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在班上并不活跃，不突出，限于地理因素，我们交流甚少。大概因为如此吧，所以我清楚记得我们第一次聊天，是在一个冬日的黄昏。
我是周五值日，和另一位女生一起负责当天打扫课室的。平时周五都是要留在学校上晚自习的，但开学不久后的重阳节刚好与周五重叠了，于是大家都兴冲冲回家……那个女生她，也一样，回家了，忘了值日任务。
叹了口气，还好可是并不大，一个人打扫起来也还可以。于是等到同学们都离开得差不多以后，开始打扫。不料，课室后门有点动静，原来是他折回。
目光相交接，他对我点头一笑，我也回应他一笑。
“今天你值日？”
我点点头。
“我和黄丽文交换值日”，他话刚落便微微低头，走向角落里拿起了一个扫帚。
于是我们低着头，个子到扫着教室的两边。本来我们分配好的任务是大概一人负责一半，最后由我来倒垃圾。但由于他很快就打扫干净了自己负责的部分，于是帮忙打扫起我本应该负责的地方来了。
我连忙摆手，“你打扫完了就先回家吧，不用扫我这里了。”
他说话一抿嘴，我发现了他脸颊的两个小梨涡若隐若先，坚持着，“没事，天黑了，赶紧打扫吧。”
而且最后还是他倒垃圾。我想要拽过两袋沉沉的垃圾，他也只是淡淡说了句，“我来”，语气中全然没有恭维或假意。
为了避免在垃圾在楼梯洒落，我便说了声“谢谢”，抱着自己的书和他的书。一起下楼梯，把垃圾袋扔在夹层转角处，去地下停车库取自行车，除了最后一句“再见”，我们居然不约而同地，一言不发。
虽然彼此不熟悉，倒不觉得感觉怪异，反倒很舒服。
然而周一早上，我的柜子里多了一瓶温牛奶，贴着一张便利贴，一个道歉的小卡通人物，是黄丽文放在我的柜子里的。
他不是和黄丽文换了值日的时间吗？

有一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走到教学楼。走到二楼的时候，隐隐听到有一阵脚步声从二楼到三楼转角处，节奏大概和我同步，但由于我们刚好隔着一道楼梯，所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总觉得这样的事情很微妙。明明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只要任何一方都不主动。
一路走一路想着，忽然察觉到前面多了一些杂音，像是盒子笨重掉落的声音，打断了一直连续的脚步声。我愣了一下，但还是压抑不住好奇心，继续前进。
来到转角处，看到了一个熟悉又朦胧的背影，是弯下腰捡盒装鲜奶的他。上几格楼梯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饭堂小卖部送牛奶的小女生，她双手个子提着沉沉的袋子，大概是装着鲜奶的吧。她的脸微微红，一脸感激和抱歉看着正在弯腰捡鲜奶盒的他。
我看到了也不由自主地和他一起捡。咬着最后一口馒头。
从那天起，我就觉得，平日里不动声色，原来他心地那么好的。
不过想想也挺可笑的。小说电影里男女主角怦然心动的瞬间不是从转角处因碰撞而掉了一地书本开始的吗，怎么我是从捡鲜奶开始的呢。

“……”我嘴里还有莲蓉包的余香。微微张开口正想说话，他先开口：“你是看向我这边是吧？”
我不假思索：“是。”
“其实凌子健也察觉了，你看他”，他浅浅一笑，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所以他最近上课都特别认真。”
“凌子健？”凌子健是他的同桌。
他点了点头。
“我没有看他。”
他的脸部表情让我想起了emoji中代表“疑问”的表情。
“我是看你。”我是在看你。……但我为何表达出来呢，我的嘴巴鲜有地，抢先一步脑袋，似乎在隐隐争取着什么。
“……”
“也不只是昨天了，好多天了，从冬天的时候开始。”那天的鲜奶盒摔了一地，声音笨重又傻气。弯腰低头捡盒子的他就像是握在手心里的热水瓶。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久久沉默。
第一次觉得距离课室的几步路那么遥远。

