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RED_LAY】『原创160318』杏雨满堂

八个字，字字击在何辅堂的天灵盖。那是何辅堂曾告诉二月红的何家祖训，他没想到二月红记得，还记了这么多年。
他怔怔地望向二月红的眼，想在其中寻到一丝绝望怨恨，然而并没有。
二月红语毕，忽然朝着他，浅浅一笑。
像那时他们隔着雨帘的相视而笑，像当年他守在他床边的释然浅笑，恬淡又温柔。
何辅堂蓦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慌张转过身，试图使那颗不安悸动的心脏安静下来。
“我们走。”他走得又快又急，因而没听到二月红在他背后喃喃说的话。
他说：
“何辅堂，我想带你走。”
齐铁嘴收到消息后便第一时间赶到红府，彼时天已大亮，红府内清清冷冷空空荡荡，只有二月红一人抱着铜盒坐在堂前的台阶上。
“二爷，府里的人呢？”
二月红望着倒在地上的那棵杏树，淡淡道：“走了，我让他们都走了。”
“是…….何辅堂？”
二月红点点头，又摇摇头，在齐铁嘴一头雾水之时将铜盒塞到了他手里，“等佛爷回来后，亲手交到他手里。”他握住齐铁嘴的手，暗自发力，“老八，切记，切记。”
齐铁嘴觉得怪，玉都没了要盒子作甚，可更让他觉得怪的是二月红的神情，照理说何辅堂如此对他，他早该恨他入骨，怎么反而一副释然模样，像是了无牵挂，轻轻松松。被心中猜想蓦地一惊，齐铁嘴赶忙反握二月红的手，颤声道：“二爷…….你莫要…….莫要做傻事。”
“我开心得很，做什么傻事。”二月红抽出手，笑道，“他不是你我所想的那样。”
什么他，什么想的那样，齐铁嘴张嘴便要询问，可二月红的话及时打断了他。他说：“老八，替我算上一卦罢。”
齐铁嘴愣了愣，只好捻指算起来，他轻轻念叨古语，算着算着指头不觉颤起来，波澜一般遍及四肢百骸。
“我算不出……..”他带着哭腔道，“我算不出……..”
二月红一怔，轻轻笑起来，他走前两步，修长的手指放在齐铁嘴低垂的脑袋上，温柔摩挲两下。“老八，别哭啊。”他想起爹临去前曾拉着他的手艰难道：“都说戏子一生情义只在台上，我不服，红儿，记得，人可以死，风骨死不得。”
天约莫又是要落雨了。
二月红喃喃道。
藤原幸端详“梦瑾”一番，咧嘴笑开，重重拍上了何辅堂的肩。
“好！好！我没看错你！”藤原幸大笑着挥挥手示意何辅堂下去，一边打电话向上面汇报。何辅堂转过身，有意无意看了看墙上的油画。
这次将“梦瑾”送到藤原幸手上，何辅堂是立了大功，也消除了些藤原幸的戒心，撤了跟踪的人。
“怎么样？”一回到房，莫小楼就连忙上前询问情况，手臂上的纱布刚刚换了，桌上一团染血的白。
何辅堂皱了皱眉，扶着莫小楼的肩坐下。
“藤原幸很高兴，这两日是不会怀疑了。”何辅堂看着莫小楼将带血的纱布收起来，“军事图我大概已经弄清了地方，尽快行动罢。”
“至少得明日了。”莫小楼在何辅堂身边坐下，低声道，“计划有变，今天下午上面会派人送假的军事图来，如果可能，咱们要来一招偷梁换柱。”
“上面的意思，是想让我继续待在藤原幸身边？”
莫小楼不作声，何辅堂怒火中烧，当即起身拍了桌子，狠狠压低声音吼道：“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为什么我熬了三年等了三年还是不能？”
“辅堂……..”莫小楼拽了拽何辅堂的衣袖，将他拉了下来，“等任务结束，我们一起向上面反映，你先别气。”
何辅堂的火气哪里是这么容易下去的，三年来他在藤原幸身边受尽折磨，更是因为他才和二月红到了如今的境地，他怎能不恨。
门外轻轻的敲门声让何辅堂暂时清醒了些，他平复了心绪，走过去拉开门，黑娃来运一脸踌躇地站在门口。
“怎么了？”

未完待续，未完待续，未完待续，这样的提示够明显了吧

第十三回 生死聚散
天地茫茫，万物因果循理而行。春生秋杀，夏盛冬亡，生死聚散无常，纵使相知相守多载，也难免落得相离的下场。更何况是这人如草芥的年代，转身之间，兴许就隔了一世。
可何辅堂以前一直觉得，先走的那个人该是自己。
他曾在忘川岸旁流连数次，不过是为了二月红，才怎么都舍不得趟过那水去，舍不得将他忘得干干净净，更舍不得的是，自己死了，二月红却在相隔数十里的长沙城守着回忆过活。
