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
-抬头看天的时候能看见什么呢？
-巨大的灰色的鲸鱼。
-鲸鱼？
-对，鲸鱼。
以上对话发生在林秀“患病”后的某一天，巨大的灰色鲸鱼几乎将她头顶所有的天空遮盖，她将这种病称为，空想。

1.
“我想我遇到了件麻烦的事儿。”林秀一字一顿地对着心理咨询师说，紧皱着眉头做出个严肃的表情，以便表现出事情的严重性和她的焦虑。她支支吾吾，又觉得这不大是件好说得出口的事。
面前的心理咨询师微笑地看着她。
林秀内心挣扎了会儿，有些惶然不安:“我能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天上的巨大的灰色的鲸鱼——别人不能看见。但我很能确定，我没有生病。”
此时林秀正紧紧盯着心理咨询师身后那扇窗户，透过没有被窗帘覆盖的透明玻璃能看见外面灰蒙蒙的天色，以及，那只似乎无时不刻不在盯着自己的巨大眼睛——带着湿漉漉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更像被浸在水缸里的鱼，无处遁形。
林秀不安地攥紧了手心里的衣角，低下头避开从窗外探来的目光。她无法使自己面对着这样的东西还能气定神闲，却只能选择躲避。
心理咨询师的回答如林秀所料。她用手推了推眼镜，很快就对林秀的担忧下了结论：“同学，你只是压力太大了，要学会减压，注意休息，过段时间就好了。”
早就说了不如不来吧？林秀点点头，匆匆忙忙站起来，在出门时又回头停了停。
“谢谢。”她轻轻说。
这种事情可能听起来确实有些荒诞，但对于林秀却是切真存在的忧虑，甚至这种忧虑快要演进到了恐惧的地步。
起初她也确确实实觉得，那些漂浮在虚空里难以捉摸的影子不过是自己沉重压力下短暂出现的幻觉，却不料那些黑影越发地明晰，逐渐成为有形的——鱼。滑腻的感觉湿漉漉地黏着她，无处不在地纠缠着她，无法甩脱。
为什么是鱼呢，在“水里”毫无目的地游动，睁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就算它们安静地躲在一隅——应当算是休息吧？她仍觉得那双双不会闭上的眼睛始终盯着她。
为什么是鱼呢？
“空想症。”
空洞的脑袋里忽然浮出这几个字，林秀在笔记本上胡乱写着。她看着那糟乱的字迹，曳着黑色尾巴的小鱼又从笔端滑过去了。
湿漉漉的质感似乎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口，令她的手不禁一抖，啪地把笔扔了出去。
正是自习课，教室里突兀的声音引来一众同学的目光，林秀连忙将捂着手低下头去，半天才敢抬头。
也是从看见它们以后，她就变得这样“莫名其妙”了。
莫名其妙。

2.
怪诞的故事向来没有实诚的听众。
林秀尝试着把这样的事儿说给熟识的人听，收到的大多都是诸如“你是做了个梦吧”“你是说故事吧”之类的回答。
只有许零有稍许不同。
阳光正好的某个课间林秀和许零趴在走廊的护栏上吹风，一簇簇的云就堆在蔚蓝的天空上，许零忽地发了问——有诗意的人看什么都是诗意的。
她问:“抬头看天的时候能看见什么呢？”
林秀抬头看了看天，巨大的鲸鱼浮在头顶，她便将所见如实描述，并抬眼直视太阳——证明她确实看不见它刺眼的光。
许零惊奇于她的描述，问道:“只有鱼吗？”
“只有鱼。”林秀说。
“鱼啊。”许零若有所思，“鱼这种东西可以看作人的本性吧——你能理解吗？人最初就是鱼，无论是千百万年前的进化，还是还在母体中时。”
林秀皱了皱眉头。
“能看见那样的东西本质上来说也是幸运的吧？就像是能看见生命与人性的初体一样，又或者说是你精神的自由解放吧？某种意义上说鱼也是自由的——虚空、灵气，无所依缚。”
那种只会呆滞地盯着她的东西，哪里来的灵气？不是这样的，那些定义都只是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胡诌的而已，他们根本没体会过。
林秀的脑子里被反反复复的几句话塞满。
“要试试占卜吗？”许零从袖子里摸出一副塔罗牌，微微露出兴奋的表情。
林秀也就抱着试试的心态试试。
两人缩在教室的一隅掀开卡牌，印花图案上，是“审判”。
许零给她解释着这张卡牌的意义，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什么审判，她现在很好。许零那些奇怪的解释让她觉得更加可笑。
林秀莫名地生出抵触的情绪，想把这一切统统扔掉。但她还是忍住了，小声地问许零可信度，许零则摊了摊手:“这类关于意念的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看你自己了。”
林秀吸了吸鼻子，点了下头。
她并不准备接受许零的思想，她脑海里并没有许零那么多奇怪的东西，学不了她的豁朗。
与其听别人的，还不如信自己呢。

