应道：“……下午好。”
楠原笑了笑，目送他匆匆走过。
属于楠原的记忆，不属于楠原的记忆。
在这个神秘的幻境里，由一个奇妙的方式交织起来。
这是否能够证明，这个幻境的建立，借助了来自那全知全能的石板的记忆和能力呢？
而楠原在“梦里”见到的“星空”——
“灵魂吗……”楠原喃喃道，“但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以这种方式存在于此呢？
在游荡了一圈后，楠原回到了道场。
道场里空无一人，本该在这里训练的队员们全部消失了。原因——大概是楠原在到达这里之前，想着“不要有人在那里”——然后就成了这副模样。
“哈……”
他脚步沉重地来到平常练习挥刀的位置，躺下。
“真的，太逊了……”
鼻尖有酸涩感，但是泪水却掉不下来。
木质地板的冰凉直刺背脊，身体种种细微的感觉，依旧真实得像活着。
楠原闭上眼睛，就这么静静地躺着。许久以后，他听到一个靠近的脚步声。
在这个一切都被楠原的意识影响的世界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个人。
“室长。”楠原坐起身，“我已经想好了。”
宗像倚在道场的门边沉默地看着他，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楠原走出道场。
他走向那些日常熟悉的场所，走向他生活过的地方。
他找到善条，找到榎本，找到布施，找到五岛，找到那些在现实中在幻境中曾经一起度过了许多时日的友人们，和他们一一说过道别的话语。
他目送他们的幻影在眼前烟消云散，又前往下一个地点。
最后他找到了日高。
“啊！阿刚，你今天怪怪的啊？”日高远远地便挥着手，朝楠原跑来，“喂，有什么事的话要跟我说啊。”
“哈，其实我一直都奇怪哦……是日高你没发现吧？”
楠原看着他，笑了起来。
已死之人贪恋活着的光景，在虚幻的梦境里制造出活生生的幻影……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够奇怪了，不是吗？
“喂……你真的不对劲，到底怎么了？”日高扳着他的肩膀晃了晃，“发烧？失恋？还是被欺负了？”
楠原摇了摇头。
他向前一步，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日高。
“谢谢。还有，再也不见了……日高。”
话音落下，日高的幻影在他的双臂之中逐渐化为一道虚影，无风自散。
终于，一道感觉无比真实的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脚底虚幻的尘土里。
“室长……我，到现在也没有后悔过当时的选择呢……虽然方式糟糕了一点……不过是不是也多少做到了守护室长后背的责任呢……”楠原感觉到有人在这时候来到他的身后，但他没有回头，“所以，现在我只是……只是……”
“啊，这一点——我很清楚。请随你自己的意愿吧。”
沉静的语气中仿佛带着一丝叹息。
“……谢谢……”
滚滚的泪珠接连而下，楠原将心底积压的情绪在此时此刻放肆地释放了出来。
不是为了后悔，不是为了怨恨。
只是为了……那些再也回不来、得不到的珍贵之物。
许久之后，楠原用手背擦擦眼角，回头看向身后的宗像。
意识到气氛的沉重，楠原眨眨酸涩红肿的眼睛，提起精神道：“……抱歉……现在，应该让室长你离开这个地方了。我想，只要让这里的室长幻影消失……室长你本人的意识应该就可以马上脱离幻境，回到身体里了吧？”
“请等一下，楠原君。我有几句话，务必让我说完。”
宗像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片刻便收回。
“诶……？”
“我记得楠原君曾说过一句话，那句话我听完也是颇有感触。”
“……”
能够让宗像有所感触的话？
楠原不觉得自己曾说过那么伟大的话。
“对了，楠原君你是这么说的——虽然失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但是人却可以从失去的那一刻开始重新成长。”
“啊……不，您过奖了……”楠原一愣后苦笑起来，“那是……”
那时候，看着为自己受伤的某位前辈，想着一定要做些什么的自己，选择了来到Scepter4这个特殊的队伍。在这里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遇见了可靠的朋友，尊敬的亦师亦友的前辈，以及强大美丽让人敬仰的“王”。在各种交错的机遇下，认为自己正一步一步按照自己心中所希望的那样成长着，于是作出了一时的感言。
然而，在那之后不久，自己就失去了一切的可能性。
作为已死之人的他，如何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呢？
……不过，既然是已死之人，他仍旧保留意识，又与宗像相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这些，会有什么意义在其中吗？