于是他想，得叫他恨他才好，恨至入骨，恨不得亲手杀了他，这样等他收到他死讯的那一刻，或许会好受些。
可何辅堂没想到，自己竟是一开始就错了的，他看轻了二月红对自己的感情，也看轻了爱捉弄人的老天。
他在二月红和老天爷的面前输得一败涂地，如此不堪。
在炼狱中痛至麻木是何样感受，何辅堂清清楚楚。
浑身是血的何辅堂被来运背回屋时意识已不清了，却紧咬牙关仍是一句疼也不肯喊。
莫小楼看着何辅堂背上血肉模糊，衣衫和血黏在一处早就分不清，无奈之下只好取了剪刀剪开，狠着心撕下布块，方凝固的伤口登时又大片大片冒出血来，染透了一块块雪白巾帕。
莫小楼的双手沾满了何辅堂滚烫的血，颤抖着滚下两滴眼泪，又赶紧弯腰寻药。
几人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止住了血，天已经黑全了，其间藤原幸没派人来询问一次。莫小楼瞬间疲乏得趴在床头，看着何辅堂毫无血色的脸。
她想起当年初遇何辅堂的情景，那年她刚满十八岁，却已经是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她在灯火璀璨的舞池中央瞧见了藤原幸身边的何辅堂。那时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淡淡望向女人堆里的藤原幸。冰冷漠然的眼神，却让她察觉出一丝冒着火光的恨意。
仿佛下一刻，便能燃起熊熊烈火。
彼时的莫小楼想，这个人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是藤原幸手下的一条好狗。
后来她在组织里再次碰到他，她才蓦然意识到何辅堂受了多少委屈。
她喜欢他，爱他，心疼他，可他的爱，他的喜欢和心疼都毫无保留的给了另外一个人，连一个角落都吝啬与她。
莫小楼很累了，喜欢何辅堂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逐鹿，而她永远是输。
她清楚结局，却还是止不住。
莫小楼垂下手，转过身子，仰头轻轻靠在何辅堂身旁。窗外疏星几颗，在伶仃树影中隐隐约约。她望着闪烁的星光，静静想着从前的人，从前的事，和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过往。
何辅堂的鞭伤养了半月，半月内，藤原幸除了叫人送药之外，对何辅堂的身体再不过问。何辅堂倒是闲的轻松，能下地了就让黑娃在庭院里放一把摇椅，躺在摇椅上望着偶尔的落叶出神。
莫小楼总觉得他将自己活成了二月红。
“小楼。”
莫小楼一惊，转过身去看何辅堂，这么多天他从未这样唤过自己，心神顿时激荡不已，隐约期待着些什么。
只见何辅堂坐在床上望着她，脸上带了三分浅薄的笑意，缓缓道：“都说我同你成亲了，你是我夫人，那，以前的我是不是很喜欢你？”
莫小楼眼里的光慢慢黯淡，嘴角微扬，苦涩笑道：“是啊，你很喜欢的。”
“那为什么我们都不睡同一床？”
莫小楼一愣，不知道何辅堂怎么想起这个问题，只好搪塞道：“你伤还没好，等你好了我就搬回来。”
何辅堂垂下脑袋想了想，蓦地朝他伸出手。他浅浅笑道：“过来，让我抱抱。”
莫小楼想，她果然还是斗不过何辅堂，他总是知道用最简单的方法让她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她一步步向何辅堂走过去，把自己送进何辅堂的怀里。
她听着何辅堂的心跳，感受他一点点渡过来的温度，她想，这就是她喜欢的人啊。
她豁出心拼了命去爱的人，现在在抱着她。
莫小楼轻轻笑起来，下一刻，笑意便瞬间模糊，整个人倒在何辅堂怀里。
何辅堂抽回小型注射器，将昏迷的莫小楼打横抱起放到床上，将棉被盖好。他俯身揉了揉莫小楼的卷发，轻声笑道：“别再记着我了。”
等战争结束，为自己寻个好人家，你瞧，我这么混蛋，你这么聪明，可偏偏在我这个混蛋身上犯傻，何必呢。
我要去找人还债了。你欠了我一回，我骗了你一次，从今以后，你我两清，你不用再自责，也千千万万，别再记着我了。
何辅堂戴好帽，拿起藏在枕头下的枪，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时近傍晚，靛蓝从天际的那头静静染过来，寂然的街道闪过一道人影，窜进了荒废已久的房屋。