那天的一番话算是告白吗？不算吧，都根本没有出现任何与情爱有关的字眼，反正只要澄清了误会就好。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我也照样是爱看窗户的那边，他的位置。但心里，居然比之前多了一层异样之感，空落落的。这和我得知数学竞赛止步于半决赛时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我是在期待着什么吗？
他的沉默，算是什么呢，还是说什么也不算呢？大概是后者吧。
一天，我到走廊尽头装水的时候，看到他站在储水器那边排队等待着，我们相视点头笑了笑。正当我装好水，转身离开时，他快步与我同行。
我有点惊讶，“怎么？”
他没看我眼睛，微微低头看着脚下，双手握着水瓶，语气淡然，“下午放学一起走吗，我等你。”
“好。”
我赶忙垂下了侧脸的头发，掩住热起来的脸。
于是当天中午，我失眠了。

周五放学时间和平常一样，是下午五点半。加上我值日的时间，大概六点十五分就可以骑着自行车回家。
他约我一起放学。也就是下午六点十五分，我们进行第一次……“约会”（如果这也算是约会的话）。然而我从上午他对我说，也就是十点左右的时候，我就开始感到兴奋、忐忑。面对他，我就像是知道答案在一张纸上，但上面密密麻麻如何也寻找不到想到的密码。
因为他我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是多么丰富，我在一个午睡的时间就脑补出来了至少二十种我们俩放学同行回家的场景，包含各种天气状况、路人对话、我俩互动、共同话题等等。
中午至放学的时间很漫长，很短暂。默默加快速度打扫好课室，丽文坚持要倒垃圾，因为上次她一股脑回家了现在当是补偿。很快，课室就只剩下我俩了。
“可以了吗？”他转头问我。
我把最后一本书收拾到书包里，点了点头，“走吧。”
一起走出课室门口，听到隔壁班讨论寒流暖流问题的声音，我俩默默不说话。
直到到了三楼教师办公室门口，遇到了生物老师打了声招呼。
“咦，怎么一起走？”老师问我们，眼神暧昧。
他淡然解释道，“对呢。”

走到了一楼架空层，他语气缓缓道，“取单车吧。”
他怎么一言不发，表情淡漠，他到底在想什么？想着想着，肚子里像是憋气，闷闷的，我却依然是表情从容淡然，说好。
学校到市区有好一段距离，中间有一条长长的道路，道路两旁种满了木棉树。我们并排着踩着单车在无人的道路上，耳边缭绕的只有飒飒的风，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是一副独自一人踩车回家的模样，向着前方，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
“任平生。”我还是憋不住气。
他转头看了看我，“嗯？”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
“没有问题要问我？”
“……”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没我看你吗？”
“我知道。”
他的声音和耳边的风声一起呼啸而过，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他说出的这句话只是错觉。
我脸一热，低着头，“怎么可能……”
“因为我也是这样。”
我鼓起勇气凝神看着他的脸。依旧是一脸淡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他额前的发随风飘起，像极了漫画里的男主角。忽然，他的头缓缓转向我，嘴角一抿往上扬，两颊的梨涡一跃……
哐当。
我单车方向没控制好，撞上了一株木棉树，飘落阵阵叶子……

也是这样？他也是这样？他也和我一样？什么一样啊？
直至红着脸回到家楼下，直至周末，我依然是一头雾水，对于任平生不知所然。他真的是太神秘了。一句话怎么让我才那么久！是我变笨了？不可能啊！
所以到了周日晚修课间，在走廊上悄悄约好放学一起走。我还是有点郁郁，点头说好，反正我有大把大把的问题和话要问他。
“冷吗？”他转了转头向我，问道。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正在冥思的我根本没想到他冷不丁的一句嘘寒其实是打破沉默的意思，把心里的话喷涌而出，“任平生。”
“嗯？”他脱下围巾，轻轻围在我的脖子上，围巾尚有余温，却让我感到温暖无比。他还仔细地整理了下围巾，嘴里自顾自低声喃喃道，“穿那么少还说不冷……”
我低着头嘀咕道，“谢谢。”回过神来继续我的话，“现在算是怎样……”
“嗯？”
“周五那天你说你知道，你也一样……我不懂。你怎么知道我怎样，你又是怎样……”
他静静听着我说话，直到我把话说完，他依然毫无声响，像是一个人走路，并没有人在耳旁说什么。他张望了周围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好暖和……
“现在我们是第二次约会，第一次牵手。”他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路灯投射淡淡的影子让他看起来更加迷幻、神秘。
我别过头去，并不再说话。
我们在此沉浸在沉默中。
虫子在校道两旁的草丛堆里浅浅低语，星星在北斗方向默默眨眼，多么浪漫。