那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年幼的俊秀脸庞上，表情由一开始的伤感迷茫逐渐转变为了若有所悟。
这些变化落入宗像眼里，他露出了些许笑意。
“楠原君。”
“是！”
楠原的身体几乎是反射性地挺直。
“这是我的命令也是我的请求。从今往后，请你在此竭尽全力协助我调查德累斯顿石板的秘密，能做到吗？”
“……”
楠原停顿了一下。
但他很快抬头，对宗像展开笑颜。
那不是无奈的苦笑，也不是完全的释然。
那个笑容，是在越过迷茫与伤痛，在坚强的土壤上挣扎着绽放出的意志之花。
“——是。我可以。”
送走宗像。
楠原对着空无一人的道场发着呆。
和他猜想的一样。宗像的意识得以在这个幻境中存在的支点，正是这个幻境所创造出的“宗像礼司”。将宗像礼司的幻象驱散之后，宗像的意识便自然地离开了这个幻境。
根据宗像的描述……他似乎是在沉睡之中无意识被链接到这里，一旦身体清醒，也会自然离去。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无论是谁都无法控制见面的时间。
想到这里，楠原望着地面再一次地苦笑起来。
所有“人”都消失的现在，周遭安静得可怕。
即使走出这里，也只有空空如也的庭院和街道。
楠原使劲晃了晃脑袋，抬起双手，用力地拍上双颊。
“痛……哈，哈哈……”
清晰的痛感从脸颊上传来，楠原低声笑起来，自言自语道。
“……既然那样答应了室长，光在这胡思乱想可不行啊。”
话是这么说了。
不过要怎么开始呢？
——首先想到的是探索这个世界的界限。
走出驻地的楠原，在路边“借”到了一辆机车。
在心底默默地用“这里是梦”说服了自己后，骑着机车一路直达城市的边缘，周围的景色并未有过什么奇怪之处。然而，在登上一处高地，居高临下地观察整个城市之后，却发现了与现实不同之处。远处的景色颜色鲜明，轮廓却模糊不清，缺乏真实场景的景深……就像是巨型的布景板一般。
——然后想到的是与幻境里的“人”交谈。
来到一个熟悉的餐馆里，与出现在那里的店老板尝试了交谈。得到的结论是这些被幻境构筑出的人并不具有连续性的记忆，只会根据发生的事和获得的语言，随机地运作出符合场景要求以及那个人“原型”的回答。
——最后是认真地思考起眼前事物的关联。
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事物都有着与现实中的他或它相同的属性，并且发挥着相同的作用，扮演相同的角色。
但是，有一个东西。
它是否能够在这里制作出自己的“真实”的幻像呢？
想到这点的楠原，立即向着那里出发了。
目的是御柱塔。
如果不是因为来到这个世界，恐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进入这个地方的机会吧。
这个国家真正的掌权者的居所，国家经济政治的中心，黄金之王国常路大觉的驻地。
也是德累斯顿石板的所在之处。
楠原走进楼内，在取消了周围存在“人类”的可能性后，他毫无阻碍地在楼内搜寻着，直到找到了那里。
在顶楼华丽的和风大厅内，地面全部由透明的厚重玻璃铺就，而德累斯顿石板，本该在这地面之下——
然而，楠原低头看去，在大厅的中央只有一个混沌不明的漩涡。
它本应存在于这个幻境里，然而它本身的存在却与幻境割离。
楠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语来描述它。它或许是黑色，然而久久的凝视之下又会觉得那其中夹杂了其他的许多颜色。它或许是个漩涡，但是若形容它是一团形状变幻不定的气体也未尝不可。它似乎是真实的存在于那里，眨眼间却又将生出那里空无一物的奇怪错觉。
那是个难以定义的存在。石板在这个梦境里并未制造出自己的幻影，取而代之出现的是它。
——而这里，也是整个幻境的奇点。
楠原凝视着那个奇特的漩涡。事到如今他才微微地有些害怕起来。
如果他触碰了那个东西，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是将前往不同的幻境，获得他所希望的信息呢？还是就此消失，得到真正的死亡呢？
如果触碰它，他还能像这样存在于此吗？
如果不去触碰它，假装忘记自己的一切，活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会再发生什么比遇见真正的室长更好的事情吗？
一个个的问题出现在楠原的眼前，提醒着他，他将要做出的是一个未知结果的抉择。
楠原攥起颤抖着的手，强迫自己抬头挺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走向漩涡，站在它前方。良久，他闭起眼睛，迈出了最后一步。
一瞬间空间仿佛失去了全部的重力，而他仿佛正毫无阻碍地穿过层层黑色的迷雾，封闭了所有的感觉。
——世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