何辅堂寻了火盆，在院子里生起火来。
火光照亮庭院的一隅，也照亮了何辅堂淡然的脸，他坐在火盆前，手里是藏了许久的纸钱，一张张沾了火，迅速燃成了灰。
“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先前顾忌太多，怕你恼我烦我，如今我马上要去见你了，就算你再烦，我也要缠着你把话说尽。”跳跃的火光中，他浅淡一笑，“你可别不认我。”
他站起身，弯腰拾起那套虞姬的戏服，哗的展开，火苗从华美的衣袂吞噬而上，烧了绸缎，烧了珠宝，烧了针线，将衣领内绣着的“红”字，烧得干干净净。
二月红，到那边，再为我唱一回戏罢。
须臾之后，庭内火光依旧，人影却不在了。

藤原幸死后，长沙城的日本军队没了首领，像一盘散沙一击即溃。二爷归来，佛爷重整九门，一时间长沙百姓额手称庆，鞭炮声响彻街巷。
又是一年深秋，何辅堂收到任务，要他去北平。彼时他才将小楼的衣冠冢葬在杨婶婶的墓旁，祈祷他们能保佑他和二月红。
深秋的火车站染上一丝萧索，平时人满为患，此时竟空荡荡的没什么人。
何辅堂拉着二月红的手，低声道：“你真的不随我去北平？”
二月红笑着摇摇头，摘下围巾一圈圈戴在何辅堂颈上，“长沙城的百姓需要我，其他地方的就交给你了。”
“可是…….”
二月红蓦地抱住何辅堂，往他肩膀上蹭了蹭，小声道：“没有什么好可是的，你我都有责任在身，我都不怕你跑了，你还怕我跑了啊。”
被他撒娇般的举动弄得心里一热，何辅堂不觉收紧了手臂。
“若是，我真的寻不到你呢？”
“那你就乖乖等着，”二月红松开他，笑道，“等我去找你。”
何辅堂还想说什么，二月红却蹙起眉，道：“大丈夫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你只许问我最后一个问题了！”
“你，能不能为我回眸一次？”
二月红怔了怔，浅浅笑起来，“五年前，也是在这里，我真的没有回头，你知道为什么吗？”
何辅堂的心跳声越来越快，他觉得自己就快接近某个困惑纠缠他多年问题的答案。
然后，他听到二月红说：“因为那时候，我是看着你走的。”
忽然间，天地除了二月红，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他的二月红温柔地抚过他的眼尾，轻声埋怨道：“你那时怎么就不知道回头看一看，看一看，在大雪里目送你走的我。”
何辅堂颤抖望着二月红，恍然察觉他们究竟错过了多少。
二月红后退一步，道：“所以这次，我们都不要回头罢。”
不会回头，就不会不舍。
他浅浅笑着，然后对何辅堂敬了个军礼。
何辅堂也笑起来，眼中泪光晶莹，也还了军礼。
二月红看着何辅堂踏上火车，两人笑着挥挥手，接着同时转身。
不要说再见，也不要说别离。
二月红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火车的鸣笛声穿过他飘向很远很远，他愣了愣，又走了一步。
他的爱人，即将远行到祖国的另外一个地方，他们将在不同的地方为同一个目的而努力。
他们不后悔。
这才是何辅堂爱着的二月红，这才是二月红爱着的何辅堂。
他们永不后悔。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中国，苏州。
河水静静淌过古老的山塘街，吆喝从水乡的那头渐渐游过来，清晨郎朗的读书声唤醒了睡梦中的城镇。
先生指着黑板上的题目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解题思路，底下偶尔打瞌睡的学生被一粉笔头丢中脑袋，惊醒后挠着头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引得哄堂大笑。
学校外忽然响起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惊愕中有别班的学生跑进来，大声喊道：“日本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先生还没反应过来，沸反盈天的叫喊和扔上天的学生帽几乎要把屋顶穿透。
