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下眼,等口中暖意消褪。
孙策就这盏沿慢悠悠地抿,没什么酒力的醴酪,从浸成胭脂色的酵江米中压出,鲜甜滋味在舌尖舒展,像蜜羹糖浆。
情不自禁打起口哨,轻啸在屋内反复徘徊,时高时低,慢慢降下调子,哼唱捣纻时节水边荡漾的歌谣。
那是漂晾白纻的女孩子唱的曲子,山明水秀中养出的姑娘,下裳挽着,光脚踩在溪水里,露出欺霜赛雪的优美小腿和脚背。
小时候,经常拽着走路还跌跌撞撞的二弟去恶作剧,趁她们弯腰漂纻时抽走簪在发上的花枝。此时极柔亮的发便瀑布似地跌宕,冲过颈项流过肩膀,凉丝丝泼在身上。
她们从不生气,一手捋起长发,一手灵敏欢快地与他打水仗。
孙策躲闪得轻车熟路,最多溅湿外衣,站在边上发懵的孙权往往比较惨,每次都狼狈兮兮地被拎回去,像拎回只落汤鸡,一路上熟人撞见都要笑。
过去的时光从不淡去,反而在轻飘飘的暖意中越攒越深,清晰得有如倒影。
“晚上不要吹口哨比较好吧。”孙权轻声说,像屋中还有什么肉眼看不见的过客,正依着屏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相信鬼神啊,小毛孩子。”孙策大笑起来,露出玩味的神情,“死人看得又不少,还是这么胆小。”
他仰头喝玩了耳盏里的酒。感觉从喉咙到胃都是甜滋滋的暖。
“怕不怕?”孙策又笑,是有些作弄意味的笑。
孙权没有答话,而是把白天写字的帛摊开,拿出仔细收在里面的几片竹简:“还给程叔吧,一片也没少。”
孙策看了看帛,已经深深浅浅抄满了汉隶,小而扁,有些居然潦草弯曲,像一个个回光返照的小篆。
都是同一句话。
有薰华草,朝生夕死。
薰华草。
朝生。
夕死。
孙策忽然觉得心里莫名地难受,真是报应不爽,或者只是困了罢了。
“今晚睡你这里,不许踢被子。”他不容反对地爬上床,盘腿坐在那里,三分得意地嘿嘿笑着。
其实孙权求之不得,每到晚上,风吹树叶哗啦响的时候,他都会心惊。
会想传说里的妖魔鬼怪,想死掉的人,乱世里随处可见的尸体,裹着席或索性赤裸身体——随葬的麻衣早就被更贫苦的人剥走,丢弃在人迹罕至的荒郊。
小时候野地里只有很凶的风和鼠,野鼠除了牙硬,全身都软不啦叽,而风在大寒那几天,就和鼠牙一样硬,啃在脸上很痛,还带点湿冷。
越向北走,风就越硬了,野地里多出白骨,长长的茼蒿从根根散落的骨架里穿出,折回去可以烧粥。
于是孙权放下竹片熄了灯,在床靠里的位置躺下来,和孙策并着肩。
感觉兄长伸出胳膊把自己往怀里带了带,孙权翻了个身,抬头看他。
听见孙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知道薰华草是什么吗?”
孙权摇头。
“天亮带你去看。”孙策抬手,轻轻蒙住他的眼睛。
视野立刻陷入一片安谧的黑暗。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