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里周更新了消息,一张从他家窗口向外拍出来的照片,埃菲尔铁塔模型立在窗口,窗外是烧得火红的晚霞,配的字是《包法利夫人》里的“她想去巴黎,她也很想死”。乔走进门,解下的围巾随手搭在沙发上,我问乔还记得我们去法国的事吗,乔说当然了,真想再去一次,一边露天看足球一边喝冰白酒。
去法国的时候刚好是夏天,飞机八点到达戴高乐机场天竟然还亮着。有关戴高乐的故事,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就和机场有关。戴高乐的朋友将他送到了国外,那个时候还只有直升机,戴高乐将军和朋友挥手再见,飞机还没飞起,他忽然跑向了飞机,朋友立即伸手将他拉上了飞机,他们飞回法国,后来建立了法兰西第三帝国,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故事的记忆一直那么清晰,可能在我的印象里,法国人都应该是这样,冲动,浪漫,因为冲动所以浪漫,或者因为浪漫所以冲动,无所谓。
法国的地名都很有意思。在airbnd上遇见的房东一定要亲自开车来机场接我们,一路上向我们介绍途经的地名,都像是巴尔扎克笔下才会出现的名字,用正宗的法国腔调念出来,和着呼啦啦从窗口吹进的风声,好听得不得了。车子在像是童话里才会出现的小路上行驶,两边是未经修剪所以随意伸展的翠绿枝条,路不算平,但也不至于颠簸的难受,正好是催眠的频率,我在后座上闭了一会儿眼睛,混合着植物香气的空气包裹着我,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房东和乔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房东说下次你们带女朋友来住我家都是够的,你们有女朋友吗,乔说没没没,房东噢了一声又问,那男朋友呢。
我和乔都没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在后座呢。
再次醒来已经快到家了,不知道是因为房东太热情还是我们太随遇而安,到达的第二天就不自觉的把这间小房子称为家,太阳落了下来,给屋檐镶上了一层红彤彤的边,我还在伸着懒腰慢腾腾地下车,再慢腾腾地看着落日一点一点染红天空,天空再一点一点被黑色占据,眼前是有着粗糙石块墙面的两层小楼,无数高高低低外形相似的小楼蔓延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融进无边夜色,乔已经拿出刚从日本买回的单反咔嚓咔嚓了不知道多少张了,房东说如果你们喜欢日落,就一定会喜欢法国的,乔说如果我们比较喜欢日出呢,房东说那你们更要喜欢法国啦。
晚饭时房东拿出了一支葡萄酒,酒是好东西,开心了找朋友一起喝一杯,大家都陪你开心,不开心了自己喝一杯,喝下去就忘了。但这是诗意的解释,有个生物系的理工男很认真地向我解释过酒精对大脑作用的全过程,我又磕磕绊绊地用法语对他们复述了一遍,也不知道有没有说清楚,后来又哈哈哈哈地喝酒唱歌到半夜,我和乔才回房,房间门是深蓝色的,被子洁白的,看起来很干净,仔细闻会有榛果香,胡乱冲了个澡就窝进被子里睡觉了。
醒来以后模糊的意识才渐渐回到脑子里,记忆好像滞后的画面,一幕幕地在天花板上重现,昨天的这个时候我还窝在大学寝室里,房间窗户向北,早上没有太阳照进来,即使开了日光灯也有些昏暗的样子,叠好了被子以后又检查了一遍行李,护照放在衬衫口袋里,每隔五分钟我就要轻轻地触碰一下那个口袋,在进行长途旅行时,很多被克服了的强迫症都会纷纷卷土重来,我没办法,只好暂时顺从。和乔去机场的路上也是一直沉默,近四年的感情在临界线上徘徊,前方是什么还模糊不清,但“分开”这条退路却是逐渐清晰了起来,理由有很多,可是没有哪条是听起来就名正言顺不可能被证伪的,我们都没办法,也只好暂时顺从。
这个世界上会同时有人看到太阳和月亮,有人在北京灰蒙蒙的天里按着喇叭慢腾腾地挪着车,也会有人在几千公里外的蒙比利埃慢跑着和遇见的每一个人说你好,而我们在十几个小时的航程里,又过了一遍昨天。乔安静地躺在我旁边,光线透不过厚重的窗帘,只从缝隙里露出些微光亮,乔像是街头画师的素描,简单勾勒出的线条,匆匆打上的阴影,模糊不清的面庞,我转身背向他,又闭上了眼睛。
“艾格莫特,在法语里的意思是死水之城,”乔说这句话的语气的时候像是古希腊神话里那些神乎其神的预言家,“死水之城这个名字够豪迈。”