“今天放假一天。”
学生们愣了愣，登时涌上几个要把先生抛起来。
“谢谢何先生！”
何辅堂低头无奈地笑着，想了想，也随着他们走了出去。
大街上鞭炮声阵阵，满目红色的条幅，人们抱在一起，哭在一起，以眼泪庆祝这抗战八年胜利的来之不易。
何辅堂笑着，心想，这时他还能找谁抱着呢。
民国二十七年即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三日，他走后的第二个月凌晨，长沙千年古镇被焚，长沙九门没落，死的死逃的逃。
他没有再收到二月红的消息。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在张启山的帮助下逃出长沙，无论如何，他确确实实没再寻到他。
像是一语成了谶，自此之后他便怀着一颗在生死中沉浮的心走过了七年。
直到两年前，他的身体再也受不住常年的颠簸，便退了军，来到苏州城做他的教书先生，等着他的二月红。
学校后山上的杏树已长得很高了，二月红，你怎地迟了这么久？
再迟下去，我的头发就白了。
你可别到时候认不出我。
学校为庆祝抗战胜利放了假，那位上课经常打瞌睡的学生忘了将偷偷藏在书桌里的话本带回去，一走到门口就瞧见有个人撑着伞站在那儿，不住往里面打量。
“您有什么事吗？”
那人一身杏白长衫，眉清目秀，声音听起来也甚是清爽，“请问，你们这里可有一位教书的何先生？”
“有啊。”学生点点头。
他的声音蓦地止不住颤抖，“可是…..可是叫何辅堂？”
“对啊，”他见那人神色波动，似乎下一刻就要抓住他的手，“您找我们先生？”
那人脸上悲喜交加，喃喃道：“是，我找他，我找他…….”
学生指了指窗外，“先生该是在后山的那棵杏树下呢。”
话音刚落，那人急忙道了谢，扔了伞就往外跑，学生在后面喊了好几句你的伞也不理。
他拿起那柄伞，伞柄处刻着一个“红”字。
细细绵绵的小雨似乎停了，太阳的光从深色的乌云后丝丝缕缕地倾斜而下。
学生望着天，心想，天放晴了。
二月红一手提着长衫的衣角，朝着山丘上跑去。
喜悦随着山间的风吹满心脏，每一次跳动都要更强烈些，渐渐的，他看见了那棵杏树，和杏树下的人。
他咧嘴笑着，大喊道：“何——辅——堂——”
他慢慢转过身，一瞬间，二月红好像看到了满树的杏花盛开，洋洋洒洒的花瓣落下，落在他朝思暮想的人身上。
杏树下的何辅堂仿佛是怔住了，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双手却本能地伸出来。
二月红大笑着朝他奔过去。
好像回溯到很多年前的大雪中，也许当年他对着还没驶远的火车大喊何辅堂的名字，然后他就真的从火车上蹦下来，抱住了扑过来的他。
又好像时光飞速流淌而过，或许很多很多年以后，背景变了，环境变了，时代变了，他们还是会这样，他喊他的名字，然后不顾一切地奔过去。
奔过去，奔到他的身边去，奔到他的怀里去。
何辅堂怔愣着，伸手接住了他的二月红。
他们在苏州城的山水中重遇，从此，余生不离。

杏雨满堂终于完结了，艾玛真不容易。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民国长篇，总算是圆了我的一个心愿，原本的脑子里的画面就是结局里的那样，在满堂的杏雨中，他们相拥而笑。
民国是一个很敏感也很残忍的年代，充斥着诸多无奈和生离死别，我一向不喜欢为虐而虐，所以我觉得在杏雨里每个人的虐点都是不得已的，和人物性格背景都有关。
我个人非常喜欢莫小楼和丫头这两个女性角色，当然杨婶婶我也很佩服。
莫小楼在最后没有跟何辅堂走的原因，如果你们把自己代入就会明白。
杏雨满堂的正文正式结束，番外会有，大概是说他们在苏州城相守相伴的故事，放心，高甜无虐。
最后，杏雨是我特别喜欢的一篇文，我向往何辅堂二月红之间相守如初的爱恋，我可惜莫小楼轰轰烈烈的爱恋，我心疼丫头恬淡如水的爱恋，我感叹藤原幸绝望疯狂的爱恋。
爱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命。
最后，感谢你们对身为理科生并且历史地理渣到哭泣的我的包容。
感谢各位一路的陪伴，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