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话·霜露
那是一年孟秋,我第一见着了洛川的水。浩荡的江水奔流而去,如同我眼前的军阵,振振武风,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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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他们去往何方,只望着眼前的少年,鲜活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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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束着紧整的发髻,抬眸时候一双狭长的眼睛,教我想起昔时满庭的星辉,晴明皓亮。秀长的手指一点点将泥土夯在我的脚底,像是生怕伤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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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秋时植柳岂活得成?”左右随从这般说道,指着前头的军寨要他回去,劝他莫再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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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不成气候,守一枯柳何妨?”他绷着嘴角,三两语遣散了随从,兀自立在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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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气,说的就是这样?我望着他,看江上长风吹红了他的耳翼,紧整的鬓角也吹落了几缕。我想伸手替他抹开,他却霍地转过身,狠狠踏了我几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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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北征,父亲要我随军我不该有怨。何故要我离开许都,又将我丢在此地?我不是来留守乡野的!”他恨道。我不懂这许多言语,只看他忽然软下了眉目,扶起我歪倒的枝条:“我本不是凉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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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薄是何意思?我只知他的指尖温热,眸色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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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你折下,是为送别一人。今我在北随军,不知她何时南渡。亭亭斯柳,若你知我,便在这生根发芽,愿我回到许都,得见故人如故,再叙别时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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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他的故人是谁,只知轻轻点头,他便笑了。星辰几斗,摇落一江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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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他便与我日夜相伴,朝施甘露,夕拂冰霜。我只盼能生根发芽,遂他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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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寒冬初雪,我顶着满身积雪站在江边,倘若他再不来,便攥不住脚底冻实的土壤了。我望着江堤,闷闷闭了眼睛,恍惚睡去时,脚边忽然腾起一阵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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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了。”是王源!睁开眼,便能看到他紧整的发髻,抬眸时候晴明的眼睛。火光映红了他的侧脸,他只歪过头来望我,手边是刚生起的篝火。我觉得好笑,我是一株柳,生火取暖分明是人做的事。他只见我摇晃,褪下棉衣,撑开遮在我的头顶。我是一株新柳,第一次知道冰雪消融的滋味,雪水顺着我的叶脉点点滴滴,打湿了他的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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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为你遮风避雪,莫再哭了。”王源说道,抬手抹开我枝上的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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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水顺着他的指尖化开,竟有几分酸涩滋味,丝丝漫过我心头。哭了,便是这般滋味?我抬头望他,不知何时红了眼眶,垂眸望着那篝火:“若得故人如故,烧了这些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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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他的故人是谁,只看着脚边的火光。几卷帛书已烧得焦黑,面上是幅隽秀的绢画,画上的人儿已辨不清轮廓,只有那对眸子清灵如活物,流光瞬息,便也化作一缕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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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我数得他为我遮过几场大雪,若王源知我,便知我不会负了他。立春那日,我只觉指尖躁痛,睁开眼,竟是一颗嫩绿的叶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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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江边,等着他来看到我,勾起嘴角, 对着我笑。
只是那日他未来看到我,我却望见了他。浩浩军阵自我身旁远去,他走马行在阵中,翘首望着许都,不曾回眸顾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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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生根发芽,若得故人如故,此间别过又何妨?