我们站在艾格莫特古老的城堡上吹着夹杂着海独特的咸腥气味的风,太阳没有出来,空气里冰凉湿润的感觉就愈发明显,八百年前路易九世就是在这样的海风里登上这座城堡,登上蜿蜒的城墙,带领他的士兵开始了第七次十字军远征,用乔的话来说,他也够豪迈。
小城里的人口不多,现在又不是旅游季,只是偶尔有一两个人,或者一两对不知道关系如何的人走过,在我们的眼里,全都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圆点。
和乔关系的缓和是自然而然,陌生的风景总是能让我们暂时忘了自己的种种,暂时和自己达成一种和解,而我们之间的问题原本就不在彼此,只是回去之后呢,我不敢想,我又把手伸进衬衣口袋里,轻轻按了一下,今天穿的是深蓝色的牛仔外套,护照在衣服上很规则地透出了一个方块的形状。
下午过去了一大半太阳才显示出了一点“今天来过了”的样子,又将天际烧得火红,卡马尔格盐区的盐池也映衬出了这种绚丽的颜色,乔说湖里有一种绿藻,到了特定的季节就会变成粉红色,就像现在这样,我们没赶上时候,却赶上了时候。
火烈鸟站在湖中央捕食,羽毛也是红彤彤的梦幻颜色,湖里有一种红色的虾,火烈鸟吃下以后就会变成红色,听起来像是童话,画面也像是童话,我和乔很久都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火烈鸟抬起头,又钻进水,暮色柔和地笼罩着卡马尔格的盐湖,艾格莫特的城堡,以及误闯入童话世界的我们。我偏过头看向乔,乔的面庞在这柔软的光里也柔软了起来,他低下头,问我,接吻吗。
晚上在海边的店里买了粉红色的盐,这里的人叫做盐之花。在原来征收盐当赋税的时候,盐农们只留下这种盐给自己。盐湿漉漉的,透着淡粉,很小的一瓶。乔用带来的小勺舀了一点点,放在舌尖上,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咸的。”
和乔在法国的最后一天是在科利乌尔过的。阳光没遮没拦地布满了每个角落。这里的人们像是要映衬阳光一般,将房屋染上玫瑰红,明黄,藏青,嫩绿,所有能称为生机勃勃的颜色都能在这里找到,却又显出了岁月消磨的斑驳痕迹。法国在我的想像里都是这个样子。明朗鲜艳,又有一点太过明朗鲜艳而莫名涌现的悲伤,乔却说这里其实更像西班牙,加泰罗尼亚风格你知道吗。我不知道,但是这不妨碍我继续把这里当作我心里的法国的象征。
继续往坡上走能看见悬崖,悬崖边立着一座教堂,而悬崖之下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海岸。海岸上有很多人立着画架,会画画的人真是太幸福了,从来不用犹豫到底是用眼睛还是机器来记录一瞬画面,他们可以看见全部,也可以留下全部。乔说那也没有什么,以后你来看见全部,我用机器留下全部就好啦。我抬头看他,他的面孔在明亮的阳光下熠熠发光。
傍晚时分,教堂钟声响彻了整个小镇,海鸥也鸣叫着,一次又一次地飞上来,又落下去。教堂总是让人联想起一些肃穆又悲伤的事,似乎连落日都遵循着钟声的节奏,一寸寸向下没去。我和乔坐在木椅上,木椅原本的漆已经斑斑驳驳,乔说这才是艺术,咔嚓咔嚓地拍了好几张,这个小镇里的一切都是艺术,我们终于从看画人成了画中人,靠在木椅靠背上,紧紧地挨着彼此,不再走动,也不说话。
月亮渐渐明亮了起来,夜色蔓延进了晚霞,绯红里混合了一点黑,又混合了一点黑,终于只剩下黑,今天是上弦月,很久没有看见过这么多星星了,就像是把那大半边月亮揉碎了,再撒在夜幕里,小镇里也亮起了点点灯火,明亮的黄色透过薄薄的窗帘映在青石路上。
我和乔之间有太多没办法解释的问题,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有千万种走向,但是此时此刻我和他并肩坐在科利乌尔顶端的长木椅上,月亮不圆,但是星星很亮,潮水在夜色里温柔地拍打着海岸,身后是异国他乡的万家灯火,我们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用说,此刻的宁静就足够我们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和平相处,不论是和对方还是和自己。
大部分时候,岁月都是残酷而独裁的,但总有那么一个时候,你能感受到他的温情。
窗外是仿佛永不停息的车水马龙与灯红酒绿,双层玻璃和厚实的深色窗帘将我们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乔一边听着音乐一边修着图片,我坐在他旁边写下了这段话,我们一起挑选的床头灯柔和地用暖黄色的灯光将整个卧室点亮,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