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红衣送葬
雨落新檐,溅起水花晕染一方天地。仿若一副水墨,谁人在起笔勾勒远处山阿身姿,又是谁在画面之外吟一曲白发相思。
长沙的雨季年年伴着诗韵。可这诗韵一年渐一年淡,带来无尽寒意将长沙冻结成一座孤城。前几日还热得像座火炉,如今就冷得叫人齿间打颤。
这天气和人心一般,都参不透。
一抹染红的氲白停步在巡捕房前,他转回身去看了眼那些低声下气唤他二爷的人,他们穿着笔挺的警服,看似在忙碌,他却能感到不时的视线往自己身上飘。以往高高在上的人物沦为几日阶下囚,他们心中又有几分唏嘘几分感慨。可是如今,又有什么用呢?
人总要活下去。
每走一步便牵扯身上好几处的伤口,二月红苍白着脸,轻轻推开要来扶他的人,挺直身子,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等着他的车。
张启山坐在车里等他,像往日一般从车内伸出手来,“进来。”
二月红坐上车习惯性向后倚靠,背上的伤口绽起灼痛,他倒吸一口气,脊背却不离分毫,或许是疼得麻木,便不再那么疼了。
张启山对副官轻声说了句开车便开始上下打量二月红,脸上除了嘴角的淤青仍未消退外并无其他,张启山只怕二月红的伤都在身上瞧不见的地方。可他清楚,几乎让二月红致命的那一刀,刀刃仍留在胸膛里,随着他呼吸的频率而更进一分。
“二月红。”
“嗯。”他阖眼小憩,脸色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离开长沙罢,算我求你。”
驾驶座上的张副官浑身一颤,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后座的张启山二月红,他从未想过顶天立地的佛爷也会有求人的时候,紧蹙的眉头满是愁意,仿佛窥见自己不能阻止的事。
“佛爷,我累了,有些话不想再说。”
车窗外的雷鸣裹挟刺骨的冷意,张启山狠下心,蓦地道:“何辅堂要成亲了。”
握住刀柄,狠戾一击,贯穿整个胸膛。
道路坑洼不平,正巧又一枚小石子蹦跶着滚入车轮下,车身随着张启山话尾的落下而不轻不重晃了晃,使得张启山能在二月红睁眼的那瞬间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张无措。
然而只是一瞬,二月红的语气一如往常的清清冷冷。
“哦?哪家的姑娘。”
张启山长叹,缓缓道:“莫小楼,不知是哪里来的,听说跟了他好几年了。”
“那是该给人家一个名分。”
张启山清楚二月红的性子,本想发狠告诉他好让他死了心带着丫头出长沙,可他这幅往死里扛的态度倒让张启山无可奈何,话至此处多言无用,张启山揉揉眉心,似是精疲力竭道:“日本人放了你是苦于在你家里寻不到他们想要的,过两天我要去一趟北平,你多加小心,千万别叫他们抓住把柄。”
“你且放心,这两日我就在家中照顾丫头,哪里都不去,能出什么事。”
感到身边人的视线蓦地沉重下来,二月红转头,对上了张启山欲言又止的眼神。
他清清楚楚听到了自己声音的颤抖。
“丫头……怎么了?”
那是何辅堂走的第二年,二月红跋扈傲气的脾性也随着那人消散在隆冬火车的鸣笛声中。他还记得,那日他闲来无趣在街上淘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想着将何辅堂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连人也住不下,等他回来了,定要气得和自己跳脚,就算打上一架也是可能的。
打便打呗,反正他这么久不回来,自己早憋了一肚子气。
前面聚集的喧闹声打断他噙在嘴角的笑意,抬眸望去,人群中央一粗壮大汉拉着绳索,绳索那头的女子哭得颤抖,清秀干净的五官满是泪。
二月红一怔,认出那姑娘是很早之前面摊子家的女儿。她咬着唇,水汪汪的眼望了眼二月红,便再也移不开,像望着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直没开口求人一句的姑娘凝眸看着他,张了张嘴,喊他:“哥哥…….”
而如今,当年嗫嗫嚅嚅叫他哥哥的人,苍白着脸裹在被里,手腕纤细得不像话,眉间紧蹙,时不时从眼尾滚下泪来。
二月红蹲在床边,小心翼翼覆住丫头瘦得骨节分明的手,心想,那时瘦瘦小小的姑娘家好容易被他养胖一些,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丫头,丫头。”他轻柔抚拭她悄然落下的泪,“别哭了,我回来了。”
那双眸真的在听到他温柔话语后缓缓睁开,无神的眼底蓦地灌满心疼,她强撑着半坐起身,细细看过他,又猛地咳嗽了好几声。
“你可受刑?可受伤?哪里疼得厉害?那些伤都上药了么?”她说得急了,咳嗽得不住抖索,一只手死死攒着二月红不肯放。
陈皮阿四漠然转过身,退到门口守着。
二月红站起来坐到床边,将丫头揽到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丫头的眼泪只停了一瞬,反而流的更凶。
“哥,你别难过。”
二月红咧嘴苦笑,道:“哭的又不是我,我难过什么?”
“何先生走了,我,也要走了,就剩你一个,你肯定会难过。”
他心中清楚她话里的意思,像是胸腔那把刀连刀柄也一并捅了进去,疼得二月红透不过气。
“说什么胡话,佛爷已经找到治病的药了,你会长命百岁的。”二月红蓦地哽咽起来,“你那时不是说,要跟着我么,我让你跟,让你一直跟,丫头,你可别说话不算话。”仿若这几日受的所有委屈所有疼痛都寻到发泄的豁口,二月红侧过脸,埋进丫头的颈间,将眼泪徐徐流进她带着淡香的发间。
丫头淡淡笑着,抚上二月红柔软的发,喃喃道:“哥,别难过。”
你这么难过,我不舍得走了怎么办。
张启山在堂前等了快半盏茶,二月红才从房里出来,通红着眼,好不憔悴。
他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像要摔倒一般,张启山赶紧上前,扶住险些倒在地上的二月红,他指尖凉的像冰,眼神更透着深不见底的无望。
“佛爷……..”他愣愣地垂着脑袋,“那块紫玉,是不是真的能救人…….”
张启山一愣,蓦然想起那日他所说的话——人在绝望的时候,可不是什么都信么。张启山深知“梦瑾”不过一块普通的玉石,也清楚这种情况下,他是再不能给二月红任何虚渺的希望了。他深吸一口气,徐徐道:“日本人那里有一批西药,或许,或许能救她。”
深邃的眼眸顿时变得黑亮,张启山赶忙提醒二月红道:“二月红,你清醒点!你知道你要去求谁吗?!”
眼里的光渐渐熄灭,二月红垂下头,道:“我知道。”
他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