任平生？！

忽如其来的拥抱像是让他猝不及防，手中的水瓶放倒了，身体也怔住了。我的脸也一直发烫，“任平生，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他双手微颤着搂上我的肩头，继而把下巴伏在我的头上。良久，他才低声说道，“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很久以后，任平生告诉我，他之所以搂上我的肩，是因为当时他也满脸通红，他不愿我看到他这副样子，实在丢人。他知道，在很多人心中，包括我，任平生是一个无论何时都保持淡定的人。

月考很快就结束了。任平生发挥稳定，成绩依然是班上前五名。而我呢，因为英语涂答题卡错位，导致不及格，最后把总体成绩拉低，成绩大失水准。
虽我也明白月考只不过是一次阶段性测试，但我还是久久不能平复糟糕的心情。任平生看到我这个样子，忍不住偷偷塞了张小纸条给我，“放学等我。”
而后等到放学同学们都走了，课室里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簌簌落泪，“任平生……我怎么那么差劲……”
他轻轻抚摸我的背，“不要被一次失误打败自信。”
“这不久后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涂错卡并不代表你的知识就跑了。”
“……我觉得你很好。”
渐渐，我停下了抽泣。我抬眼看他，哧地一笑。他看到我笑，也跟着笑。我觉得简直是赚到了，什么时候任平生会那么多话啊。
“明天去游乐园心情就平复了。”
我笑，“嗯！”

“她很粘我的，从小就很粘我”，任平生似乎沉浸了在回忆里，“她喜欢我做番茄汤底荷包蛋面条当早餐，从她一年级开始吃到现在都不会腻……”我似乎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话多的任平生，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关于他和小一的事情。
小一留长发想编公主辫子，任平生从一开始笨手笨脚只会编简单的麻花，通过自学到现在能熟练编出十种发型；小一需要锻炼身体，任平生每个周末都会带小一登山；每晚临睡前，任平生都会给小一讲《山海经》……只要小一喜欢的、想要的，任平生几乎都会无条件实现她的愿望；只要是任平生喜欢的，小一都会觉得很好。

我心里一热，他刚刚说小一很喜欢我，那是不是因为……他很喜欢我，所以小一很喜欢我呢。
他缓缓把兄妹俩的故事讲完了，公交车刚好了停了下来。
“我准备到家了”，说完我不自觉地拥了他一下，奇怪的是任平生似乎躲了一下。刹那我便觉得有点尴尬
他跟着我下车，尽管我说家不远自己可以回去，他还是执意跟随着我。
一路不语。
任平生，你在想什么呢……

回到家，刚进门就看到妈妈坐在电视机前。她转过头来看我，“那么晚的。”
灯光下不知怎的，觉得她的身影很单薄和落寞。愧疚的心情油然升起。
我敷衍“嗯”了下，“和朋友去游乐园玩了。”
“嗯？怎么不问我要钱的？够钱吗？”
我点点头，“够的。”我缓缓走过去，蹲在她的跟前，像一只乖巧的猫咪，眯眼笑，“好好玩哦，下次我们母女俩一起去。”
她摸着我的头，抿嘴一笑，“你还当我十八二十岁的小姑娘啊哈哈……”
我抬头看着她，岁月不经意地在她脸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两颊的小小雀斑微微的显露，眼角的丝纹也并不明显但也的确存在着。

我对任平生坦白了很多事情，但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没有说，心底里最自卑的事情——我生长在单亲家庭。即使母女两相依为命，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可怜。很多年前，妈妈用她所有的积蓄买下了一片地皮并建起商店，渐渐发展成了繁荣区，每年的租金都足够我们生活了。况且，妈妈还加入了一家食品公司的股份，也算是股东之一。
在物质上，我们的生活即使算不上富贵，也尚且过得去。
但我始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