4.
林秀开始觉得，头顶鲸鱼的颜色逐日变深了。
她也尝试着不去注意它们，却怎么也定不下终日惶惶的心。
白天她无法集中精力听课，晚上也无法静心看书，只能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想隔绝一切。
她禁不住去想许零的话。本性。虽说她并不觉得那是被“黑化”的本性，但她还是害怕。晦暗的一面似乎快要遮尽了光明。
她现在仅剩的一角天空都快被鲸鱼遮盖。
“我害怕……我害怕我会变成连我都不认识的自己。”林秀在笔记本上写，乱七八糟的字迹已能见颤抖的痕迹。
她最近做梦，总是梦见自己沉入冰冷的深潭，她想叫救命，可是怎么也张不开口。那些鱼就在她身边，紧紧地盯着她却不肯救她一把。
每天她都是挣扎着醒来，没有安稳地睡好过一觉。
事情毫无好转，无论她怎么想突破那些恐惧。
到月考亦是如此。
那些东西忽地增多，围绕着她游动，有细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嗡嗡不休，听不清说了什么。
林秀感觉像是被无数目光盯着，一张卷子做得心神不宁。于是她也盯着它们，呆滞的眼神、僵硬的躯体令她头皮到脚都发麻，但她还是盯着它们——
而它们始终飘荡。
飘荡。
考试完毕的铃声响起，她才恍然醒来，握着笔的手微不可见地轻颤。
结果可想而知，林秀的成绩一落千丈。
班主任叫了她去谈话，敲着桌子反复问着林秀退步的原因，而林秀始终抿着唇一言不发，抿得唇色都泛出白来。
“前段时间你上课走神，总心不在焉，这次又考得这么差，你不想高考了吗！你看看还有多久？你看看还有多少时间？”班主任怒气冲冲，尖利的声音直透林秀的耳膜。
那些鱼仿佛也生了气，一股脑地朝她涌来，尾鳍啪地打在她的身上，几乎将她淹没。
林秀抖了抖，整个人却呈呆滞无神的状态，她低着脑袋看着那些鱼，湿滑的感觉从头到脚。
“有什么事情老师可以帮助你。”班主任又说，林秀只摇头。
偏生遇到这么个主儿。班主任不耐烦了，再说了几句，打发了林秀回教室:“你自己看着办吧，只有这么点时间，你自己爱怎样怎样。”
林秀迈开步子，却像是在游动。
教室里的同学都在讨论着月考的题目，林秀穿过一片低语声，回到位置上。
桌子上的书间夹了一张纸条，那是张淼的笔迹:“请振作起来，加油！”
此时张淼并不在，林秀捏着纸，忽然有揉成一团的冲动。愣了一会儿后，她将纸抹平，夹进书里。
加油，她要怎么加油。
林秀把脸埋在书里，又掀起一丝视线，灰暗的一团在她身边逐渐扩大，她只觉越发心烦意乱，猛地一推——
书哗啦哗啦地全部掉在了地上，教室里一霎安静。
她不再在意他们诧异的目光，也不去捡那些散落一地的书，只拿手盖住脸，不想去看那些东西。
鱼，鱼，到处都是鱼，甚至还有了诡异的形状。
张淼回到教室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奇怪的画面，她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替林秀捡起书，又捏了捏她的手。
“没事儿，都会过去的。”
张淼说。她也听过许零说过林秀那些奇怪的话，大概林秀心里真的藏了什么事儿，所以她才要更多地体解林秀吧。
林秀的手颤了颤。

6.
林秀喘着气跌回天台的地面。
大口大口的呼吸过后她才稍从濒临死亡的惊恐中回神，猛然发现自己就坐在护栏后，身边是散落一地的书页，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阳光静静地照在她的身上，是难以置信的真实感与温暖。
林秀颤抖着伸出手，阳光从她手上淌过，指缝间藏着几许阴影。
心底有什么东西炸开，却只惊起深潭中稍许的波澜。她将作业一一捡起来，匆匆下了楼。
家里依旧安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怪症自愈。”林秀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几个字。
她切下一块厨房里刚买的鱼肉，滚了开水放进碟子里，放在天台的门口。

【终】

@栗子的小花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